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全-第1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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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括见石越眼中笑意盈盈,却不吃惊之色,心中亦不禁奇怪,问道:“子明,你见过这个物什?”
“棘轮机构,我当然见过。”石越随口答道。
沈括与他的几个学生顿时都呆住了。石越这才发觉自己失言,一时尴尬无比。半晌,石括怅然若失的叹道:“不料世间竟早有聪明之人制出此物,我还道自己已是极得妙思,哎……”
石越有心安慰他,可是这却是涉及至自己来历的大事,只好委婉说道:“存中兄之才智,的确已是世所罕见。”
沈括摇头叹道:“子明毋须安慰我。这个物什,是叫棘轮机构吗?”
石越心中一动,问道:“存中兄本来又是如何命名?”
沈括摇头不答,只默念道:“棘轮、棘轮,果然是个好名字。这些零件,想必亦各有名称?”
石越无可奈何的点点头,道:“正是。这个杆子,叫主动摆杆;齿轮便叫棘轮;主动摆杆上的爪子,叫驱动棘爪;下方这个爪子,叫止回棘爪。主动摆杆与刺轮相连的轴,叫从动轴;与驱动棘爪相连的轴,叫转动轴。”这种最简单的棘轮机构,石越曾经不止一次的见过,且用过,因此对于各部分名称,竟是记得十分清楚。
“果然是好名字。”沈括叹道。
“存中兄的这个发明,意义重大,在许多地方,都可以用到!”石越见沈括总免不了怅然若失,连忙岔开话题,大声笑着夸奖。
苏颂本来也是精通机械,宋朝最先进的天文仪器,他便有设计之功,自然是识货之人,也不禁赞道:“的确是工者之利器!”
“我料存中发明此物,不止是工者之利器如此简单。”石越望着沈括笑道。
沈括神色一振,笑道:“正是如此。因子明说要改进弩的设计,除了以钢为弩臂、统一弩机规格、精确望山刻度之外,我以为还可以设法节省弩手的体力、缩短上弦时间,这棘轮一物,便由此而来——用棘轮传动,便是老妇稚童,亦可张弩!”
“此物于单兵所持之弩上作用还不甚明显,毕竟工艺甚繁,造价太贵,然而若用到七种床子弩上,则意义巨大。似三弓弩,射程达三百步,一次可发数十箭,然须七十人操纵,消耗体力甚巨,若装上棘轮机构,则多不过十数人而已!且激战一日,亦不觉疲惫。”
苏颂顿时大喜,他知道沈括所说数据,是《武经总要》所载,而实际上其中所记载诸弩射程,都有故意说少,为了是麻痹敌人。三弓弩之射程为三百步,实际上不过是最小射程而已。床子弩威力巨大,是攻守必备之物,如果改进至此,则毫无疑问会大大增强宋军的战斗力。他思忖一会,道:“若能如此,则禁军组成战阵,三百步以外,用床子弩与神臂弓,床子弩先发,神臂弓次之,一百五十步以内,则用弓箭。若是守城或有营阵防护,床子弩之威力,实不可小视。不过……”
“不过什么?”石越见苏颂忽现迟疑之色,不免有点摸不着头脑。
“钢臂弩的推广,甚是问题。虽钢、铁产量皆有增加,而且钢为臂,可以减少天气变化对弩的影响,增加射程与力量,但是全面采用配备钢弩机、棘轮的钢臂弩,价格不菲,亦是一大问题。”苏颂身为军器监,自然要考虑到兵器的价格成本问题。
石越笑道:“我担心的却是产量。”
“既便人人有弩,一年装备至少两至三个军,亦应当不成问题。”苏颂对于产量反而不以为然。
“三个军?年产四万五千把钢臂弩?”石越不可思议的反问道。
苏颂淡淡的回道:“如果让所有作坊全部开工,我能做到。”
“罢。”石越笑着摇了摇头,道:“只需整编一军,装备一军,如此足矣。以前的淘汰军器,不妨卖给民间的武装船队,装备厢军,还有辽人内战,甚是需要军国利器,普通的弓弩,正好送给他们。至于成本问题,我会再想办法考虑……”
苏颂笑道:“若皇上最终能允许彻底开放民间持兵器之禁,允许卖诸葛弩,那么许多兵器,也可以卖掉。民间用来打猎,却是最合适不过。”
石越脸然顿时黯淡下来,叹道:“始终是国家大防,能否最终通过,我亦没有把握。”
“但是所有的报纸都一致支持彻底解除持兵之禁,白水潭学院的技艺大赛马上又将举行,民间清议,却是一致支持的……”沈括插口说道。
“且看文相公要如何说。”石越摇了摇头,文彦博的心思,委实难猜,偏偏李丁文又被派出去了。
让石越没有想到的是,他今时今日之身份地位,早已不比以前,既便在政治声望颇受影响的情况下,亦有人对他讨好献媚。仅仅数日之内,便有工部虞部员外郎、来京叙职的淮南东路转运使、均州知州、虔州知州接连上表,公开支持解除持兵之禁,淮南东路转运使更是进一步重提当年石越钢铁奏折之旧事,甚至提出可以让部分兵器生产民营化!
石越自是知道这些人支持自己,并不是因为政见相合,而不过是这些人知道自己的地位日渐一日的巩固,希望凭借这种支持进行政治投机,为自己以后谋一个好职位。当年党附王安石的人,大抵便是此辈。石越自然不介意他们进行投机,但是“回报”这种东西,他暂时却没有准备给他们,他没有任何兴趣走上王安石的老路。
不过这几份奏折的确上得恰得好处,又过了数日,苏颂便同时向皇帝和尚书省提出了改进手弩与床子弩,装备整编军队,处理过往军器等一系列问题的札子。是否允许民间制造、携带部分兵器,立时成为朝廷必须要讨论的一大问题。
“数日之内,皇上接连召见韩绛、吕惠卿、文彦博、王韶、冯京、吴充、司马光、王珪、陈绎、蔡确、韩维、张璪、元绛、曾孝宽、郭逵还有李宪共十六名大臣,询问对于修路与军屯、解除持兵之禁、允许部分兵器私营的看法……”司马梦求一面说,一面打量石越的神色,却见石越面凝如水,竟是丝毫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关于修路与军屯,似乎只有吕惠卿与文彦博说要从长计议,旁人倒没有反对……”陈良忍不住说道。
司马梦求笑道:“学生好奇的倒是司马君实的态度,他看起来竟然是似乎很支持这个提案。”
“那么纯父你的看法呢?”石越忽然笑容可掬的问道。
司马梦求微一欠身,道:“学生开始非常奇怪参政为何提出那样巨大的计划,但是想来有潜光先生参赞,大人又一向谨慎,其后必有深意。而其后之计划,学生亦以为可行,朝野间才被公子庞大的计划吓了一跳,立即又有新的计划提出来,相形之下,无不觉得这个计划实在可行——大人这可是以退为进之策?”
石越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也不全是。”旋即笑道:“吕惠卿必然料不到我这么快抛出一个新计划。”
“但是学生更奇怪的,实在是司马君实的态度……”
石越淡淡一笑,司马光坚定的支持他的提案,原因可能有许多——石越纵然不是最好的选择,也是目前来说最不差的选择,彻底的打击石越对司马光来说完全没有好处,那只能让吕惠卿得利;而且,司马光也认为这个提案是值得一试的;但石越却知道,自己曾经向司马光许诺要力劝赵顼“永不加税役”——这才是司马光支持自己的关键。但是这些事情,他却没有必要告诉司马梦求,只是淡然说道:“君实之政见,无非是不扰民,不白耗钱财。修路之事,只要不白白役使百姓,而是发给工钱,多用厢军,且不在农忙之时进行,反是便民利民之事,与君实之政见便无根本之冲突;军屯之事,朝廷之利,众所周知,虽或损蕃民之利,然纯父若读《资治通鉴》,便知君实是将中国之利益置于夷狄之上的,并无‘德被天下’类的想法。整个计划若有何问题,亦只在于是否同意商人参预进来,文彦博之反对,若我所料不差,便为此事。”
司马梦求思索了一会,笑道:“原来如此。”
“但是皇上虽然心动,亦不会轻易下定决心。毕竟牵涉甚大,因此,皇上的使者,一早就出发,分道前往西京与江宁,询问富弼与王安石的意见……”石越漫不经心的说道。
司马梦求一惊,愕然道:“参政果真料事如神!学生今日前来,其中一事,便为通知此事。”
石越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泡沫,笑道:“但是最让皇上疑惑不决的,还是我向皇上主张彻底解除持兵禁令,或者说放宽百姓持兵器之种类。将大量的兵器卖给百姓,甚至开放部分兵器生产民营,皇上心中不能没有疑惑。但是太皇太后与太后心中,也会拿不准。”
“正是如此。”司马梦求点头说道:“皇上询问之大臣,反对解除持兵禁令者,有文彦博、吴充、王珪、陈绎、蔡确、曾孝宽五人,可怪者,是吕惠卿支持此事。而反对兵器民营者,则有整整十二位,只有王韶、韩维、郭逵以及吕惠卿认为可行。”对于吕惠卿支持此事,司马梦求多少都感到不可思议。
“无妨,兵器民营与否,不是目前要考虑的重点。何况,如若王安石与富弼皆支持,则皇上与太皇太后、皇太后心中便不会执着。只是吕惠卿为何会支持,我却一直没有想明白……”石越疑惑的目光转向陈良与刘道冲、侍剑,三人脸上,皆是迷惑之色。
“参政放心,此事学生会想办法查清楚。吕惠卿如此行事,必有他觉得值得这样做的理由。”司马梦求笑道:“学生此来,另一件事是想告诉参政,学生已经成功的将几名细作,安插进了夏国,而且是进入了几名大将的幕府。”
“哦?”石越倒当真吃了一惊。
“这要多亏了活捉的玛尔戬,还有董毡、包顺部……”司马梦求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与此同时。
江宁城外,钟山。
一位葛衣老者静静的站在一抔新坟之前,凌厉的山风掀动老者的衣襟与发须,发出呼呼的声响,然而那个老者沧桑的身躯,却始终一动不动。数十步开外,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垂着眼帘望着老者的背影,似乎在等待老人的回头。几个素衣童子跪在墓前,默默地供奉着果品酒水。坟前所立之高大的石碑上,刻着一行遒劲的大字:“大宋故太子中允、天章阁待制、赐紫金鱼袋、赠天章阁直学士王君讳雱之墓”。
“阿弥陀佛!”一声洪量的佛号,从远处传来,但是王雱坟前的诸人,却似乎根本没有听见,竟没有一个人回头。驴蹄之声慢慢由远而近,一个中年僧人骑着一匹黑驴渐渐走近,他在坟前数十步远的地方下了驴,走到静立不语的中年人面前,又高宣佛号,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
中年人斜着眼睛望了他一眼,嘴角竟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微一欠身,淡声回道:“这位想必便是智缘大师。”
智缘微微一笑,回道:“不敢,施主想必是李潜光先生。”
“正是区区。”李丁文淡然回道,目光却始终不离葛衣老者,那个人,才是他千里迢迢来此的主要目标——前宰相王安石。
王安石却似乎没有意识二人的存在,他的目光一动不动的停留在那块高大的墓碑之上,久久不愿移开。他人虽已歌,亲人的悲痛却会长久的存在,爱子王雱与弟弟王安国相继去世,特别是聪慧的王雱在三十二岁的年纪英年早逝,给王安石与吴夫人的打击,是一种旁人无法体会的沉重。王安石的脑海中,不停的回放着王雱去逝之前的一幕幕情景:
王雱的病情略有好转,却忽然接到皇帝从京师送来的东西,使者只让王雱一个人看这些东西……
当晚,使者走后,王雱的病情忽然转重。
但第二天一大早,王雱又似乎清明起来,还问了书僮关于交趾的局势,朝中的情况。上午,王安石外出,王雱忽然烧掉了皇帝御赐的物什。
晚上,王安石回家,得知此事,大为生气,训斥了王雱不知天高地厚的行为——这是大不敬之罪。不料王雱却一反常态,默不作声,只是脸上却有愤然与灰心,那种死灰的脸色,让王安石也感到一丝害怕。
但是事情似乎就此过去,平平安安的过了许多天。直到那天终于到来……
王雱半卧半躺地靠在枕头上,皱着眉头,四处顾视,似乎在寻找什么。王安石与吴夫人连忙寻找,找了无数的东西,放到他眼前,王雱却总是看都不看一眼,半晌,方问道:“妹妹呢?”王安石的心立时就颤抖起来,他知道自己这个一向聪明的儿子,已经快不行了。吴夫人忍住眼泪回道:“在汴京。”王雱忽然咳了几声,道:“在汴京好。只须防住石越,此人狡猾虚伪,万不可掉以轻心。”吴夫人闻言,顿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王安石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又听王雱皱眉咳道:“我……我……”好像每个字都在喉咙里生了根,要艰难的拔出来一般,“我不会输给……给……石……”这句话终于没有说完,王雱头一歪,便断了气。
王雱死后,皇家追赠官爵,入祠先贤祠,备极哀荣。但是这一切,对于王安石夫妇来说,却没有任何意义。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换回已经死去的儿子!
王安石常常不自禁的回忆起过往的种种,想起爱子王雱为自己出谋划策,那种种理想抱负——早知有今天这一日,又岂会有当日之事?偶尔,王安石也会想皇帝赐给王雱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每次想到这些,他都会晃晃头,把这个念头赶开,不愿意深想下去。
“相公,人死不能复生,还须节哀顺便。”智缘大步走近,在王安石身后低声说道。
王安石终于转过身来——李丁文这才发现,王安石比起在汴京之时,神态之间,老去不止十岁,但是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中,此时却多了一种深深的寂寥与与悲伤。他连忙深深揖礼,非常诚挚的说道:“元泽文章逸发,材不世出,不料天不能容一士,良可伤也。惟望相公节哀顺便,保重身体,使死者有灵,亦足欣慰。”
王安石注视着李丁文,目光闪烁,道:“吾儿去逝,子明亲自撰写祭文,遣使吊祭,吾闻入祀先贤祠,亦有子明建言之功,此德至深,未能面谢。李先生甫来金陵,即先祭拜吾儿,亦必是子明之托,先生回京之日,还望替老夫转达谢意。”
“相公何出此言?无论生前有何误会,我家公子却常常与我辈提起,元泽良材美质,一心为国,有公无私,堪称贤士,国事之分歧不可引为私情之嫌怨。”李丁文态度诚恳谦和,与平时不可一世的神态,宛若两人。
“李先生此来,想必是身怀使命。”王安石的神情,始终是淡淡的深远,连李丁文也难以知道他心中所想。
“相公料事如神。我家公子在这几日之内,便向会皇上提出一系列之政策主张,因涉及朝廷理财之要,公子担心自己年轻少识,或有阙失,故特遣在下东来,向相公请教。这是我家公子给相公的书信。”李丁文一面说,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王安石。
王安石接过信来拆开,只见上面写道:“越顿首相公阁下:某愚不量力,而欲有为于天下……”信中不过略表慰问谦逊请教之意。他一眼看过,又将信收起,道:“子明过谦了,《货币乘数效应》一文,我曾见过《西湖学刊》的转载版本,其中道理之巧妙,实非常人所能及。《苏石奏折》之规划,虽则过于骇人听闻,然于长远来看,却也是有利之事。非大有为之人,不敢及此。”
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