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风声 作者:肯尼斯·格雷厄姆-第1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习惯洗男服,那是我的专长。”
“让你掌舵?”船娘大笑着说。“给一条拖船掌舵,得有经验。再说,这活很没趣味,我想让你高兴。不不,还是你干你喜欢的洗衣活,我干我熟悉的掌舵好。我要好好款待你一番,别辜负我的好意!”
蟾蜍这下给逼进了死胡同。他东张西望,想夺路逃走,但是离岸太远,飞跃过去是不可能的,只好闷闷不乐地屈从命运的安排。“既然被逼到了这一步,”他无可奈何地想,“我相信,洗衣这种活哪个笨蛋也能干!”
他把洗衣盆、肥皂和其他需用什物搬出船舱,胡乱挑了几件脏衣物,努力回忆他偶尔从洗衣房窗口瞥见的情形,动手洗了起来。
好长好长的半个钟头过去了,每过一分钟,蟾蜍就变得更加恼火。不管他怎样努力,总讨不到那些衣物的欢心,和它们搞不好关系。他把它们又哄,又拧,又搧耳光,可它们只是从盆里冲他嬉皮笑脸。心安理得地守住它们的原罪,毫无悔改之意。有一两次,他紧张地回头望了望那船娘,可她似乎只顾凝望前方,一门心思在掌舵。他的腰背酸痛得厉害;两只爪子给泡得皱巴巴的。而这双爪子是他一向特别珍爱的。他低声嘟囔了几句既不该洗衣妇也不该蟾蜍说的话,第五十次掉了肥皂。
一阵笑声,惊得他直起了身子,回过头来看。那船娘正仰头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从腮帮子上滚下来了。
“我一直在注意观察你,”她喘着气说、“从你那个吹牛劲儿。我早就看出你是个骗子。好家伙,还说是个洗衣妇哩!我敢打赌,你这辈子连块擦碗布也没选过!”
蟾蜍的脾气本来就咝咝冒气了,这一下竟开了锅,完全失控了。
“你这个粗俗、下贱、肥胖的船婆子!”他吼道。“你怎么敢这样对你老爷说话!什么洗衣妇!我要叫你认得我是谁。我是大名鼎鼎、受人敬重、高贵。显赫的蟾蜍!眼下我或许有点掉份儿,可我绝不允许一个船娘嘲笑我!”
那女人凑到他跟前,朝他帽子底下仔细地敏锐地端详。“哎呀呀,果然是只蟾蜍!”她喊道,“太不像话!一只丑恶的脏兮兮的、叫人恶心的癞蛤蟆居然上了我这条干净漂亮的船,我绝不允许!”
她放下舵柄。一只粗大的满是斑点的胳臂闪电般地伸过来。抓住蟾蜍的一条前腿,另一只胳臂牢牢地抓住他的一条后腿,就势一抡。霎时间,蟾蜍只觉天旋地转,拖船仿佛轻轻地掠过天空,耳边风声呼啸,他感到自己腾空飞起,边飞边迅速地折跟斗。
最后,只听得扑通一声,他终于落到了水里。水相当凉,还算合他的胃口,不过凉得还不够,浇不灭他的那股傲气,熄不了他的满腔怒火。他胡乱打水、浮到了水面。他抹掉眼睛上的浮萍,头一眼看到的就是那肥胖的船娘,她正从渐渐远去的拖船船艄探出身来,回头望他,哈哈大笑。他又咳又呛,发誓要好好报复她。
他划着水向岸边游去,可是身上的那件棉布衫碍手碍脚。等到他终于够到陆地时,又发现没人帮忙,爬上那陡峭的岸是多么费力。他歇了一两分钟,才喘过气来;跟着,他搂起湿裙子,捧在手上,提起脚来拼命追赶那条拖船。他气得发疯,一心巴望着进行报复。
当他跑到和船并排时,那船娘还在笑。她喊道:“把你自己放进轧衣机里轧一轧,洗衣婆,拿烙铁熨熨你的脸,熨出些褶子,你就将就像个体面的癞蛤蟆啦!”
蟾蜍不屑于停下来和她斗嘴。他要的是货真价实的报复,而不是不值钱的空洞洞的口头胜利,虽说他想好了几句回敬她的话。他打算干什么、心里有数。他飞快地跑,追上了那匹拖船的马,解开纤绳,扔在一边,轻轻纵身跃上马背,猛踢马肚子,催马奔跑。他策马离开纤路,直奔开阔的旷野,然后把马驱进一条布满车辙的树夹道。有一次他回头望去,只见那拖船在河中打了横,漂到了对岸。船娘正发狂似地挥臂跳脚,一迭声喊。“站住,站住,站住!”“这调调儿我以前听到过,”蟾蜍大笑着说,继续驱马朝前狂奔。
拖船的马缺乏耐力,不能长时间奔跑,很快就由奔驰降为小跑,小跑又降为缓行。不过蟾蜍还是挺满意的,因为他知道,好歹他是在前进,而拖船却静止不动。现在他心平气和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做了件实在聪明的事。他心满意足地在阳光下慢慢行走,专捡那些偏僻的小径和马道,想法忘掉他已经很久没吃一顿饱饭了,直到他把水渠远远甩在后面。
他和马已经走了好几哩路。炙热的太阳晒得他昏昏欲睡。那马忽然停下来,低头啃吃青草。蟾蜍惊醒过来,险些儿掉下马背。他举目四顾,只见自己是在一片宽阔的公地上,一眼望去,地上星星点点缀满了金雀花和黑麦子。离他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破烂的吉卜赛大篷车,一个男人坐在车旁一只倒扣着的桶上,一个劲抽烟,眺望着广阔的天地。附近燃着一堆树枝生起的火,火上吊着一只铁罐,里面发生咕嘟嘟的冒泡声,一股淡淡的蒸汽,令人不禁想入非非。还有气味——暖暖的、浓浓的、杂七杂八的气味——互相掺合、交织,整个儿融成一股无比诱人的香味,就像大自然女神——一位给孩子们慰安和鼓舞的母亲——的灵魂显了形,召唤着她的儿女们。蟾蜍现在才明自,他原先并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饿。上半天感到的饥饿,只不过是一阵微不足道的眩晕罢了。现在,真正的饥饿终于来了,没错;而且得赶紧认真对待才行,要不然,就会给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带来麻烦。他仔细打量那个吉卜赛人、心里举棋不定,不知道是跟他死打硬拼好,还是甜言蜜语哄骗好。所以他就坐在马背上,用鼻子嗅了又嗅,盯着吉卜赛人。吉卜赛人也坐着,抽烟,拿眼盯着他。
过了一会,吉卜赛人从嘴里拿掉烟斗漫不经心地说。“你那匹马是要卖吗?”
蟾蜍着实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过,吉卜赛人喜欢买马。从不放过一次机会。他也没想到过,大篷车总在四处走动,需要马拉。他没考虑过,把那匹马换成现钱。吉卜赛人的提议,似乎为他取得急需的两样东西铺平了道路——现钱和一顿丰盛的早餐。
“什么?”他说,“卖掉这匹漂亮的小马驹?不,不,绝对不行。卖了马,谁替我驮给雇主洗的衣裳?再说,我特喜欢这马,他跟我也特亲。”
“那就去爱一匹驴吧,”吉卜赛人提议说。“有些人就喜欢驴。”
“你难道看不出,”蟾蜍又说,“我这匹优良的马给你是太好了吗?他是匹纯种马,一部分是;当然不是你看到的那一部分。他当年还得奖来着——那是在你看到他以前的事,不过要是你多少识马的话,你一眼就能看出的。不,不,卖马,这绝对办不到。可话又说回来,要是你真的想买我这匹漂亮的小马,你到底打算出什么价?”
吉卜赛人把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同样仔细地把蟾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回头望着那马。“一先令一条腿,”他干脆地说,说完就转过身去,继续抽烟,一心一意眺望着广阔的天地,像要把它看得睑红起来似的。
“一先令一条腿?”蟾蜍喊道。”等一等,让我合计合计,看看总共是多少。”
他爬下马背,由他去吃草,自己坐在吉卜赛人身旁,扳着手指算起了。末了他说:“一先令一条腿,怎么,总共才四先令,一个子儿也不多?那不行,我这匹漂亮的小马才卖四先令。我不干——”
“那好,”吉卜赛人说,“这么着吧,我给你加到五先令,这可比这牲口的价值高出三先令六便士。这是我最后的出价。”
蟾蜍坐着,反反复复想了好一阵。他肚子饿了。身无分文,离家又远——谁知道有多远,一个人在这样的处境下,五先令也显得是很可观的一笔钱了。可另一方面,五先令卖一匹马,似乎太亏点。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匹马并没有花他一个子儿,所以不管得到多少,都是净赚。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这样吧,吉卜赛!告诉你我的想法,也是我最后的要价。你给我六先令六便士,要现钱;另外,你还得供我一顿早饭,就是你那只香喷喷的铁罐里的东西,要管饱,当然只管一顿。我呢,就把我这匹欢蹦乱跳的小马交给你,外加马身上所有漂亮的马具,免费赠送。你要是觉得吃亏,就直说,我走我的路。我知道附近有个人,他想要我这匹马,都想了好几年啦。”
吉卜赛人大发牢骚,抱怨说,这样的买卖要是再做几宗,他就要倾家荡产啦。不过最终他还是从裤兜深处掏出一只脏兮兮的小帆布包,数出六枚先令六枚便士,放在蟾蜍掌心里。然后他钻进大篷车,拿出一只大铁盘,一副刀、叉、勺子。他歪倒铁锅,于是一大股热腾腾、油汪汪的杂烩汤就流进了铁盘。那果真是世上最最美味的杂烩汤,是用松鸡、野鸡、家鸡、野兔、家兔、雌孔雀、珍珠鸡,还有一两样别的东西烩在一起熬成的。蟾蜍接过盘子,放在膝上,差点儿没哭出来。他一个劲往肚里填呀。填呀,填呀,吃完又要,吃完又要;而吉卜赛人也不吝啬。蟾蜍觉得,他这辈子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一顿早餐。
蟾蜍饱餐了一顿,肚子能装下多少就装多少,然后就起身向吉卜赛人道了再见,又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马。吉卜赛人很熟悉河边地形,给他指点该走哪条路。他又一次踏上行程,情绪好到无以复加。和一小时前相比,他成了全然不同的另一只蟾蜍。阳光明亮,身上的湿衣差不多干透了,现在兜里又有了钱,离家和朋友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安全,尤其是,吃过一顿丰盛的饭食,热热的,营养充足,他感到浑身有劲,无忧无虑,信心百倍。
他兴冲冲地大步朝前走,想着自己多次遇险,又都安然脱身,每逢绝境,总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想到这,他不由得骄傲自满狂妄自大起来。“嗬,嗬!”他把下巴翘得老高,说道:“我蟾蜍多聪明呀!全世界没有一只动物比得上我!敌人把我关进大牢,布下重重岗哨,派狱卒日夜看守,可我居然在他们眼皮底下扬长而过,闯了出来,纯粹是靠我的才智加勇气。他们开动机车,出动警察。举着手枪追捕我,我呢,冲他们打了个响榧,哈哈大笑,一转眼就跑得没了影儿。我不幸被一个又胖又坏的女人扔进河里。那又算什么?我游上了岸,夺了她的马,大摇大摆地骑走了。我用马换来满满一口袋银钱,还美美地吃了一顿早饭!嗬,嗬!我是蟾蜍,英俊的、有名的、无往不利的蟾蜍!”他把自己吹得那么响,不由得做起歌来,一路走,一路扯着嗓门给自己大唱赞歌,虽说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听见。这恐怕是一只动物所创作的最最狂妄自大的歌了。
“世上有过许多伟大英雄,
历史书上载过他们的丰功伟绩;
但没有一个公认的赫赫有名,
能和蟾蜍相比!
牛津大学聪明人成堆
肚里的学问包罗万象
但没有一个懂得的事情,
赶得上聪明的蟾蜍一半!
方舟里动物痛哭流涕,
眼泪如潮水般涌出。
是谁高呼“陆地就在眼前”?
是鼓舞众生的蟾蜍!
军队在大路上迈步前进,
他们齐声欢呼致敬。
是为国王,还是基陈纳将军?
不,是向着蟾蜍先生!
王后和她的待从女官,
窗前坐着把衣来缝。
王后喊道:‘那位英俊男子是谁?’
女官们回答:‘是蟾蜍先生。’”
诸如此类的歌还多得很,但都狂妄得吓人,不便写在纸上。以上只是其中较为温和的几首。
他边唱边走,边走边唱,越来越得意忘形、不过没过多久,他的傲气就一落千丈了。
他在乡间小道上走了几哩之后。就上了公路。他顺着那条白色路面极目远眺时,忽见迎面过来一个小黑点,随后变成了一个大黑点,又变成了一个小块块,最后变成了一个他十分熟悉的东西。接着,两声警告的鸣笛,愉快地钻进他的耳朵,这声音太熟悉了!
“这就对了!”兴奋的蟾蜍喊道。“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这才是我失去好久的伟大世界!我要叫住他们,我的轮上的哥们儿,我要给他们编一段故事,就像曾经使我一帆风顺的那种故事,他们自然会捎带我一程,然后我再给他们讲更多的故事。走运的话,说不定最后我还能乘上汽车长驱直入回到蟾宫!叫獾看看,那才叫绝了!”
他信心十足地站到马路当中,招呼汽车停下来。汽车从容地驶过来,在小路附近放慢了速度。就在这时,蟾蜍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心沉了下去,双膝打颤发软,身子弯曲起来,瘫成一团,五脏六腑恶心作痛。不幸的蟾蜍,难怪他会吓成这样,因为驶过来的汽车,正好是那倒霉的一天他从红狮旅店场院里偷出来的那辆——他所有的灾难都是打那天开始的!车上的人,恰恰是他在旅店咖啡厅里看到的那伙人!
他瘫倒在路上,成了惨兮兮的一堆破烂.他绝望地喃喃自语说:“全完啦!彻底完蛋啦!又要落到警察手里,带上镣铐,又要蹲大狱,啃面包,喝白水!咳,我是个十足的大傻瓜!我本该藏起来,等天黑以后,再捡僻静小路偷偷溜回家去!可我偏要大模大样在野地里乱窜,大唱自吹自擂的歌子,还要在大白天在公路上瞎拦车!倒霉的蟾蜍啊!不幸的动物啊!”
那辆可怕的汽车慢慢驶近了,最后,他听到它就在身边停了下来。两位绅士走下车,绕着路上这堆皱皱巴巴哆哆嗦嗦的破烂儿转。一个人说:“天哪!真够惨的哟!这是一位老太太——看来是个洗衣婆——她晕倒在路上了!说不定她是中了暑。可怜人。说不定她今天还没吃过东西哩。咱们把她抬上车,送到附近的村子里。那儿想必有她的亲友。”
他们把蟾蜍轻轻抬上车,让他靠坐在柔软的椅垫上,又继续上路。
他们说话的语调很和蔼,并且充满同情,蟾蜍知道他们没把他认出来,于是渐渐恢复了勇气。他小心翼翼地先睁开一只眼,再睁开另一只眼。
“瞧,”一位绅士说,“她好些啦。新鲜空气对她有好处。你觉得怎么样,太太?”
“大谢谢你们了,先生,”蟾蜍声音微弱地说,“我觉得好多了!”
“那就好,”那绅士说,“现在,要保持安静,主要是别说话。”
“我不说话,”蟾蜍说。“我只是在想,要是我能坐在前座,在司机身边,让新鲜空气直接吹在我脸上,我很快就会好的。”
“这女人头脑真清楚!”那绅士说。“你当然可以坐在前座。”于是他们小心地把蟾蜍扶到前座,坐在司机旁边,又继续开车上路。
这时,蟾蜍差不多已恢复常态了。他坐直了身子,向四周看看,努力要抑制激动的情绪。他对汽车的渴求和热望,正在他心头汹涌,整个儿控制了他,弄得他躁动不宁。
“这是命中注定呀!”他对自己说。“何必抗拒?何必挣扎?”于是他朝身边的司机说:
“先生,求你行个好,让我开一会儿车吧。我一直在仔细看你开车,像是不太难,挺有意思的。我特想让朋友们知道,我开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