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全-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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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注1),辽人如此蛮横无理,实在可恶!”赵顼说完事情的经过,虽然是重述,可依然气愤的拿起一块玉如意,一把摔成两断。
曹太后静静的听赵顼说完,微微摇了摇头,宫女乖巧的把剥好的江西金橘放在一个玉盘中,曹太后微笑道:“官家先消消气,吃了这个桔子再说。”
赵顼这时哪有心思吃东西,不过太皇太后有赐,却也不敢推辞,只得欠身说道:“谢娘娘。”勉强坐下,三口两口把桔子吃了,不料心中有事,吃得快了,一口噎住,慌得宫女们手忙脚乱,又是捶背,又是送水,好不容易才吞了下去。
曹太后却只是微笑不言,倒是高太后忍不住责怪道:“官家都是做父亲的人了,却这般耐不住性子。”赵顼在熙宁六年,两子夭折后,终于得第三子,取名赵俊,就在熙宁七年二月,赐封永国公。
赵顼听到自己母亲嗔怪,也只能红着脸坐定,说不出话来。
曹太后轻轻挥手止住高太后,对赵顼说道:“官家既知契丹索求无厌,又有何打算呢?”
“娘娘、太后,朕想这等要求,实是答应不得,但若不从,不免兵祸连结,因此不若继太祖、太宗皇帝遗志,挥师北伐,先发制人。”
曹太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又问道:“既如此,那么请问官家,如今国家储蓄赐与,已经备足了吗?士卒甲仗,已经精利了吗?”
赵顼被问得一怔,呆了一会,方茫然答道:“这些事,现在筹办也不迟。”
曹太后在心中微微叹息,但是她已在宫中几十年,经历了三朝皇帝,也曾垂帘听政,焉有不知道轻重之理,当下委婉的说道:“官家,哀家听说,先圣有言,吉凶悔吝生乎动。如果北伐得胜,官家不过是南面受贺;万一挫败,所伤实多。哀家想辽国如果容易打败,那太祖、太宗之时,应当早已收复,何必等到今日?燕云之事,不若缓缓图之。”
当此国家元气大伤之时,赵顼胸中,又何曾真有半分战意?他想北伐,不过是一时冲动之言罢了,这时听曹后之话,那一点冲动,早已消于无形,连忙说道:“多谢娘娘教诲。”
曹太后又说道:“似现在两府之人,都难问辽事。哀家也不过一介妇人,官家要问策,可以问魏国公韩琦,其余如富弼、文彦博、曾公亮等一干老臣,官家也可以询问他们的意见。如此决策便不至有失误了。”
河北大名府。魏国公府。这是一座威严的建筑,然而此时,白色的布缦结满府前,所有的家人,全都披麻带孝,哭声从内宅传到街上,魏国公府上,一定是死了什么重要的人物。李丁文骑着马日夜兼行,当他在魏国公府前滚身下马之时,已是累得筋疲力尽,然而没有什么比眼前的景象,能够更让他心惊胆颤的了!
“韩琦,你千万不能死!”李丁文在心中不停地念叨着,一边疾步走向门房,把名帖递给门房,说道:“学生李丁文,拜见魏国公。”
不料那个门房接过名帖,放声大哭,泣道:“国公爷、国公爷他仙游了!”
“啊?!”李丁文当场怔住,他辛苦赶来,可一切都白费了。任谁也没有想到,历事三朝的元老重臣,魏国公、侍中韩琦,竟然在这关键时刻死了!
“人算不如天算呀。”李丁文在心里苦笑着,“看来,只有去洛阳了。”
代州城,寒风萧索,落叶纷飞。
太常寺少卿刘忱与代州知州吕大忠坐在一匹马车上,闭目养神。他一闭上眼晴,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崇政殿中皇帝召见的情景。
那天他垂手站立在崇政殿上,听皇帝说道:“朕已命秘书丞吕大忠知代州事,大忠正逢父丧,只是如今国事艰难,朕得不已,夺情起复,卿往代州,当与大忠齐心协力,断不可轻启边衅,有负朕望。”
自己当时朗声答道:“臣既受命,便往枢府,考核文据,未见本朝侵辽人一寸之地。臣既为使者,必当据理力争,若辱使命,臣当死在代地,以报圣上。”
然而就在启程之前,皇帝亲自颁下手敕给自己,手诏上说:“辽理屈则忿,卿姑如所欲与之。”
一个出使的使节,临行前居然收到一份如此让人灰心丧气的手诏!刘忱心里百感交集,到代州之后,他一直把手诏深藏,绝口不提。这几天揣见吕大忠的为人,倒也是志节慷慨之辈,但是知人知面难知心,他依然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和吕大忠说明情况。
今日是辽国枢密副使萧素亲自前来代州,在驿馆设宴,这是自己和萧素的第一次交锋,如果告诉吕大忠,万一挫了锐气,反为不妙。想通这一节,他咬了咬牙,暗道:“罢了,不奉诏的罪名,我一人担了便是!”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驿馆。刘忱与吕大忠下了马车,辽使萧禧早已在门口迎接。萧禧满脸笑容,抬手说道:“刘大人、吕大人,请。”
刘忱见萧禧虽然满脸堆笑,却是一身戎装,当下抱拳,冷笑一声,说道:“萧大人,请了。”
吕大忠却神色自若,满不在乎的低声吩咐了随从几句,跟随而来的宋军立时在驿馆外列队站好,隐隐对驿馆形成包围之势,几个幕僚则跟在身后,一同入内。
入了大门,辽国枢密副使萧素在二门亲迎,刘忱打量此人,萧素看起来只有四十来岁年纪,方额浓眉,双眸精光内敛,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人物,站在他身后除了一干官员之外,更有一个年青的小伙子,身披金甲,腰带长剑,英俊非常,而曾经出使过大宋的萧佑丹,竟然还站在这个少年身后。刘忱心里不由一惊,这个少年的身份,一定不同寻常!但是萧素既不介绍,他倒不便相问。刘忱侧过脸一望,却见吕大忠眼中也有诧异之色。
萧素抱了拳哈哈笑道:“刘大人、吕大人,远来辛苦。”
吕大忠抱拳回礼,淡淡的说道:“萧大人说错了,这里是宋境,应当是萧大人辛苦。”
萧素假装没有听见,不置可否的一笑,抬手说道:“请。”把刘忱、吕大忠等人迎入厅中。
刘忱等人走进大厅,却见厅中早已布好酒宴。萧素往主位上一站,高声吩咐:“奏乐,请刘大人、吕大人入坐。”有侍者立即走了上来,把二人往客位上引。
刘忱与吕大忠飞快的对望一眼,二人皆是一动不动,刘忱朗声说道:“萧大人,你又弄错了!”
萧索一脸愕然,问道:“本使哪里弄错了?”
刘忱走到萧索面前,昂然说道:“这里是大宋国境,驿馆亦是大宋欢迎邻国使节的驿馆,于情于礼,应当请萧大人坐客位。”
萧禧在一旁听到这话,不由悖然大怒:“刘大人如何说出这种不知礼的话来?既是我们大辽设宴,焉有反坐客位之理?刘大人莫非是有意轻慢?!”
刘忱冷笑道:“若是私宴,自然能坐主位,不过萧大人代表大辽皇帝,在下代表大宋皇帝,这是两国之宴,既然在宋境,自是宋使坐主位。”
萧禧却不答应,“刘大人莫要逞苏秦之辩,天下之事,理为同一,我等设宴,自是我大辽使者坐主位。”
刘忱知道这第一次交锋,事关双方锐气,如何肯退让半步,当下冷笑道:“大宋的国土,大宋的驿馆,若要设宴,自然由它的主人来设,这宴会所费几何,不必由贵国出。”
萧禧上前几步,厉声说道:“刘大人这等小节,都一步不让,如此不近情理,可是没有诚意谈判吗?”
“本使千里迢迢持节而来,如何说没有诚意?!想辽国也是大国,岂能不顾礼义,为天下所笑?天下万事万物,都抬不过一个理字,没有道理的要求让步,到底是本使缺少诚意,还是贵国缺少诚意呢?!”
刘忱舌辩滔滔,萧禧一时竟被他驳得说不话来。那个金铠青年不禁赞赏的点了点头,转过头与萧佑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萧佑丹向萧素丢了个眼色,萧素会意的点点头,伸出双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笑道:“既是刘大人与吕大人一定要争这个主位,我看两家七十多年交好,不必为这种小事伤了和气。不过本使设宴,这个客位,本使也是断然不坐的,这样吧,本使明日在雁门山古长城以北设宴,再请二位大人与会,重开谈判,可好?”
刘忱与吕大忠对望一眼,微微点头,不亢不卑的说道:“如此明日必定准时赴约。”
杭州。
“魏国公死了?!”石越大吃一惊,韩琦死的真不是时候。因为石越名义上是韩琦的女婿,因此韩琦死的那一天,韩家就让驿站用快马送信,前往杭州。石越接到消息后,立即举家带孝,上表皇帝,请求能允许他去参加韩琦的葬礼。但石越心里也暗暗纳闷:“我记得韩琦是熙宁八年死的,难道我记错了?”
只不过这时候,石越也无暇去认真回忆自己的记忆是否有误了。对于宋朝来说,凡是与辽国有关的事情,必定是大事,石越既便远在千里之外的杭州,也不能不关心北面的谈判。
“十万大军,必定是虚张声势。只不过也不能过份拂了辽人的面子,免得他们恼羞成怒。”石越摇头苦笑不止,“若是韩琦在,他深谙军务,在大名府数年,或者能知辽人底细,不料竟然故去。”
司马梦求思忖一会,说道:“大人,皇上必然不会准你去大名府吊祭,夫人身体也经不过这种长途劳顿,何况去时也赶不及了。不过于情于理,大人得派个使者去大名府的。不如就让在下前往,吊祭之后,在下就去一趟燕州,顺便也可以打探辽人虚实。”
石越想了想,点头答应道:“去之前,纯父先去见一下唐二叔,唐家在辽国也开了一些店铺,只不经营未久,还不能轻易行事,以免引人生疑。但你去了那里,至少有个接应,也能有方便使唤的人。”
辽国朔州马邑边境。
刘忱骑着一匹黑马上,回头眺望。险峻的雁门山已被远远的抛在身后,跟着自己身后的,只有几个幕僚与三十名军士。为防不测,吕大忠并没有随行,而是在雁门山以南的西径寨接应。刘忱不禁又一次想起身上肩负的使命,既要维护国家的利益,又要不至于引起战端,而面对咄咄逼人的辽国,自己身后的国家与皇帝,都显得孱弱了一点!
刘忱本是进士出身,对华夏族的历史,自然是非常的清楚。这马邑之地,即便是匈奴强盛之时,也一直在汉朝的疆域之内,当年汉武帝曾经在此伏兵三十万,以待匈奴。刘忱环视四野,长叹道:“不知要何时,我大宋方能有三十万雄兵,再度临此!”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号角长鸣,北方的原野上扬起一阵灰尘,轰鸣的马蹄之声由远及近,刘忱心中知道这是迎接他的辽人来了,他举起右手,属下军士立即勒马列队,向前迎进。果然,不多时,远方便出现了百余骑辽人。辽人虽然占据燕云之后,渐染汉化,但毕竟是马背上的民族,素重骑术,非宋人能比。而这百余骑更是从枢密副使萧素的亲兵卫队中挑出来的精壮者,其实军容气势,更是让人见之夺魄。
刘忱虽然不知道这些骑兵的来历,但是心里却也明显这是萧素在向他炫耀军威,隐隐便有威胁之意。他回头见属下军士,不免有畏怯之意,不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扬鞭指着辽军,一脸不屑的笑道:“契丹自以为天下之一,我看这骑兵,却比咱们大宋的捧日军差得远了!”
这些军士何曾知道大宋的精锐部队、禁军上军之中的捧日军是何等军容?他们一向只知道禁军上军诸军,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士兵,这位刘大人从京师来,既然说捧日军强悍,心里不免就信了七分。虽然说既便捧日军再强悍,也远在千里之外,若真有意外,也无法救他们,但是士气却也不禁为之一振。
刘忱见此计奏效,立即寒下脸来,厉声说道:“诸君随本使出使敌国,不可有畏惧怯敌之意,堕了我们大宋的国威!是好男儿,就要让契丹人知道我大宋军队,也没有胆小怕死之人!”
这些宋兵见刘忱不过一个文官,却如此慷慨激越,声色俱厉,胸中无不热血沸腾,一个士兵忍不住高声回道:“大人放心,代州军队,也没有孬种!绝不敢有堕国威!”
其余的士兵也不禁同时在马上弯腰行了一个军礼,厉声答道:“绝不敢有堕国威!”
刘忱见士气已然上来了,高声喝道:“好!等会见到辽人,属下不论文武,若谁有胆怯畏惧之色,回代州之后,本使必将以军法处置!若得不辱使命,回国之后,本使亦将给诸位请功!”说完掉转马头,厉声喝道:“列队前进!”三十余人,昂然朝着辽人迎了过去。
也不过几瞬的功夫,辽人便已到面前,刘忱定晴望去,前来迎接自己的,依然是萧禧。萧禧见到刘忱,哈哈笑道:“刘大人,欢迎来到朔州!”
刘忱不亢不卑的回道:“有劳贵使远迎。”
萧禧打量一下宋使队伍,见吕大忠不在,当下故作惊讶的问道:“吕大人怎么没来?”
“吕大人是代州知州,守土有责,不可轻出辖区。本使才是大宋皇帝钦命的谈判使者,出国会议,本使一人持节便可。若在代州境内,则由吕大人会同谈判。”刘忱朗声答道。
萧禧经过上次交锋,早知道刘忱此人辞锋甚健,再说下去,只怕自己讨不了好,自取其辱,当下哈哈一笑,不再纠缠此事,便说道:“原来如此。刘大人见我大辽的军容如何?”
刘忱冷笑道:“贵国军容甚壮,然亦不过与我代州之军差相仿佛。我大宋禁军捧日诸军之军威,只怕要大辽皇帝的亲军方得比拟。至于震天雷、霹雳投弹之神威,则是古今所无,只恐贵国无器可比。”
萧禧也曾听说过震天雷、霹雳投弹之名,这两种武器,若真论威力,倒也不至于能左右胜败,只是当时之人,却不免要骇于听闻,为传闻所误。加之河州之围,玛尔戬在震天雷、霹雳投弹之下,大吃苦头,这件事更被人传得神乎其神。吕惠卿正是以此为借口,给陈元凤叙功。此时萧禧也只是闻名,而不知道虚实,不免一脸尴尬,只好硬着脖子说道:“似震天雷、霹雳投弹之类,只怕多有夸大。”
刘忱微微一笑,嘲讽道:“贵使哪日出使汴京,问问玛尔戬便知虚实。”
萧禧被他说得脸上一红,连忙纵声大笑,借此掩饰自己的窘状,“刘大人辞锋之利,真是不亚苏秦。在下以前在北国,只听说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的大名,不料刘大人之才,似不在此三位之下。”
刘忱哈哈大笑不止,却不作答。
萧禧心中明知若是相问,保不定就会被他讥笑,却又忍不住心中好奇,脱口问道:“刘大人为何发笑?”
刘忱摇摇头,笑道:“我笑贵使不知我大宋之能人贤士,似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那是天纵之才,刘某岂能望其项背?如上面三位,在大宋,也就只有三人而已,若以刘某之才,大宋以车载,以斗量,不可胜数。”
萧禧心里知他故意作此夸大之语,当下也不分辩,按辔与刘忱偕行,走了一会,却又忍不住出言嘲笑:“石子明、司马君实、苏子瞻,确是天才,不过一在杭州、一在洛阳、一在岳州,却不知大宋朝廷为何如此处置天才?若是三人在大辽,必然官居二府。”
刘忱脸上微红,嘴上却毫不示弱,冷笑道:“古来贤君用人,必先试之州郡,再劳之部寺,进退以观其志,三人各居州郡,又何足为怪?!”
萧禧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里也不得不佩服他强辞夺理的本事。二人就这么一路唇枪舌剑,边谈边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