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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李商隐全传 作者:李庆皋-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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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商隐气得两眼发蓝。狗仗人势!

  幸亏有个老仆往里面送酒,答应给他通报一声,才算解围。

  不大一会儿,老仆人跑出来,把李商隐拉到一边,悄声劝道:

  “公子,听老仆的话,回去吧。今日的令狐府不同于往日啦!八郎官大气粗,没人敢惹,没人能跟他说上话,连老夫人都气得没办法。老管家湘叔劝他几句,就要赶湘叔回老家,多亏老夫人出面,才没有被赶走。今天一大早,湘叔就去老爷墓地上香了。不然你到前厅等等湘叔,别在这里惹两条恶狗乱叫。”

  李商隐无可奈何地回到前厅,看着庭院的白菊花,正在盛开,一片圣洁雪白,心想,恩师家就这么一块圣地没有变化,生长着恩师生前最喜爱的白菊花。诗人刘禹锡有《和令狐相公玩白菊》长律一首,起首云:“家家菊尽黄,梁国独如霜。”还有《酬庭前白菊花谢书怀见寄诗》。

  八郎恨我去郑亚幕府,不见我,可是我当时不去桂管,滞留在京,有出路吗?妻儿老小用什么餬口?如果恩师健在,是会理解自己的苦衷的,绝不会这样无情!

  李商隐又悲伤又愤懑,见门前有一屏风,上面是一粉白色丝绢。他突发奇思,抓起几案上的墨笔,迅速挥动,一首题为《九日》的七律,赫然出现在屏风上。

  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丹墀。

  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

  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得再窥。

  诗写得字字是血,字字是泪,追念了恩师知遇之恩,是对令狐綯“官贵”而忘旧的愤怒讽刺。李商隐在诗中以“汉臣”谓恩师令孤楚,以“郎君”谓綯,以“楚客”自谓,是对去世十多年恩师的痛悼。

  李商隐写罢,把笔掷于地上,拂袖而去。

  日暮鼓敲响时,令狐綯把客人送走,胡横慌忙跑到主人面前,禀道:

  “八爷,那李……李商隐好不识抬举。他在前厅题了一首诗,把笔丢在地上,走了!您说可恨不可恨!”

  令狐綯瞪了他一眼,匆匆来到前厅,见屏风上,果然有一首诗,慢慢吟咏着,觉得前四句,没写什么。把父亲比为晋朝山简,和父亲把酒共饮,这是事实。父亲喜欢白菊花,盛开时一片洁白,像下霜一样,仍然是写父亲。三四句,是写九月九日重阳节宴饮时,对去世十多年的父亲思念。

  哼!想用思念父亲来打动我?你李商隐既然还记得父亲,为什么要背叛他而投靠李党?过去娶王茂元女儿,总说那和党争没关系;现在看看你的行为,跟随郑亚到桂管,加入他的幕府!你李商隐还有什么说的?

  令狐綯看了后四句,不由得暴跳起来。用“汉臣”比父亲,“栽苜蓿”比作扶植才俊。第五句是指责我不学父亲扶助栽培才俊,所以才有第六句,说“空教”像李商隐这样的人穷困潦倒。

  岂有此理!你不上进,走李党后门,最后潦倒穷困,你埋怨谁呀?活该倒霉!我“官贵”是我有本事!像你这样的忘恩负义之徒,以后少来我家!

  “来人呀!”

  “八爷,我们哥俩都在这里。”胡横应声答道。

  “把客厅给我钉死,以后谁也不准进来!”

  “是!八爷。”

  胡霸感到难以理解,怯生生地问道:“八爷,以后来客人,也不准进客厅吗?那客人……”

  “把客人引到我书房。”

  “以后宴饮贵宾,不在客厅……府里也没有这么大的屋子呀。”

  令狐綯确实没想到宴饮宾客到哪去,但是,他不愿意马上改变主意,让这两条狗看笑话,把眼睛一瞪,骂道:

  “谁让你管那么多事啦?混蛋!快把客厅钉死!钉死!”

  令狐綯气哼哼地走了。





李商隐全传第十六章 再沉徐州幕



第十六章 再沉徐州幕



  眼见希望令狐綯荐引破灭,李商隐只好凭藉自己的才学,再次参加吏部考试,意外地被录取,授周至县尉。这是个九品下阶的小官。

  十年前,他二十八岁曾任弘农县尉;十年后,又出任周至县尉,好像历史跟他开了个玩笑。况且,他在桂州幕府,已是检校水部员外郎,是从六品上阶,还一度署昭州太守,是正四品官!

  他抑郁失意,自不消说,在由长安去周至赴任途中,写下许多著名的咏史诗,托古喻今。

  李商隐骑在马上,边走边翻阅《汉书》,从塞北来到鄠县境,看到汉代“丁傅”事迹,忽然想到郑光,由郑光想到郑太后,而郑太后则是当今宣宗生身母亲。

  郑太后本系郭太后侍女,有宿怨。后来宪宗纳为妃。宣宗即位,“母以子贵”,宣宗对郭太后礼遇殊薄,又怀疑郭太后参预谋害宪宗,对她愈加不恭。

  郭太后郁郁不乐,有一天,登上勤政楼,想自杀。宣宗大怒,在大中二年夏天的一个晚上,终于逼死郭太后。

  这段后宫风波,与汉哀帝即位立丁姬为后的史实相类似,于是李商隐用咏史寓慨手法,创作《鄠杜马上念〈汉书〉》一诗,诗云:

  世上苍龙种,人间武帝孙。

  小来惟射猎,兴罢得乾坤。

  渭水天开苑,咸阳地献原。

  英灵殊未已,丁傅渐华轩。

  这首诗揭示了宫闱斗争的内幕,讥讽了宣宗李忱“小来惟射猎,兴罢得乾坤”的事实。

  李商隐出任周至县尉时间不长,大中三年春就调回任京兆尹留假参军事,令典章奏,是个正七品下阶的小官,但总算能调回京都,也是一个小小的安慰。

  京兆尹姓牛,与牛僧孺同族,是牛党中重要人物之一。他也知道李商隐娶茂元之女为妻,与李党关系不一般,却把他挽留幕中。这使李商隐吃惊不小,不知这牛京兆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李商隐充任京兆府幕僚,整天忙于审判囚犯,起草章奏,十分琐碎和杂繁,生活又艰苦,精神十分苦闷。有一天,他跟四位同僚借酒浇愁,《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诗,抒发自己“归来寂寞灵台下,著破蓝衫出无马。天官补吏府中趋,玉骨瘦来无一把。”

  那日,牛京兆屈驾来到留假参军室。李商隐惊恐万分,以为一定出了什么大错,惴惴不宁,毕恭毕敬地垂手站立一旁,聆教。

  “义山兄,不必拘谨,坐下。”

  “敝职恐有错处,请府主不吝赐教,不敢随便坐,站立聆教方好。”

  牛京兆坐在太师椅里,“哈哈”大笑着,心里很赞赏这位名扬海内大诗人的谦恭态度,不再勉强他就坐,小心地道:

  “同族牛太师僧孺,你见过吗?”

  “敝职见过。是在恩师幕府里的时候见过,且有诗唱和。

  牛公诗写得很有功力,为人谦和,是位仁厚长者。”

  “啊!你们这么谙熟,真没想到。牛太师去年过世,义山兄可知道?”

  “知道。令狐舍人綯还命敝职代书致哀表文。”

  牛京兆很高兴李商隐与牛党中人靠近,但又觉得他出尔反尔,如同墙头草,十分不可靠,让人鄙视。

  牛京兆轻轻叹口气,这个党争激烈的世道,人都学坏了,谁在台上就巴结谁;谁在台下就拳打脚踢谁,没有原则,没有立场,没有良心!他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李商隐极为敏感,立即发现,脊梁一阵寒风袭来,打了一个冷战。

  “噢?已经残春时节,义山兄怎么还冷?”

  “不,不,卑职皮包骨头,身体虚弱,病魔缠身,真没办法。”

  牛京兆知道他在扯谎,瞪了他一眼,不愿跟这种不老实不诚实不忠贞之人,再谈下去,冷冷地命令道:

  “我有一文,要你立即写出来。”

  牛京兆说到这,把话顿了顿,扫了李商隐一眼,见他没有什么反映,心中愈加不快。

  李商隐听得要自己写文章,一块石头从心上放了下来,原来是为这事儿,小菜一碟,轻松得很。

  “太师家已请李公珏撰神道碑,请杜司勋牧撰志文。我想让你写祭文。只能写好,不能写差于杜司勋牧和李公珏。知道吗?他们可都是文章里手啊!”

  “是。”

  写这种文章,李商隐最拿手,自己觉得不会比他们差,所以不愿多话。杜司勋牧是他的表兄,又是他的好朋友,他了解杜牧的文底,自觉自己不会在他之下。不过,府主牛京兆对自己这等不放心,口气这等刻薄傲慢,渐渐惹起他的不快。

  幸尔牛京兆也不愿再多言,起身径自走了。

  第二天一早,李商隐把写好的《奠牛太师僧孺文》,呈给府主牛京兆。

  牛京兆本以为总得三天,李商隐才能写好祭文,奉呈上来,岂料这等快捷,皱起眉头,认为一定是应付、敷衍,态度极不认真。他把文章草草读了一遍,自觉尚好。接着慢慢地又读了一遍,然后又仔细地出声地诵读一遍,不禁热泪盈眶,赞道:

  “好!好!把我眼泪都给骗出来了,真有你的!我说义山老哥哥,你这本事从哪学来的呀?能不能教教我?”

  “是令狐公楚恩师传授敝职的。大人,不是卑职写得好,而是牛太师德高望众,政绩卓著,感人至深,所以大人才流了泪。”

  “啊!对,对,说得对。你这老家伙不仅文章写得好,还很会说话,很会讨人喜欢,溜须拍马有一套哩!很可惜呀!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可惜哟很可惜!牛党李党谁也不喜欢你往蹄子上拍,谁也不喜欢你两面都拍,拍得不准,拍得不忠,还能升官发财吗?义山老兄,懂吗?”

  李商隐摇摇头,哭笑不得。

  牛京兆哈哈笑着,耻笑这头愚驴只会写文章,一点不懂“拍马经”,可笑至极。



  暮鼓敲响,京都城门“咯咯吱吱”关闭的时候,李商隐才匆匆从京兆府出来。启夏门吏认识他,都知道他是每天最晚的一个出城官吏,有时他没赶到,都还要等他一会儿。

  今天,他又来晚了。门吏故意慢腾腾地推门,边推边向中街京兆府方向张望。

  忽然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向启夏门跑来。门吏笑了。可怜的人,不到关门时间,牛京兆是不会放他走的。

  “不用跑,不会把你关在城里的。”

  门吏见李商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想说句感谢话,也说不出来。

  “京兆府天天都这么忙吗?”

  李商隐点点头,又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苦笑道:

  “其……其实,活早……就做完了。只是牛京兆不……准。

  唉!没办法。”

  “快点走吧,还有二三十里路,摸黑才能到家吧?”

  “坐马车,很快就到家。”

  李商隐包了一辆马车,每天接送他进城和回家。这样花掉他一笔不少的收入。对他来讲,这也是他的最大奢侈了。

  入秋,暮色来得快,到家门口全黑了。小儿子衮师从门里跑出来迎接,像只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每当这时,李商隐一天的疲劳全被冲得无影无踪,沉进了天伦之乐。

  王氏在门口,喜滋滋地看着父子俩边走边说边笑。衮师不时攀着父亲的胳膊,想爬到父亲的背上。王氏嗔怪道:

  “阿衮!爹爹刚回来,你别缠人。爹爹能背动你吗?你几岁了?都大小伙子啦,还让爹爹背,不羞吗?”

  阿衮红着脸,辩驳着,牵着父亲的手,规矩多了。

  “快去拿手巾,爹爹要洗脸。洗完脸,好吃饭。”

  阿衮答应一声,走了。

  王氏低声问道:“浔阳城咱们家好像没有亲戚吧?从浔阳寄来一封信。看那封面上苍劲笔锋,不像一般学子。”

  “是吗?”

  李商隐答应着,没有在意。

  “吃完饭再看信吧,饭已经摆上桌子了。”

  “不,先看看信。”

  李商隐性子还挺急,非要先看信后吃饭。

  他展开信,突然双眉拧紧,继而双手颤抖起来,双眼蓄满泪水,两个嘴角向下一扯,“哇!”地一声,把信抛开,痛哭起来。

  王氏莫明其妙,拾起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原来是封报丧信。信中说,幽州昌平刘蕡客死浔阳。因为没有亲人在身边,只好埋葬在浔阳江头,坟墓四周,按照刘蕡生前的嘱托,都栽植了参天松树。

  “他是谁呀?”

  “刘公蕡,是我最知心的朋友啊!”

  “怎么没听你说过呀?”

  “早年在恩师幕府,我们是幕僚。前年在湘阴黄陵山一别,真让他说中了,成了永别。”

  衮师手里拿着手巾,回到屋里,看见父亲哭得伤心,自己也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扑到母亲怀里,边哭边问道:

  “妈妈,爹爹为什么哭?大人不是不哭吗?”

  “阿衮,走!我们去吃饭,让爹爹一个人呆一会儿就好啦。

  是爹爹的朋友去世了,爹爹悲伤才哭的。”

  王氏把儿子哄出屋。

  李商隐又哭了一阵,心头堵塞着悼念和哀痛,无法渲泄,在屋里慢慢地走动着,渐渐地他平静下来,提起笔,一口气写了四首哭吊诗,又引发出哀痛和悲愤,重又痛哭起来。

  王氏悄悄走进来,坐在丈夫身边,轻轻地拍着丈夫瘦弱的肩头,哽咽道:

  “夫君,请节哀。沦落江湖,客死他乡,固然悲哀,可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好多少?……看看夫君,起早贪黑,依然是九品芝麻官。唉!节哀顺便,好好保重身子骨吧。”

  李商隐明白夫人对自己目前处境的不满,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令狐綯二月拜中书舍人。五月迁御史中丞。九月入秋,权知兵部侍郎知制诰,是步步登高,飞黄腾达。前几天去他府上,对自己依然冷冷淡淡,看在恩师面上,跟自己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自己能指望他推荐汲引吗?

  但是,不求他又去求谁呢?假如真的不去求他,他会更生气,会从中作梗的!

  “夫君,这几首诗,写得非常深挚。”王氏见丈夫不再流泪,想让丈夫解解诗。知道丈夫喜欢给自己解诗。在解诗中,好像丈夫渲泄了内心的郁闷,心情特别舒畅,“夫君,给贱妾讲讲好吗?”

  李商隐今日心中烦乱,写的又是悼伤之诗,不愿意讲解,但是看见爱妻满面渴望,又不忍心让她失望,略略沉吟,便吟咏道:

  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

  黄陵别后春涛隔,湓浦书来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

  “这首七律,首联悲愤皇上,安居深宫,重门紧闭,被宦官誾蔽,不派人了解刘公蕡衔冤负屈的情形。颔联先写去年春天黄陵山的生离,后写今年秋天听到噩耗的死别……

  “颈联,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晋朝的潘安仁最擅长作哀诔之文,一个是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魂魄散佚’而作《招魂》。这是说我自己只能写哭吊的诗文,深致哀悼,却无法把他的魂魄招来,使友人复生!

  “尾联,说我和刘公蕡之间,有着多年友谊,平生肝胆相契,钦爱至深。刘公的高风亮节,足以为我的师表!《礼记·檀弓》有云:死者是师,应在内寝哭吊;死者是友,应在寝门外哭吊。刘公是我师,所以我不敢跟刘公同列而哭吊于寝门之外……”

  李商隐一口气讲完,眼泪汪汪,不再言语了。

  王氏这才后悔,不该让丈夫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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