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风声 作者:肯尼斯·格雷厄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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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然理解不了,”第二只燕子说。“首先,我们内心感到一种骚动,一种甜蜜的不安。然后,往事就像信鸽一样,一桩桩一件件飞了回来。它们夜间在我们梦中遨翔,白天就随我们一道在空中盘旋。当那些早已忘掉的地方,它们的气味、声响和名称一个个飞回来向我们招手时,我们就渴望互相询问,交流信息,好让自己确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今年你们能不能留下不走,就呆一年行不行?”河鼠巴巴地向他们建议。“我们要尽力使你们过得舒适惬意。你们走得老远,根本想不到我们这儿过得多么开心。”
“有一年我试着留下来的,”第三只燕子说。“我越来越喜欢这地方,所以到了该走的时候,我就留下了,没跟别的燕子一块儿走。开头几星期,情况还算好,可后来,哎呀呀,黑夜那么长;好无聊啊!白天不见阳光,阴凄凄的!空气又潮又冷,一亩地里也找不到一只虫子!不行,这样可不中;我的勇气垮掉了,于是在一个暴风雨的寒夜,我起飞了。;那天东风刮得紧,我在内陆飞得挺顺利。飞过高山峡谷时,下起了大雪,我努力拼搏一番,才穿过山隘。当我迅速飞到大湖上时,我又一次感到背上晒着暖融融的太阳;尝到第一只肥胖的虫子的美味,那种幸福的感觉真是再也忘不掉!过去的时光就像一场恶梦,未来全是快乐的假日。一周又一周,我不停地往南飞,飞得轻松,飞得悠闲,需要逗留多久就多久,只是随时注意倾听南方的呼唤。所以,我不能留下,我有过教训,再也不敢违抗南方的召唤了。”
“是啊,是啊,南方在召唤,南方在召唤!”另两只燕子做梦似地呢喃着。“南方的歌。南方的色彩,南方明朗的空气!噢,你可记得——”他们忘掉了河鼠,只顾沉湎在热情的回忆里。河鼠听得出神,他的心开始烧得火辣辣的。他暗自明白,那根弦,那根一直沉睡着、没被觉察的弦,终于也震颤起来了。光是这几只南飞鸟儿的闲谈,他们那并不生动的第二手叙述,就足以撩拨起这种如醉如狂的新感受,激得他浑身上下躁动不已。如果亲自去体验一下,感受南方太阳热情的抚摩,南方香风轻柔的吹拂,那将会是怎样一番滋味?他闭上双眼,有一刻儿大胆地纵情沉溺在幻梦里,等他再睁眼时,那条河似乎成了铅灰色,冷冰冰的,绿色的田野变得暗淡无光了。这时,他那颗忠贞的心,似乎在大声谴责他那个软弱的自我的背叛。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回来?”他猜疑地问燕子。“这片可怜的灰暗的小天地,还有什么可吸引你们的地方?”
第一只燕子说:“在适当的季节到来时,你以为我们会感受不到另一种召唤吗?那丰茂的草地,湿润的果园,满是虫子的暖水池塘,吃草的牛羊,翻晒的干草,理想的屋檐,房子周围的各种农场设施,不是也在召唤我们吗?”
第二只燕子说:“你以为只有你才渴望再一次听到杜鹃的啼声吗?”
“到一定的时候,”第三只燕子说,“我们又会患起思乡病;想念着英国溪水上漂着的幽静的睡莲。不过在今天,那些似乎都显得那么苍白,单薄,遥远。这一刻,我们的血液是和着另一种音乐翩翩起舞。”
他们又自顾自地互相唧喳起来。这回他们那兴奋的话题是蔚蓝的海洋、金黄的沙滩,和壁虎爬上爬下的围墙。
河鼠又一次焦躁不安地走开了。他爬上大河北岸那缓缓的斜坡,躺了下来,极目朝南望去。南边那条环形的大丘陵带,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到以南更远的地方——迄今为止,那就是他的地平线,他的梦幻山脉,他目光的极限,在那以外,就没有什么值得他去看或去了解的东西了。今天,他极目南眺时,由于一种新的渴求在心中翻腾,那绵亘低矮的丘陵上面的晴空,仿佛颤动着希望。今天,看不到的东西成了至关重要的,不了解的东西成了生活中唯一的真实。山这边,是真正的空虚;山那边,展现着一派熙熙攘攘、五彩纷呈的生活全景,他内心的眼睛现在看得很清楚。那边有碧波荡漾、白浪翻滚的海洋!有沐浴在阳光下的沙滩,白色的别墅在橄榄林的掩映下闪光!有宁静的港湾,停满了气派的船舶,准备开往盛产美酒和香料的紫色岛屿,那些岛屿低低隆起在水波不兴的海面上。
他站了起来,又一次朝河岸走去。随后,他改变主意,转向尘土飞扬的小径那边。他躺了下来,在小径两侧茂密阴凉枝杈交错的矮树篱的掩蔽下,他可以默默观望那条碎石子路,想着它通向的那个奇妙世界,还可以细细观察走在路上的往来行人,想着他们将去寻求或不寻自来的种种好运、奇遇,在那边,在远方!
一阵脚步声传到他耳中,一个走乏了的动物的身影映入他眼帘。原来那是只老鼠,一只风尘仆仆的老鼠。那只过路的老鼠走到他跟前时,用一种带点外国味儿的姿态向他致意,迟疑了片刻,然后愉快地微笑着,离开道路,来到阴凉的树篱下,在他身旁坐下。他显得很疲乏,河鼠让他在那儿休息。没有问什么,因为他多少明白老鼠此时的心情,也懂得所有的动物有时遵循的一个信念:当疲乏的身体松弛下来,大脑需要宁静时,无言的相互作伴是最有益处的。
这位过路的老鼠很瘦,尖脸,肩背微躬,爪子细长,眼角布满皱纹,纤巧优美的耳朵上,戴着小小的金耳环。他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蓝针织上衣,裤子底色原是蓝的,打了补丁,满是泥污。他随身携带的微薄财物,用一块蓝布手帕包着。
这位陌生老鼠歇了一会,然后叹口气,用鼻子嗅了嗅空气,环视四周。
“那是苜蓿,微风吹来阵阵暖香,”他评论说。“牛在我们背后吃草,吃几口,轻轻地喷一下鼻息。远处有农人收割庄稼的声音,那边,树林前面,农舍升起一缕青色的炊烟。河流就在附近不远,因为我听到红松鸡的叫声。从你的体格看,我想你一定是一位内河水手。一切都像在沉睡,可一切又都在进行。朋友,你日子过得蛮不错,只要你身强力壮能干活,你的生活无疑是世上最美好的生活。”
“是啊,这才叫生活,唯一值得过的生活,”河鼠做梦似地回答说,可是不像平日那样信心十足。
“我倒也不完全是这个意思,”陌生老鼠谨慎地说,“不过这无疑是最好的生活:我尝试过,所以我知道。正因为我刚刚领略过——生活过六个月——所以知道它是最好的。你瞧,我现在脚走疼了,肚子饿了,就要离开这种生活,往南边流浪,听从那个老呼唤,回到那种老生活。那是我自己的生活,它不允许我离开它。”
“难道说,他又是一个南行的动物?”河鼠暗想。他问道:“你刚从哪儿来?”他不敢问老鼠要往哪儿去,因为答案是什么,他似乎已很清楚。
“从一个可爱的小农庄来,”过路老鼠简短地回答。“就在那个方向,”他冲北边点点头。“这无关紧要。我在那儿什么都不缺。我有权希望从生活中得到的一切,我都有,甚至更多;可现在,我来到了这里;不过,来这里,我也喜欢,同样喜欢!因为我已经走了那么多路,离我渴望的地方又近了许多!”
他目光炯炯地紧盯着地平线;像在倾听某种声音,那是内陆地带所缺少的,尽管那里有牧场和农庄的欢快音乐。
“你和我们不属一类,”河鼠说,“你不是农家老鼠,而且依我看,也不是本国老鼠。”
“不错,”外来的老鼠说。“我呀,我是一只航海老鼠,我最初启航的港口是君士坦丁堡,虽说我在那也可说是一只外国鼠。朋友,你听说过君土坦丁堡吗?一座美丽的城市,一座古老而光荣的城市!你大概也听说过挪威国王西格尔德吧?他曾率领六十艘船驶往那里,他和他的随从骑马进城时,满街都悬挂紫色和金色的天篷向他致敬。君土坦丁堡的皇帝和皇后驾临他的船,和他一道宴饮。西格尔德回国时,他手下的北欧人有许多留下没走,参加了皇帝的御林军,我的一位生长在挪威的祖先,也随着西格尔德赠送给皇帝的一艘船留下了。打那以后,我们这个家族一直是海员。对我来说,我出生的城市固然是我的家,它和伦敦之间的任何一个可爱的港口也都是我的家。我对它们了如指掌,它们也都熟识我。随便我来到它们的任何一个码头或者海滩,俄就等于到了家。”
“我想,你一定常去远洋航行吧?”河鼠来了兴趣。“成年累月看不到陆地,食物短缺,饮水也要配给,但你的心总和大洋相通,总在思念着这一切吧?”
“根本不是这样,”航海鼠坦白地说。“你说的那种生活对我也不适合。我只是做海岸营生,很少离开陆地。吸引我的是岸上的快乐时光,和航海一样。南方的那些海港,它们的气味,夜晚的那些停泊灯,多么令人神往啊!”
“是啊,也许你选中的是一种更好的生活方式,”河鼠略带疑惑地说。“如果你愿意,那就请给我讲讲你的海岸生活好吗?讲讲一只生气勃勃的动物能从那里带回些什么,使他以后可以在炉边回忆许多光辉的往事,来告慰晚年。至于我的生活嘛,实话对你说,今天我觉得它怪狭隘,怪局限的。”
“我上次出海,”海上老鼠说开了。“是希望办一处内陆农庄,于是我就登上了这片国土。这次航海,可以看作是我历次航海的一个例证,确实也是我丰富多采的生活的一个缩影。开头,照例是由家庭纠纷引起的。家务风暴的警钟敲响了,我就乘上一艘小商船,由君士坦丁堡启航,驶入古代世界的海洋,朝着希腊群岛和东地中海行进,海上的每一个浪头都荡漾着令人难忘的回忆。那些日子,白天阳光灿烂,夜间和风习习。船不停地进港出港,到处都遇到老朋友。在炎热的白天,我们睡在阴凉的庙宇或废水池里,太阳落山后,就在嵌满星星的天鹅绒般的天幕下,纵情饮宴,放声高歌!从那里,我们又转向亚德里亚海沿岸;那里的海岸弥漫着琥珀色、玫瑰色、蓝晶色的空气。我们碇泊在陆地环抱的宽阔的港湾里,我们在古老而豪华的城市里游逛。末了,有一天早晨,我们顺着一条金灿灿的航道驶进了威尼斯。威尼斯真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啊!在那里,老鼠可以自由自在地溜达闲逛,尽情玩乐!要是游倦了,晚上可以坐在大运河边,和朋友们一道吃喝。那时,空中乐声悠扬,头上一天繁星,河里满是摇摆的游艇,船头熠熠发亮,一只只游艇紧紧挨着,你都能踩着它们丛一岸走到另一岸!说到吃的,你喜欢吃贝吗?得,得,那个,咱们现在还是少谈为妙。”他沉默了一阵;河鼠也默不作声。他听得入了迷,仿佛乘上一只梦中游艇漂呀漂,听到一首高亢的魔歌,在雾气蒙蒙、波浪拍击的河墙之间回响。
“然后我们又向南驶去,”海上老鼠接着说,“沿着意大利的海岸航行,来到巴勒摩。在那儿,我离船上岸,逗留了很长一段快乐时光。我从不死守住一条船;那会使人变得头脑闭塞,思想偏颇。再说,西西里岛是我爱去的一个地方。那里的人我都认识,他们的风尚很合我的口味。我在岛上和朋友们一道,在乡间愉快地过了好几个星期。等到我呆腻了,我就搭上一艘驶向萨丁尼亚和科西加的商船。我又一次感到新鲜的海风和浪沫扑打在脸上,好不惬意。”
“可在那个你们管它叫货舱的地方,是不是闷热得很?”河鼠问。
航海鼠拿眼瞄着他,眼皮像是眨巴了一下。“我是个行家里手,”他率直地说。“船长室对我来说够好的了。”
“人家都说,航海生活是很艰苦的,”河鼠喃喃地说,他陷入了沉思。
“对于水手来说是艰苦的,”航海鼠严肃地说,若有若无地又眨了一下眼睛,“在科西加,我搭上一艘运葡萄酒去大陆的船,”航海鼠接着说。“傍晚时我们到达阿拉西奥,船驶进港口。我们把酒桶抬起,扔下船去,用一根长绳把酒桶一个个连结起来,然后水手乘上小艇,朝岸边划去,一边唱歌,小艇后面拖着一长串上下漂浮的酒桶,像一哩路长的一串海豚。河滩上,有马匹等着,马拉着酒桶,叮叮咚咚冲上小镇陡峭的街道。运完最后一桶酒,我们就打个尖,歇一会儿,晚上和朋友们一道喝酒,直到深夜。第二天早上,我就到大橄榄林里去呆上一段时间,好好休息。这时我已经暂时不去海岛,不过还常同海港和航行打交道。所以我在农人当中过着懒散的生活,躺着看他们干活,或者伸长四肢躺在高高的山坡上,远在脚下就是蔚蓝的地中海。于是,我就这样轻轻松松,一程又一程,或步行,或乘船,最终来到了马赛,会见了同船的老伙伴,访问了远洋巨轮,又一次吃喝饮宴。这不是又谈到鲜贝了!是啊,有时我做梦梦见马赛的鲜贝,竟哭醒了!”
“这话倒提醒了我,”知礼的河鼠说,“你偶尔提到你饿了,我该早点说才是。你当然不反对留下来和我共进午餐啰?我的洞就在附近;现在中午已过了,欢迎你来我家用点便饭啦。”
“噢,你心肠真好,真够朋友!”航海鼠说,“我坐下时,确实是饿了,后来一提到鲜贝,就饿得胃痛。不过,你能不能把午餐拿到这儿来?除非万不得已,我是不太喜欢进茅屋的。再说,咱们一边吃,我一边还可以接着给你讲,讲我的航海经历和愉快的生活。我很高兴讲这些事,而从你关注的神情来看,你也很爱听。如果进屋去,十有八九我会马上睡着的。”
“这是个好主意。”河鼠说,急忙跑回家去。他拿出午餐篮子,装好一顿简单的午饭。考虑到来客的出身和嗜好:他特意拿了一个几码长的法国面包,三根香肠;肠里的大蒜在唱歌……一块躺在那儿喊叫的干酪,还有一只用稻草裹着的长颈瓶,瓶里装着遥远南方山坡上密制窖藏的葡萄美酒。装满一篮后,他飞速跑回河边。他俩揭开篮子盖,把食物一样样取出摆在路边的草地上。听到老海员一个劲儿夸他的口味和判断力,河鼠高兴得满脸泛红。
航海鼠稍稍填饱了肚子,就接着讲他最近一次航海的经历。带领着这位单纯的听者遍游西班牙所有的港口,登陆里斯本、波尔图和波尔多,来到英国的康威尔郡和德文郡那些可爱的港口,然后溯海峡上行,到达最后的港湾地带。他顶着暴风雨和恶劣的天气,逆风航行了很长时间,终于登上了陆地,迎来了又一个春天的迷人气息。这一切激励着他匆匆奔向内陆腹地,一心想体验某种宁静的农庄生活,远远避开海上的颠簸劳顿。
河鼠听得出神,激动得浑身颤抖,一里里随着这位冒险家穿过风雨如晦的海湾,船只拥挤的碇泊处,乘着汹涌的潮水,越过港口的沙洲,驶上千回百转的河流,河的急转弯处隐藏着繁忙的小城镇。最后航海鼠在他那座沉闷的内陆农庄长住下来时,河鼠便遗憾地叹了口气,再也不想听有关这座农庄的故事了。
吃完饭;航海鼠恢复了体力,精神抖擞,说话声更加震颤,双目炯炯,仿佛从遥远海域的灯塔借得了熠熠火光。他往杯里斟满了殷红透亮的南国美酒,身子歪向河鼠,目光逼人,用他的故事抓住了河鼠的整个身心;那对眼睛是变幻莫测的灰绿色,如同汹涌起伏的北方诲洋,而杯中的酒,闪耀着热烈的红宝石光芒,恰似南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