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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帝王业-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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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我终于被绑了双手,口里塞进布条。
  踏入宁朔地界,贺兰箴越发慎重小心,可见他对萧綦终有万分忌惮。
  想到萧綦的人就在附近,即便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我仍忍不住满心的欣悦。
  悬了许久的一颗心,好似又落回了心腔里。
  我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
  就算身陷狼群,却已看见远处隐约的火光。
  萧綦,萧綦,这个名字无时无刻不在心头萦绕。
  车轮滚动,离宁朔越来越近,我竟然,有一丝企盼。
  我的夫婿,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如果我们将在此地相见,他会如何,我又会如何?
  眼下犹在险境,我却满心都是胡思乱想。
  正午时分,马车渐渐缓行,外面人声马嘶,隐约有热闹气象。
  隔着车帘,什么都看不见,声音也嘈杂难辨。
  我倾身,隔了密不透风的车帘,侧耳倾听,又深深呼吸,哪怕只在这干燥寒冷的空气中,闻到一丝亲切的气息也好。
  这里就是宁朔么,那人所在的宁朔……一念萌生,我惊觉自己的失态,脸颊微微发烫。
  马车进城稍停之后,又一路疾驰穿行,过了许久才渐缓下来。
  有人隔帘敲了两下车门,贺兰箴点头,回叩车壁以示安全无碍。
  我被他推下车,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就被罩上风帽,眼前再度陷入黑暗。
  那一瞥之间,我似乎看见了远处的营房。
  脚下穿过数重门槛,左转右拐,终于停下。
  风帽被扯下,眼前竟是一间窗明几净的厢房,门外是青瓦白墙的小院落。
  我大觉讶异,转头张望,却不见贺兰箴身影,只有小叶冷冷立在眼前。
  一整日,小叶都寸步不离我左右,门外有护卫把守,贺兰箴却仿佛消失了一般。
  一切都平静如死水,而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正汹涌翻腾。
  入夜,我和衣而卧,小叶仗刀立于门口。
  边塞的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地上清冷如霜。
  偶尔与小叶的目光相触,依然冰凉一片,却淡去了之前的敌意。
  “你不累么?”我辗转无眠,索性坐起,“不如坐下来说说话?”
  她不睬我。
  我叹口气,心中莫名窒闷。
  “我欠你一个情面,你临死若有什么心愿,可对我说。”她冷冷开口,却头也不回。
  我微怔,想笑却笑不出来,一时间竟想不出有什么心愿。
  眼前掠过哥哥、父母和子澹的身影……若真的就此死去,总还有他们为我伤心罢。
  我抱膝摇头,微微苦笑。
  “你没有心愿?”小叶诧异回眸瞪我。
  蓦然之间,我觉得荒唐可笑,过往十八载年华,金堂玉马,锦绣生涯,竟然一无所求,竟没有什么心愿可挂碍。
  就算有一天,我从人世间消失,父母、哥哥、子澹……他们固然会悲伤,但忘却了暂时的悲伤之后,他们也会继续活下去,在一生荣华后平静终老,没有什么会不同。
  这,就是我引以为傲的锦绣年华么?
  “参见少主!”门外忽听得响动。
  我慌忙合衣坐起,拉过被褥挡在身前。
  眼前骤然一亮,门开处,贺兰箴负手立在那里。
  身后一片淡淡月色,映得他白衣胜雪,愈见萧索。
  “少主!”小叶屈膝行礼,却挡在门前,不让不避。
  “退下。”他的面目隐在深浓的黑暗中,如影似魅,不可分辨。
  小叶身子一抖,低头颤声道,“奴婢大胆,恳求少主以复仇大业为重,不可耽迷女色!”
  贺兰箴低头看她,“你说什么?”
  “奴婢死不足惜,求少主看在奴婢往日侍奉您的份上,容奴婢说完这句话!”小叶倔强地昂起头,含泪道,“我们为了复仇,等了那么多日子,死了那么多人,成败就在明日一举!少主,贺兰氏的血海深仇,您难道忘了吗?”
  贺兰箴静默,月光照在他脸上,煞白得怕人。
  “我没忘,也不敢忘。”他淡淡开口。
  话音未落,却见他踏进房中,骤然翻手一掌,将小叶击飞出去。
  小叶直撞到墙角,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
  惊骇之下,我跳下床,顾不得只着贴身中衣,慌忙扶起小叶。
  鲜血从小叶唇角淌下,她面如金纸,颤颤说不出话来。
  “贺兰箴!”我惊怒交加,不敢相信眼前这白衣皎洁,不染纤尘的人,竟将旁人性命轻贱若此。
  他冷冷看我,朝门外唤道,“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
  门外看守立即将小叶拖了出去,临去前,她微睁了眼,竟对我凄然一笑。
  贺兰箴走上前,用那只刚刚打伤小叶的手,抚上我脸庞。
  我退无可退,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杀人其实很简单。”他看着我,笑了笑,将我一缕乱发拨开,“杀多少人我都不在乎,可是,想到要杀了你……我很不快活。”
  贺兰箴一双幽黑瞳孔,在月光中闪动着妖异的光,我竟在他眼底看见深浓的悲哀。
  “怎么会是你呢?”他逼近我,离我越来越近。
  “老天但凡让我得到一件美好之物,必会在我眼前将之毁去。越是喜欢,越得不到。他们说得没错,我生来不祥,是被诅咒之人,但凡我所爱一切,都将毁灭在我眼前。”
  他眼神凄厉,迫得我无处回避。
  “看着我!”他用力钳紧我下巴,痴痴看我,“阿妩,阿妩……你也厌憎我么?”
  我厌憎他么?
  彼时恶毒的嘲讽,喜怒无常的欺辱,强施予我的折磨,我厌憎么?
  彼时哀哀的眼神,提及亲族时的激愤,甚至车中披衣的温暖,我厌憎么?
  他的目光痴痴流连在我脸上。
  “除了老田,只有你见过我病发时的样子……是不是很没用?”他垂眸苦笑,“很多年,没有人那样待我了……娘过世以后,再没有人那样喂过我药。”
  这一刻,他只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全然不见平日的狠厉。
  “你的手很暖……就那么一点点暖,突然舍不得让你走开,那日舍不得,如今也舍不得。”他握住我肩头,慢慢,慢慢的,将我拥入怀抱。
  他的眼神,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将我蛊惑。
  我挣脱出他怀抱,却没有呵斥,只是静静看他。
  他放开手,亦温和地凝望我。
  “贺兰箴。”我看进他眼眸深处,第一次柔声唤他的名字,“为什么一定要杀戮,为什么一定要复仇?”
  淡淡水雾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氤氲开来。
  “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他仰起脸,笑容淡淡,不由分说拉了我在榻边坐下。
  “贺兰国有过一位美丽高贵的公主,高贵得让人多看一眼也是亵渎。”
  他垂眸看我,“你很像她。”
  “贺兰王将她嫁给全族最高贵的勇士,在她成婚那天,来观礼的突厥王子见她美貌,竟在婚礼上当众将她抢去。贺兰王唯恐得罪突厥,不敢触怒王子,父母兄弟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受辱。她只是个懦弱的女子,没有勇气反抗。被突厥王子玷污之后,她生下一双孪生儿女。”
  贺兰箴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娓娓道来,唇角犹带一丝笑容。
  “她和那一双儿女,被王族看做莫大耻辱。贺兰王从此不肯承认她的身份,将她母子三人逐出宫外。只有她宫中忠心耿耿的侍卫长一直跟随她,帮她将一双儿女带大,教她的儿子读书习武。”
  我望着贺兰箴孤峭清秀的侧脸,心中不忍,隐隐泛起一丝疼痛。
  “她的儿女渐渐长大,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在屈辱中过着艰辛的日子。此时突厥王子却派人寻来,强行带走了她的儿子。”
  我脱口道,“为什么,他之前不肯认这孩子么?”
  他冷笑,“突厥王子膝下多年无子,到此时,才想起当年一夜风流,还有个遗留在贺兰的儿子!”
  我默然。
  “那孩子被带去突厥后不久,中原与突厥开战,贺兰夹在两国之间,饱受战祸荼毒,早已民不聊生。那孩子身在突厥,明知亲人受尽煎熬,却无能为力。”
  他仰着头,终于抑止不住泪水滑落。
  “贺兰城破之前,突厥已自顾不暇,溃败千里。那孩子苦苦哀求,突厥王才答允他带一支卫队赶回贺兰救母。”他的声音陡然涩住,瞳孔深深收缩。
  我侧过脸,万般不忍,还是听到了最不愿意听的一幕——
  “他到得晚了,整整晚了一天……贺兰城内已经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王族上下三百余人,全部处死,妇女婴儿一个不免。原本,他还有最后一丝期望,指望她母亲被逐出王族,不在处死之列。可当他赶到母亲所居的村庄,整个村子都已经化为一片火海。大火过后,他在家中残垣断壁里,找到了两具焦黑的尸首,母亲紧抱着妹妹,双双惨死!”
  我心中揪紧,仿佛清晰看见了那可怖的一幕,看见那绝望疯狂的少年,在废墟中发出凄厉哭喊。
  贺兰箴依然仰着头,似已僵化为石。
  他狠狠攥紧我的手,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我所爱的一切,都在那一天化成灰烬。从此没有国,没有族,没有家。我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哪里也回不去。索图,母亲的侍卫长找到我,带着一帮侥幸逃出的宫人,拥戴我为少主,誓死为贺兰氏复仇。”他眼中闪动妖异的癫狂,“可笑,我为什么要替贺兰氏复仇,一个被亲族抛弃的突厥野种,算什么少主?不过,没有关系,这些都没有关系!野种也好,少主也罢,只要能为母亲和妹妹复仇,我什么都肯做!害死她们的人,必将付出惨烈百倍的代价!”
  他脸色苍白,双目通红,满面狰狞之色。
  我无言以对,泪水却渐渐涌上眼眶。
  这么一个人,背负一身伤痛,苦苦欲求一线温暖而不得;满怀仇恨,却又孤苦无助……
  然而,他的恨,他的仇,却指向我的夫婿。
  而我,已成为他复仇的棋子。
惊魂
    每个人都有最珍视的东西。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姑姑的话。
  无论好人恶人,心中都会坚持着一样最珍视的东西,一旦遭人侵犯,必会全力维护,不惜以命相搏——假若换作了我,目睹亲人至爱遭此惨祸,亦会拼尽余生向凶手复仇。
  不独贺兰箴,饱受战火荼毒的黎民百姓,谁又没有母亲、姊妹、父兄……在那个孤苦激愤的少年心中,母亲和妹妹只怕是他仅存的美好与牵念。
  “你懂吗,恨过吗?”他目光幽冷地逼视我。
  恨,这个字,令我恍惚半晌。
  “我没有恨过。”我抬眸,怅然一笑,“即便负我弃我者,也终是亲人与夫婿,我不能恨。”
  他定定看我,目光阴晴不定,似转过一丝怜悯。
  “贺兰箴,有朝一日,你若能统领大军南征中原……”我直视他双目,“你可会放过我们中原的妇孺老人?”
  他侧头不答。
  我望定他,“今日你害我,又何尝不是伤及无辜?我的父母兄长,同样会伤心苦痛。你今日所作所为,与萧綦相比如何?他尚且是为国征战,你却只为一人私怨。贺兰箴,假若你没有做错,萧綦当日又有什么过错?”
  “住口!”他暴怒,扬手一掌,掌风堪堪擦过我脸颊,却劈落在身侧矮几。
  杨木矮几应声碎裂。
  “贱人,你满口花言巧语,只想为萧綦脱罪!”贺兰箴双目赤红,陡然怒不可遏,杀机大盛,“一对狗男女,还敢说什么无辜!总有一日,我会杀尽南蛮狗贼,踏平中原江山!”
  ——杀尽南蛮狗贼,踏平中原江山。
  他的话,刺在耳中,寒彻心底。
  我被他逼到墙角,紧咬了唇,昂首与他对视。
  望着他疯狂扭曲的面目,我却在这一刻彻悟。
  两族之间的刻骨血仇,世代绵延,杀戮不休。
  战场之上,只有成王败寇,没有是非对错。
  我不屠人,人亦屠我。
  将军血染疆场,才换来万千黎民安享太平。今日我一人身陷贺兰箴之手,若没有豫章王十年征战,保家卫国,只怕无数中原妇孺都将遭受异族凌辱。
  我终于懂得,终于肃然起敬。
  “贺兰箴,你会后悔。”我傲然微笑,“你必将后悔与萧綦为敌。”
  贺兰箴瞳孔收缩,猛地扼住我脖颈。
  “连自己的女人也守不住,算什么英雄?”贺兰箴纵声狂笑,“萧綦,不过一介屠夫!”
  我在他的钳制下,挣扎开口,“他必定会来救我。”
  贺兰箴手上加紧,如铁钳扼住我咽喉。
  看着我痛苦地闭上眼,他俯身在我耳边冷笑,“是吗,那你就睁大眼,好好看着!”
  窒息的痛苦中,我眼前渐渐发黑,神智昏沉……突然胸口一凉,喉间的钳制消失,衣襟却被扯开。我剧烈呛咳,每吸进一口气息,都像刀子刮在喉咙,羞愤与痛楚交加,冷汗透衣而出。
  他的唇,冷冷贴在我耳际,“佳人楚楚,我见犹怜。”
  我口中尝到了一丝浓重的血腥味,不知是嘴唇被咬破,还是喉间呛出的血,却已不觉疼痛。
  肌肤的痛,被屈辱愤怒所淹没。
  他俯身,将我压倒在床上。
  我不挣扎,亦不再踢打,只仰了头,轻藐地笑。
  “贺兰箴,你的母亲正在天上看着你。”
  贺兰箴蓦地全身一僵,停下来,胸口急剧起伏,面色铁青骇人。
  我看不清他的目光神情。
  仿佛一切凝定如死。
  片刻僵持,他起身,转身离去。
  及至走出门外,再未看我一眼。
  又是一日过去。
  算起来,今晚该是他们动手的时候了,可无论贺兰箴还是萧綦的人,都再无动静。
  再没有人进来过,亦没有人送饭送水,我被独自囚禁在这间斗室中。
  唇上、颈上、手腕、胸前……都留下淤青痕迹,或磨破的伤口。
  入夜,一室森暗。
  我蜷缩床头,努力拉扯衣袖领口,想遮住这些不堪入目的伤痕。
  可是怎么拉扯,都不能遮住被羞辱的痕迹。
  我狠狠咬唇,仍忍不住落下泪来。
  忽有一线光,从门口照进来。
  贺兰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一身黑衣,披风拽地,与身后夜色相融在一起。
  跟随在他身后的虬髯大汉,领了八名重盔铁甲士兵,从头到脚罩在披风下,幽灵般守在门外。
  他走到我面前,静静注视我。
  “时候到了?”我笑了笑,站起来,抚平散乱的鬓发。
  贺兰箴突然攥住我手腕。
  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如雪,手指冰凉,薄唇微颤。
  我怔住,忘了挣脱。
  “若你不是你,我……”他忽然语塞,痴痴看我,满目恍惚,似有一瞬的软弱。
  心中微震,我垂眸,隐约有些明白,却又不愿相信。
  终究无言以对,我只缓缓抽回了手。
  他的手仍僵停原处,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灼热目光渐渐冷却成灰。
  虬髯汉子跟进来,将一只黑色木匣捧到贺兰箴面前。
  贺兰箴眼角一跳,一只手搭上那匣子,却犹疑不肯打开。
  “少主!”虬髯大汉目光灼灼。
  贺兰箴的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指尖一颤,终究还是掀开了匣子。
  匣中是一条普通的玉版束带。
  他小心地取出玉带,亲手束在我腰间。
  我往后瑟缩,躲开他手指的触碰。
  “别动。”他扣住我双手,面色如罩寒霜,“玉带中藏有最烈性的磷火剧毒,一旦触动机括,磷火喷发,立时引燃,丈许内一切皆会烧为灰烬。”
  我僵住,一刹间,连呼吸也凝固成冰。
  “你最好祈求老天,助我顺利斩杀萧綦,你也可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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