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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帝王业-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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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邯猛然回头看向乾元殿所在之处,那里已经腾起浓烟烈焰,整个宫殿都被大火吞没,不只是乾元殿,皇后所居的昭阳宫也陷入了一片火海。
  这火光,证明王福已经带着他们趁乱从秘道逃出,帝后寝宫毁于大火,一切痕迹随之抹去。 
  弑君逼宫,这滔天之罪自然是要落到宋怀恩的头上。
  卯时三刻,太华门之围瓦解。
  围困太华门的叛军将领临阵倒戈,向车骑将军谢小禾归降。
  庞癸率铁衣卫在前开道,护送我的鸾驾驰出太华门;太后的车驾随行在后,魏邯率禁军戍卫断后,诈败于承天门,节节后退,引宋怀恩叛军攻入宫门,一路杀戮突进。乾元殿与昭阳殿的熊熊大火,映红了九重宫阙上空,腥艳如血。
  昔日煌煌威严的宫门,已不能阻挡这场梦魇般的杀戮。鸾驾驰离宫门,将杀戮与烽烟远远甩在身后,隔断在宫门之内。我抱紧怀中小小的女孩儿,一手握住沁之冰凉小手,默然回望宫门,满心只余苍凉。
  车轮在宫道上轧轧疾驰,两列铁骑左右护驾,伴随我们平安离开。
  一出宫门,两旁道旁尽是折戟残肢,四下涂血,伏尸遍地,惨烈异常。我已见惯流血,此刻仍觉手足冰冷,陡然放下垂帘,唯恐被身侧的沁之看到这惨状。
  沁之静静依在我身侧,小脸苍白,竭自镇定如常。怀中的幼儿却已经熟睡,浑然不知此时发生的一切……在这酣甜梦中,她的父亲正孤身走向末路,即将与她永隔。刚刚失去了母亲,又将失去父亲的孩子,今后等待她的命运将会如何?
  我的潇潇跟澈儿,此时你们也在睡梦中吧,可还睡得安好?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你们。
  眼前顿时朦胧酸涩,历经生死劫数,踏着多少人的血肉,终换来一家团聚,这场征伐杀戮也该是尽头了。
  我已见过太多妇孺幼儿为权势殉葬,我的儿女决不会再重复这样的悲剧,我要他们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鸾车停下,我挑开车帘,一眼便望见黑压压的铁骑横绝前方,上书“谢”字的旌旗猎猎招展于晨风中。
  当先一骑,银盔红缨,马背上的少年将军英姿飒爽,策马向我们奔来。
  “是小禾将军!”沁之仰头惊叫,脸颊迅速升起一抹蔷薇色红晕。
  她晶亮双眸,映出我疲惫笑容,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
  “去吧!”我松开手,任由沁之跳下鸾车,不顾一切奔向那白马银枪的少年。
  昔日晖州城下,那同样在晨光中的一幕,如此熟悉,如此遥远……那时的我,依稀也是这般,疯魔似的飞奔向萧綦的马前。
  随行宫人接过了幼女,扶我步下鸾车。
  “末将救驾来迟,令王妃受惊,罪该万死!”谢小禾下马参拜。
  眼前大军已至,翘盼已久的良人就在近处,皇图霸业唾手可得——然而眼前所见,依稀仍是血污横尸,远近宫阙在浓烟滚滚中倾颓瓦解,死去的人尸骨未寒,幼子尚在襁褓。我心中再难有半分雀跃,只余疲惫凄凉。
  “母妃,你不开心么,父王回来救我们了!”沁之紧紧握住我的手,眸光热切晶莹,转头去看谢小禾,“有小禾哥哥在这里,母妃不用担心了!”
  谢小禾朝沁之微笑点头,抬头注视我,隐有忧切之色。
  我强打起精神,朝他们微笑。
  见我身后除了太后车驾,并无帝后的御辇,谢小禾慌忙问道,“叛军已攻入宫门,皇上可曾脱险?”
  我侧过脸,眼眶渐渐发热,“攸关天家尊严,皇上与皇后不愿出逃,誓与宫城共存亡。”
  眼前掠过子澹临去时的眼神,胸口紧窒,我骤然别过脸去,再也说不出话来。
  骗谢小禾的话语是假,悲酸却是真。
  要骗过萧綦,骗过世人,首先便要骗过自己。从推开他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当他已经死了,死在熊熊烈焰之中,与前尘往事一同化为灰烬。
  谢小禾默然肃立片刻,请我与太后随副将移驾营中暂避。我颔首,回身正欲登上鸾车,忽见一骑飞驰而来,马上兵士翻身下鞍疾报,“逆臣宋怀恩死战不降,率亲兵百余人杀出崇极门,往南郊奔逃。胡帅已出城追杀,宫中叛乱平定,王爷已至承天门外。”
  我与谢小禾对视一眼,皆有震动之色。
  宋怀恩身陷重围,竟还能杀出宫城,从萧綦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逃脱。
  宫中叛乱既定,我驻足遥望被浓烟遮蔽的宫阙,吩咐车驾回宫。
  萧綦已到承天门,我要在天子殿上,亲自等候他归来,亲眼看他君临天下。
天下
    鸾驾沿来路返回,驰入刚刚离开的太华门,恍惚有隔世之感。
  但见叛军所经之所,杀戮无数,血溅丹陛,彝器倾覆,天子仪仗御器之物,丢弃零落。各处宫室均遭到搜捕杀戮,遍地尸骸中,大半是年轻美貌的宫女妃嫔……幸存宫人四下走避躲藏,见到太后与我的车驾回宫,顿时匍匐呼号,叩首求救。宫中叛军大都被剿杀殆尽,余下残兵尽数弃甲归降。
  到了乾元殿前,我步上玉阶,雕龙饰凤的阶上血污蜿蜒,染上我裙袂。
  一具尸身横卧在前方,宫缎华服被鲜血浸透,青丝逶迤在地。
  我认得她的容貌,是刚刚册立不久的冯昭仪。一道极细的刀痕划过她咽喉,皮肉完好,鲜血却从细细的刀口大片涌出,淌下肩颈,凝结在身下的玉阶,猩红刺目。浓烈的血腥气冲入鼻端,那张被恐惧扭曲的惨白面容,在我眼中放大……
  “请王妃回避。”谢小禾疾步上前,欲挡住我的视线。
  我抬手止住他,垂首看那尸身上刀痕,细如红线,几乎不易看出痕迹,却是一刀致命。
  “是宋怀恩。”谢小禾沉声道。
  这样的刀痕,我曾在晖州见过一次,从此再难忘记。
  谢小禾转身吩咐左右将四处清理干净,迎候王爷上殿。
  我漠然向殿上走去,第一次觉得乾元殿的玉阶这样长,仿佛一辈子也走不到头。
  冯昭仪的面容犹自浮现眼前,我竭力不去想,却挥不去心头隐隐的不安。
  “王妃且慢,不可入内!”谢小禾的喊声自身后响起。
  刹那间,灵光闪动,我霍然惊呆在阶上——冯昭仪血迹未凝,应当被杀不久。
  宋怀恩若是早已逃出宫去,怎能在此地杀人?
  他没有走,也根本未曾打算逃命,出逃只是掩人耳目的假相,只待萧綦或我返回宫中,便与我们同归于尽。
  刹那间,我如堕冰窖,缓缓抬头望去。
  乾元殿上,朝阳初升,光芒刺痛我双眼。
  玉阶尽头,大殿正中,一个幽灵般人影出现。
  他手握三尺长刀,弃了头盔,乱发披散,身上铠甲血迹斑斑,被晨光映出淡薄的红晕,仿佛浑身沐着一层血雾。
  隔了七步玉阶,他的目光与我相触,犹如濒死的野兽。
  冷,冰冷,绝望的冰冷。
  热,狂热,疯魔的狂热。
  七步,生死之距。
  他突然出刀,向我斩来。
  长刃映出阳光璨然,耀亮天地。
  我闭上眼,心中宁定,最后一刻掠过萧綦的身影。
  仿佛又看见他横剑跃马而来,看见他深邃的目光穿过锋火,直抵我心中最深的地方,从此灵犀相连。
  耳后疾风破空,骨骼断裂声清晰响起。
  一切,都在瞬间凝顿。
  我睁开眼,面前三步之遥,是宋怀恩的长刀。
  他猝然一仰,踉跄退后两步,以刀拄地。
  三只狼牙雕翎箭洞穿他身体。
  一箭洞穿左胸,一箭洞穿右膝,一箭钉入他握刀的右肩。
  三箭齐发,力同千钧,重甲战马也能透骨掼倒——除了萧綦,再没有旁人。
  宋怀恩却没有跪倒,依旧拄刀挺立在前。
  鲜血从他身上大大小小地伤口里涌出,脸色近乎透明的惨白。
  他抬起染满血污的脸,定定看我,仿佛天地间只剩我一人。
  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微眯了眼,忽尔一笑,长刀脱手坠地。
  缓缓地,他终于跪倒。
  那长刀的刃,是向内而握,并未朝着我。
  他这一刀,不是杀人,只是求死。
  他望着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皎洁白牙,额头发丝被风吹乱。
  我倾身看他,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他,目光流连过他的眉目。
  “我会记着你,永不忘怀。”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又见昔日的少年。
  他痴痴看我,闭上眼,再睁开时,已全然没有凶戾之气,唯有一片清澈宁和。
  我直起身,拔出袖中短剑——怀恩,我会让你像将军一样死去,不必沦落为可耻的囚徒。
  他仰起脸,目不转睛地看我,笑容淡定。
  我用尽全力,一剑挥出,寒光映亮他眸中最后的璀璨,连同他唇间一声叹息,亦被就此斩断。
  他的鲜血溅上我素色长衣,盛开猩红如繁花,我抽剑,漠然转身。
  萧綦甲胄佩剑,奔上玉阶,驻足在我面前,挺拔身躯挡住身后的刺目阳光,将我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逆着阳光,看不清他面容神情,只有熟悉而陌生的气息铺天盖地将我席卷……征尘的味道,死亡的味道,铁与血的味道。
  在他身后,玉阶之下,肃立着满朝百官,四下兵马刀剑森严。
  我退后一步,取出袖中诏书,向他屈膝跪下,“吾皇万岁。”
  我的声音远远传下玉阶,片刻寂静之后,阶下群臣纷纷俯跪,万岁之声响彻殿前。
  他的手稳稳托住我双臂,扶我站起——这双手终于握住了天下,握住了皇权,也握住了我一生悲欢。他低声唤我的名,声音笃定而温暖,“你看,这就是你我的天下!”
  他扶住我,与我并肩而立,一同面向阶下匍匐的群臣,面向天下苍生。
  吾皇万岁之声,再次响彻宫阙。
  天际一轮红日高升,照彻乾坤朗朗。
  历经三百余年的煌煌宫阙大半毁于火中,昔日龙台凤阁,连同帝后居所在内,尽化为废墟。
  帝后双双殉难,血溅丹陛,尸骨葬于火海之中。
  一代皇朝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落下帷幕。叛臣宋怀恩殿前伏诛,叛军残部被胡光烈剿灭于南郊。萧綦当庭下令,将军中牵涉叛乱者尽数下狱,首犯获罪,其家人亲族免却连坐,罪不及三族。归降者一律赦免,擢升魏邯为右卫将军,晋封京畿守备徐义康为广德侯。
  太和殿前,白发苍苍的广陵王,从我手中接过先帝遗诏,一字字颤声诵读。
  那个青衫翩翩的少年,从此成为一个森然肃穆的庙号,成了他们口中的“先帝”,再不是那个活生生的,会对我笑,对我怒,对我流泪的子澹。
  宣诏毕,零陵王颤巍巍跪倒,向萧綦匍匐叩拜。
  王爵高冠,压着他满头银发,重重叩上玉砖。
  昔日皇族终于俯下了高贵的头颅,向新皇称臣。
  宗室旧臣,黎民百姓还来不及为殡天的帝后致哀,已迎来他们新的王者。
  我曾无数次站在他的身侧,以豫章王妃,以他的妻子,以爱侣的身份与他并肩伫立,而这一刻,我成为他的臣属,向九五至尊俯首跪拜。
  他冷峻的侧脸,被初升的晨光蒙上淡淡金色,仿如金铁塑成,不着喜怒。
  此刻的萧綦,令我想起宗庙里那一座座冰冷汉玉雕刻的巨大神像。从高高的天上俯视众生,意态从容,手握至高无上的力量,主宰世间生杀。
  百年,千年之后,后世史册将如何记载这一刻,如何书写这一对开国帝后……对我而言,已如浮云。帝位江山,九五至尊,于萧綦是毕生大愿得偿,是后半生壮志雄图的开始;于我,却是搏杀半生的终点。我终于不必再惧怕,不必再防御,这世上再没有人可以危害我们,再没有人可以左右我们的命运。
  久别归来,已是天地翻覆,人事全非。
  巨变初定,萧綦当即于太和殿召见众臣。
  我悄然转身,退往内殿。
  “阿妩。”他出声唤我,当着满殿文武,只唤我的名。
  我驻足回眸,与他静静凝望。
  他抬起的手在半空停顿,复又垂下,只是深深看我,似有万语千言,终不能诉。
  我淡笑,以君臣之礼向他跪拜,起身,退回内殿。
  曲迭裙袂拖曳过冰冷的宫砖,素锦细簌,环佩有声。
  眼前回廊垂幔,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良人远征归来,原该是英雄美人,执手相看,一如世间流传的佳话。
  只不过,豫章王与王妃的旖旎佳话,都留在了豫章王府。
  从此之后,这肃穆殿堂之上,只有开国帝后,再没有英雄美人。
  我是真的倦了。
  看着随侍宫人的脸,却神智恍惚,辨认不出这一张张面孔底下都是谁。
  许久不曾安稳阖眼,此刻只想一觉睡去……然而,我还没有看到澈儿、潇潇和哥哥平安归来。
  当日是我亲手送走了两个孩子,现在我要亲自将他们接回。
  我木然转身,直想着立刻赶去慈安寺,然而脚下宫道渐渐模糊,身子绵软,忽然间提不起脚步。
  朦胧中,是谁的手抚过我脸颊,掌心熟悉的温暖令我刹那间落泪。
  是落泪了吗,仿佛我已经很久不曾真的哭过。
  梦里中泪落如雨,湿了脸庞,湿了他的掌心。宁愿不要醒来,留住梦里片刻温存也好,耳边却听得宫中的更漏一声响过一声。
  我霍然清醒过来,惊觉自己躺在绣帷锦被中,烛影摇曳,已到中宵。
  “来人!”我勉力起身,四肢百骸酸软无力,拂开帷幔,竟然不见一个侍女。
  我挣扎下地,脚下虚浮不稳,蓦然跌进一双有力臂弯。
  蟠龙明烛一亮,灯心里“哔剥”爆出一点火星。
  环在我腰间的双臂骤然收紧,将我紧紧拥在他胸前,紧得令我不能喘息。
  他一语不发,喉间滚动,抵着我额头的下巴已长出胡茬,扎在脸上微微刺痛。
  我缓缓抬头看他,他的面容更见清瘦,眉目坚毅如旧。
  是这昏暗烛光的错觉么,一日之间,那大殿上英武逼人的一代雄主,此刻疲态尽现,胡茬凌乱,眉心那道皱痕比往日又深了许多,显出苍桑之色。
  “阿妩,我回来了。”他沉默看我良久,哑声说出这一句。
  我想对他笑,眼泪却断了线似的滚落。
  他的手指微颤,抚过我的唇。
  “这一生,我再不会离开你。”他看我的眼神,灼热缠绵,如隽如刻,似有些许凄楚,更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愫,深深藏抑其中。
  一时间,我有些恍惚,迷失在他的眼里。
  静静仰头看他,竟然从未发现,岁月已在他脸上刻下淡淡痕迹。
  十年岁月如梭,我们最美好的年华都付与了流年纷争,消磨于风刀霜剑。唯一的幸运,是我们遇见了彼此,一切都还不算太晚。
  在他炽热薄唇夺去我全部神智之前,我恍惚记起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慈安寺!宝宝还在慈安寺!”我急切仰头,拽了他的袖口。
  他却掩住我的嘴,将我牢牢圈在怀中,柔声道,“轻声些。”
  我挣脱不开,出声不得,他却垂眸看我,眼底尽是温柔。
  屏风外忽然传来熟悉的一声低啼,分明是婴儿的声音。
  我怔住,他脸上笑意深深,“你吵醒他们了。”
千古(大结局)
    昭阳殿有过太多悲伤往事,乾元殿里埋葬了历代帝王的阴灵。
  我不愿在前朝的废墟上重建新的宫室,不愿在熟悉的檐廊下重温往世的悲欢。
  三日后,萧綦下旨将两宫残垣夷为平地,另择吉址修建寝宫,废弃昭阳殿之名,改皇后中宫为含章殿。
  宫中旧人饱经动荡离乱,目睹过太多深宫隐秘。我不忍将他们禁锢在深宫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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