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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5398-复仇记-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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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应该看得出,”他用崛起的中指与食指的关节,敲了敲狼的头,说,“这是匹老狼,两眼昏花,尾巴上的毛都发了白。它起码有了三十岁。狼的三十岁,就是人的八十岁。这是匹公狼,一匹三十岁的老公狼,就相当于一个八十岁的老头。章三,老伙计,我以为逃回家乡,就把你摆脱了,没想到事隔十多年,您又千里迢迢地追寻了来……”    
    “老章,您的意思是说,这匹狼就是当年那匹被您铲断了尾巴的章三?”    
    “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我也必须承认,我不承认就对不起这匹狼,我不承认就埋没了这匹狼的光荣……”他满脸都是激动不安的表情,眼泪汪汪地说,“其实,我一进院子就认出了它。这个魔鬼,实在是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敬了,十几年里你让我做了多少噩梦,从今之后我可以安眠了……”    
    接下来,章古巴大叔绘声绘色地向我们讲述了这匹断尾巴狼的故事,听得我们如醉如痴。他说,自从铲断狼尾之后,坏运气就跟他结了不解之缘。先是他的鹿皮靴子被嚼得烂碎,然后是马车上的皮绳被全部咬断,最后,那匹被孙大爷视为宝贝的大青马青天大白日被咬断了喉咙。掌柜的生了气,撵了他的佃户。他说,我背着铺盖卷,走到树林子里,大声喊叫着:章三,你这个狗杂种!你有种就出来,老子跟你拼个你死我活,人暗中使坏不是好人;狼暗中使坏也不是好狼!山林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吹着树叶子沙啦啦响。我知道章三就在树林子里藏着,我的话它全部听到,并且全部听懂,但是它不露头。我背着铺盖往前走,这里待不下去了,只能到别的地方去找饭吃。掌柜的还算仁义,给了我三十块钱,算是我半年的工钱,按说我给人家糟蹋了一头大青马,人家一分钱不给也是应该的。我沿着林间小道向三叉子林场走去,听说林场正在招伐木工人,那时候我还没有小炉匠的手艺,只能靠卖大力吃饭。走在林间小路上,我的心里毛毛的,总感到后边有脚步声,可回头看看,什么都没有。走着走着,忽听到树林子里扑棱棱一阵响,吓得我三魂丢了两魂半,定眼一看,原来是一群野鸡在打架。我擦了把冷汗,继续往前走。树林子里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叫着,一片和平景象,我的心里渐渐放松了。走到一处山泉时,我感到口渴,正想停下来喝点水,就看到在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断尾巴狼蹲在那里,满脸冷笑地看着我。我倒退着,退到一棵大松树旁边,扔掉铺盖卷儿就往树上爬,断尾巴狼飞扑过来,猛地往上一蹿,差一点就咬着了我的腿肚子。等它再一次上蹿时,我已经爬到了它够不着的地方。我蹭蹭地往上爬,一直爬到树梢上。我怕自己掉下来,就解下腰带,将自己绑在树杈上。我坐在树杈上,紧紧地搂着树干。山风把树林子吹得呜呜响,松树摇摇晃晃,好像坐在船上一样。我低头看着树下的狼,狼仰脸看着树上的我。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如果不是用腰带把自己捆住,早就掉下去被狼吃了。狼也有点烦了,它撕开我的铺盖卷,往我的被子上撒尿。


《复仇记》第二部分一匹倒挂在杏树上的狼(7)

    我知道它是故意气我,想让我下树去跟它拼命,我可不上它的当。别说你往被子上撒尿,你就是往上边拉屎,我也不会下树。但这样等到何时是个头呢?一天行,二天还行,三天四天都能挺,五天六天,饿也把我饿死了。但我听人说,狼可以一连半个月不吃东西,这样熬下去,最终我还是要死在它嘴里。天傍黑时,狼走了。狼走了我也不敢下树。我往四下里打量着,果然看到在灌木林子里,有两只绿幽幽的眼睛。如果我冒冒失失下了树,正好中了它的奸计。熬到太阳下山,月亮上山,树林子里处处都是暗影子。暗影子里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闪烁。这时候我更不敢下去了。这时我要下树,即使不被断尾巴狼吃掉,也要被别的山猫野兽吃掉,长白山大森林里可不止一匹断尾巴狼。这时,山风停了,所有的树梢都不动了。月光把树叶子照得像涂了一层银粉。夜猫子在树影子里喵喵地叫唤。我的心里一阵发酸,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我知道断尾巴狼不会轻易放了我,心里一横,我就是死在树上变成人干,也不能让你吃了。想到此,我把自己更紧地绑在树上。月亮升高变小,但月光却更加明亮。这时,我看到一个特长的怪物从远处飞奔而来,近前时才看清,原来是断尾巴狼驮着一个三分像狗、七分像羊的东西。跑到树下,那个东西从狼背上下来,后腿坐在地上,举着两条短短的前腿,那模样活像一个袋鼠。我心中大惊,知道狼把狈搬来了。他特别对我们讲解,说狈是狼的军师,因为前腿太短,行动不便,平时待在狼窝里,由狼打食供养着;遇到重大事情,就由狼驮到现场。他说,狈仰起脸,往树上看着,月光照耀狈的脸,白白的,像一块面团。狈眼也是绿的,闪闪烁烁,好像墓地里的鬼火。他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全世界都没人看到过,被我亲眼看到了,说是坏运气吧,也是好运气。狈往上看了一会,与断尾巴狼碰了碰鼻子,好像是交换意见。然后,狈就把鼻子扎在地下,发出了一种低沉的叫声,呜呜的,就像小孩子吹喇叭。他说这声音听起来不大,但传得非常远,方圆百里的狼都能听到。狼国里的规矩是,只要听到狈的叫声,不管多忙,都要赶来集合。他说大概有抽一袋烟的工夫,就有三十多匹狼在大松树下集合了。新来的狼都走到狈面前,与狈碰碰鼻子,好像晚辈晋见长辈,好像学生晋见老师。把这套礼节弄完了,群狼就绕着树转起圈子来。它们一边转圈子,一边仰脸号叫着。呜———嗷———,呜———嗷———声音又尖又长,连月光都在哆嗦,幸亏我把自己捆在了树上,否则非掉进狼口里不可。它们折腾了一阵,看到不能把我从树上吓下来,狈就出了一计,让它们五个一拨,轮番啃树。树下发出狼牙啃树的咔嚓声,树梢在嗦嗦地抖动。我朝着老家的方向祷告着:娘啊娘,儿原本想闯关东挣点钱,回去好好孝敬您,想不到却在这里被狼给吃了……那些狼越啃越起劲,一片狼牙在月光下闪烁。我心里绝望极了,再粗的树,也架不住三十匹狼啃,何况还有狈在旁边给它们出谋划策。与其担惊受怕活受罪,还不如让它们吃了利索。想到此我就解开腰带,正想往下跳,就听到树林深处一声吼叫,震得大地都哆嗦。紧接着林子里响起了乎乎的风声,刮得那些枯树叶子沙沙地响。群狼停止啃树,都看着狈,狈用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三跳两跳跳到了断尾巴狼背上,尖叫一声,断尾巴狼驮着它就跑,群狼跟随它们,如风而去。又一阵风响过去,枯树叶子卷在小道上。随后,我看到一只金黄色的大老虎,懒洋洋地,一步一步地,迈着比马蹄子还大的大爪子,啪哒,啪哒,啪哒,走到了树下。我叫了一声亲娘,心里想,狼跑了,老虎来了,这下子更没有活路了……    
    他从怀里摸出烟包和烟纸,不紧不忙地卷了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怎么着了?”    
    “怎么着了?”    
    ……    
    “老虎蹲在树下看了我一会儿,就迈着比马蹄子还大的大爪子,啪哒,啪哒,啪哒,走了。”    
    我们蹲在杏树上,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等到天亮,一伙挖参的人来了,把我从松树上救下来。我的腿弯着,像罗圈一样,伸不直了。我的手指像鸡爪子一样,伸不直了。出了山林,我一天也没耽误,买了一张火车票,就上了火车。我坐在火车上,还看到这个东西追着火车跑。”他盯着倒挂在杏树上的狼,感动地说,“想不到啊,想不到,隔了十三年,你竟然翻山越岭地追到这里来了……”    
    “狼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呢?”雀斑青年好奇地问。    
    “狗日的小金弟,就你事儿多!”他好像很生气,其实没生气,压低了嗓门,神秘地说,“告诉你们,狗鼻子嗅五百里,狼鼻子嗅一千里。幸亏咱这里离长白山一千多里,有它的鼻子闻不到的地方,如果咱这地方离长白山不足一千里或是正好一千里,乡亲们,我哪能活到今天!”    
    “可是它为什么不到你家去找你报仇,却到许大婶家来咬人呢?”    
    “这个吗……吭吭……”他咳嗽着,说,“我经常坐在你大婶的炕头上抽烟,留下了气味,另外,狼毕竟是老了,鼻子不太灵了,脑子也木了,就像八十多岁的老头子,身上的器官,都不太灵了……”    
    许大娘的脸上的红晕更大了,好像抹了一脸红颜色。    
    “宝儿他娘,都怨我,给你招了祸,”他说,“让你挨了咬,让你费了一垛柴火,让你炸了一口锅,还让你把炕掀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俺家也是该有这一劫。”


《复仇记》第二部分一匹倒挂在杏树上的狼(8)

    “你和宝儿,孤儿寡母,日子过得不容易,我不能让你们白受了这磨难,”他拍拍狼头,说,“乡亲们,狼这东西,全身都是宝,狼皮,做成褥子,能抗最大的潮湿,铺着狼皮褥子,睡在泥里也不会得风湿。狼油,是治烧伤烫伤的特效药。狼胆,治各种暴发火眼,比熊胆一点也不差。狼心,治各种心脏病。狼肺,专治五痨七伤。狼肝治肝炎。狼腰子治各种腰痛。狼胃,装上小米、红枣,用瓦罐炖熟了,分三次吃下,即便你的胃烂没了,它也能让你再生出一个新胃,这个新胃,连铁钉子也能消化得了!狼小肠,灌成腊肠,是天下第一美味,还能治小肠疝气。狼大肠,用韭菜炒吃,清理五脏六腑,那些水泥厂里的工人,吃一碗韭菜狼大肠,拉出的屎,见风就凝固,像石头蛋子似的,用铁锤都砸不破。狼的肛门,晾干,炙成粉末,用热黄酒冲服,专治痔疮,什么内痔外痔内外痔,都是药到痔根断,永不复发。狼尿脬,装进莲子去炖服,什么样的顽固遗尿症,也是一服药。狼眼治青光眼。狼舌治小儿口疮、大儿结巴。狼脑子;宝中之宝,给一根金条也别卖,留着给宝儿吃。狼肉,大补气血,老关东说,‘一两狼肉一两参’。狼鞭吗,治男人的病。狼骨,治风湿性关节炎,虽比不上虎骨,但比豹骨强得多。就是狼肠子里没拉出来的粪,也能治红白痢疾……乡亲们,你们买不买?你们不买,我就把它弄到县城里去卖。”    
    众人相互看着,好像拿不定主意。    
    “老章,卖什么呀!”许大娘说,“你就把它收拾了,分给大家吧,没被它咬死,俺就磕头不歇了,还想靠这个卖钱?”    
    “话不能这样说,你家受了这样大的祸害,总得找补一下。再说,这样的宝物,有钱也买不到的。”    
    “算了,算了。”许大娘说。    
    “不能算了,”他说,“祸是因我而起,这事就由我做主吧。我看还是把它弄到县城里去,卖个好价钱,让你们孤儿寡母过几天好日子!”    
    “既是这样的好东西,肥水不落外人田,”许大娘红着脸说,“还是分给乡亲们吧,有病的治病,没病的补补身子,也算俺娘俩积点德。”    
    “他大婶,”,赵大爷说,“你同意把它卖给乡亲们就是积了德。章球,把狼皮给我留着,我出五块钱,少了点,但我这把子年纪了,你们就委屈点吧!”    
    “这话说的,让俺脸红,”许大娘说,“赵大叔,狼皮归您,钱俺是不要的。”    
    “那不成,”,赵大叔说,“你挨了一口呢!”    
    “我看这样吧,”章古巴说,“您也别一个钱不要,您要是一个钱不要,赵大叔也不会要狼皮,三块钱,我斗胆替你做主了!”    
    这时,一群苍蝇飞来,围着狼飞舞,发出嗡嗡的叫声。    
    众人催促章古巴:    
    “古巴古巴动手吧,别让苍蝇下了蛆,糟蹋了好东西!”    
    “肥水不落外人田,”章古巴不错眼珠地盯着许大娘的脸,说,“您这话说得多好啊!都说头发长见识短,我看您是头发长见识更长!”    
    在众人的密切注视下,章古巴从怀里摸出一把牛耳尖刀,弓着腰,开剥狼皮。


《复仇记》第三部分父亲在民夫连里(1)

    身体高大但骨肉疏松的渤海民工团“钢铁第三连”指导员命令两个青年夫子把父亲捆在一棵大桑树上。这是1948年初冬,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天亮后,父亲看到桑树被饥饿的人们剥成了几乎裸体。两个青年夫子一个叫刘长水,另一个叫田生谷,都是高密东北乡人,父亲看着他们眼熟,但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对余豆官这个土匪种却很熟悉。父亲虽然比不上爷爷大名赫赫,但也算得上东北乡的传奇人物。听到指导员的命令后,两个夫子脸上在黎明前的晦色里露出了一些朦胧的难色,手下的事儿干得不太迅速。指导员拍着盒子枪的木匣,哑着嗓子训斥他们:“磨蹭什么?动老乡观念了?快捆,捆结实!”    
    指导员说话带着浓重的莱阳、海阳口音,他身体有病,哈着腰,经常咳嗽、吐痰。父亲在晨光中发现了他牙齿的闪光。    
    两个民夫一左一右紧着绳子,把父亲的身体与桑树捆在一起。他狡猾地鼓足着力气,抵抗着绳索的侵入,为的是松气时绳子松弛些。清冷的空气使绳索僵硬,索上的细刺像针尖一样刺激着他的皮肤,他感觉到自己的皮肤热度很高,头眩晕,鼻子胀得厉害。捆绑完毕,两个夫子退到一边去。指导员不信任地斜了他们一眼,走上前来,检查捆绑的质量。父亲赶忙挺胸鼓腹,让绳与肉紧密咬合。指导员用残手上的两个相依为命的指头往绳与肉之间插,插得父亲肋骨奇痛。插不进去,说明捆得紧,绑得牢,捆绑质量很高。他满意地对两个青年夫子哼了一声。他恨恨地对父亲说:“小王八羔子,看你还怎么跑!”父亲听到指导员说话时肺里有重浊的杂音,还嗅到了他牙龈发炎的味道,父亲心里升腾起蒙骗得逞的愉快,只要一松气,绳子与肉皮之间就有了间隙。    
    天有些白亮了,离桑树一百米的民夫连宿营地里,传来毛驴撕咬的声音,寒气逼人,驴声显得暖烘烘热乎乎,驴声里有驴的胃里泛上来的草料味道。一个黑瘦的人从那边过来。父亲认出了他是连长,看到了他披着的那件日本鬼子军大衣。    
    “抓回来了?”连长问。    
    “抓回来了,”指导员说,“这兔崽子,腿下好生利索,要不是我打瘸了他的腿,非跑了不可!”    
    父亲突然又感觉到腿肚子枪伤的疼痛,不是指导员提起,这痛疼不明显,他庆幸子弹未伤着腿骨,暄肉伤,好得快,伤了骨头可就毁了。    
    连长凑上来漆黑发亮的生铁脸,用两只细细的冷眼盯着父亲看一阵,然后,猛挥起钢硬的巴掌,扇了父亲的鼻子。“混蛋!”父亲鼻子一阵酸麻,刚想呜呼叫喊,就感到四股热乎乎的液体在脸上流,两道泪水,两道鼻血。他无法擦拭脸膛,心里憋闷,便呸呸地啐关嘴里的咸滋味,骂道:“你妈的连长!共产党还打人?”    
    连长又挥掌在父亲的鼻梁上加了一下工,回骂道:“共产党不打好人!”    
    父亲知道斗嘴不是好法子,除了落得皮肉受苦外,什么好处也捞不到,于是便闭了嘴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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