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98-复仇记-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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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拉过去,塞在屁股底下,嘴里也没有说什么,但脸上却是很感激的表情。好像是为了感激爷爷的恩赐,他对钻圈说:“贤侄,我给你讲个木匠与狗的故事吧。”
在这个故事里,那个木匠,和他的狗,与两只狼进行了殊死的搏斗,狼死了,狗也死了,木匠没死,但受了重伤。狼的惨白的牙齿,狼的磷火一样的眼睛,狗脖子上耸起的长毛,狗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咆哮,白色的月光,黑黢黢的松树林子,绿油油的血……诸多的印象留在钻圈的脑海里,一辈子没有消逝。
管大爷身材很高,腰板不太直溜。三角眼,尖下颌,脖子很长,有点鸟的样子。一个很大的喉结,随着他说话上下滑动。他头上戴着一顶“三片瓦”毡帽,样子很滑稽。提起管大爷,钻圈总是先想起这顶毡帽子,然后才想起其他。这样式的毡帽现在见不到了。管大爷作古许多年了。钻圈爷爷去世许多年了。钻圈爹已经八十岁了。钻圈也两鬓斑白了。爹健在,钻圈不敢言老,但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钻圈把许多事情都忘记了,但管大爷讲过的那些故事和他头上那顶毡帽却牢记在心。
管大爷用脚把眼前的锯末子和刨花往外推推,从腰里摸出烟包和烟锅,装好烟,拣起一个刨花圈儿,抻开,往前探身,从胶锅子下面引着火,点着烟,吧嗒吧嗒吸几口,用大拇指将烟锅里的烟末往下压压,再吸两口,两道浓浓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直直地喷出来。他清清嗓子,提高了嗓门,小眼睛直盯着钻圈,亮晶晶的,很有神采,说:“大侄子,你长大了,一定也是个好木匠。‘龙王的儿子会凫水’吗!”
钻圈听到爷爷咳嗽了一声。钻圈知道爷爷对爹的木匠手艺很不满意,对自己,更不会抱什么希望。爷爷咳嗽,是表示对管大爷的恭维话的反感。
管大爷说:“五行八作中,最了不起的就是木匠。木匠都是心灵手巧的人,你想想,能把一棵棵的树,变成桌子、板凳、风箱、门、窗、箱、柜……还有棺材,这个世界上,谁能不死?死了谁能不用棺材?所以,谁也离不开木匠。”
爷爷冷冷地说:“一大些用草席卷出去的,也有用狗肚子装了去的。”
“那是,那是,”管大爷忙顺着爷爷的话茬儿说,“我是说个大概,大多数人还是需要一口棺材的,当然棺材与棺材大不一样。有柏木的,有柳木的,有四寸厚的,有半寸厚的。我将来死了,只求二叔和大弟用下脚料给钉个薄木匣子就行了。”
“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爹说,“赶明儿大哥发了财,用五寸厚的柏木板做寿器时,别嫌我们手艺差另请高明就行了。”
“我要是发了财,”管大爷目光炯炯地说,“第一件事就是去关东买两方红松板,请大弟和二叔去给我做。我一天三顿饭管着你们。早晨,每人一碗荷包蛋,香油子尽着吃。中午和晚上,最次不济也是四个冷盘八个热碗,咱没有驼蹄熊掌,但鸡鸭鱼肉还是有的;咱没有玉液琼浆,但二锅头老黄酒还是可以管够的。二叔您也不用自己下手,找几个帮手来,让大弟领着头干,您在旁边给长着点眼色就行了。做成了寿器,我要站在上边,唱一段大戏:一马离了西凉界———然后放一挂八百头的鞭炮,还要大宴宾客,二叔和大弟,自然请坐上席———可是,我这副尖嘴猴腮的模样,这辈子还能发财吗?”
“怎么不能发财?您怎么可以自己瞧不起自己呢?”爹说,“没准儿走在街上,就有一块像砖头那般大的金子,从天上掉下来,嘭,砸在您的头上。”
“大弟,你这是咒我死呢!”管大爷道,“寸金寸斤,砖头大的一块金子,少说也有一百斤,砸在头上,还不得脑浆迸裂?即便运气好活着,也是个废人。这样的财我还是不发为好,就让我这样穷下去吧。”
“其实您也不穷,”父亲说,“人,不到讨饭就不要说穷。您瞧您,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八成新的毡帽,我们弯着腰出大力,您抽着烟说闲话,我们都不敢说穷,您怎么可以说穷?”
爷爷瞪了爹一眼,说:“干活吧!”
《复仇记》第四部分木匠和狗(2)
爷爷一开口,爹就闭了嘴。场面有点僵。钻圈瞅着房檐下那些亮晶晶的冰凌,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小孩叹气,世道不济。”管大爷说,“大侄子,你不要叹气了,我给你再讲个木匠和狗的故事吧,听完了这个故事,你就欢气了。桥头村有个木匠,姓李,人称李大个子———没准二叔和大弟还认识他,他也算是个有名的细木匠,跟二叔虽然不能比,但除了二叔,也就无人能跟他相比了———我这样说大弟您可别不高兴。”
“我是个劈柴木匠,只能干点粗拉活儿,”爹笑着说,“你尽管说。”
“李大个子早年死了女人,再也没有续弦,好多人上门给他提亲,都被他一口回绝。大家都猜不透他的心思。他养着一条公狗,黑狗,真黑,仿佛从墨池子里捞上来的。都说黑狗能辟邪,但这条狗本身就邪性。去年冬天我去赶柏城集,亲眼见到过这个狗东西,蹲在李大个子背后,两个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悠,好像在算计什么。那天是最冷的一天,刮着白毛风,电线杆子上的电线呜呜地响,树上的枝条嚓嚓地响,河沟里的冰叭叭地响。有很多小鸟飞着飞着就掉下来了,掉在地上立马就成了冰疙瘩。”
“没让那些鸟把您的头砸破?”父亲低着头,一边干活一边问。
“大弟,”管大爷笑着说,“你是在奚落我,你以为我是在撒谎。去年最冷那天,就是腊月二十二日,辞灶前一天,县广播电台预报说是零下三十二度,是一百年来最低的温度记录。其实他们也是在瞎咧咧,气象预报,是共产党来了才有的事。一百年,一百年都回到大清朝去了。那个时代,还没发明温度表呢。”
“不要小看了古人!”爷爷冷冷地说,“钦天监不是吃闲饭的。他们能算出皇历,能算出兴衰,还算不出个温度?”
“二叔说得对,”管大爷说,钦天监里的人,都是半神,像那个张天师,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算个温度不在话下。那天反正是够冷的,从咱们村到柏城集,只有十里路,我就捡了二十多只小鸟。有麻雀,有云雀,有鹁鸪,还有两只斑鸠。斑鸠,为什么叫斑鸠?因为它上午半斤重,下午九两重,斑鸠,半九也。我把捡来的小鸟揣在怀里,想给它们点热度把他们救活。我爹生前是捕鸟的,二叔知道,大弟也知道。那扇捕鸟的大网还在我家梁头上搁着呢。我要是把那网扛到南大荒里支起来,一天下来,怎么着还不网它百二八十个鸟儿?拿到集上去,怎么着还不卖个十块八块的?要说发财,只要把俺爹的行当捡起来就能发财。但伤天害理,祸害性命的事儿,不能再做了。轮回报应,不敢不信。我是一百个信、一千个信的。俺爹的下场,吓破了我的胆。俺爹一辈子祸害了多少鸟?五万只?十万只?反正是不老少。他从小就跟鸟儿上了,七八岁时,用弹弓打,人送外号神弹子管小六,我爹在他们那辈里排行第六。听老人说,我爹能听声打鸟。他根本就不瞄准,听到鸟在树上叫,从怀里摸出弹弓和泥丸,胳膊一抻,嗖的一声,鸟声断绝,鸟儿就从树梢上,啪嗒,掉下来了。玩弹弓玩到十三岁,不过瘾了,开始玩土枪,我爷爷是个大甩手,整天吃大烟,家里的事一概不管,由着我爹折腾。我奶奶反对我爹玩土枪,几次把他的枪放在锅灶里烧毁。但烧了旧的,他就做新的。他无师自通地就把土枪做出来了,而且做得很漂亮。火药也是他自己配的。我奶奶管不了他,就咒他:小六啊,小六,你就做吧,总有一天让这些鸟把你啄死。
“玩了几年枪,还嫌不过瘾,又鬼使神差地学会了结网,没日没夜地结。结好了,扛到小树林子里支起来,网里放上一个鸟子,唧唧喳喳地叫唤着,把那些鸟儿诱骗下来,撞在网上。人群里有汉奸,鸟群里有鸟奸。那些鸟子就是鸟奸。你想想看,鸟儿们也是有语言的,如果那些鸟子,告诉那些在天空打转转的鸟儿,说下边是管六的罗网,千万不要下来,下来就没命了,那些鸟儿,还能下来吗?鸟子一定是骗它们,说下来吧,下来吧,下边有好吃的,好玩的,把那些鸟儿哄骗下来了。由人心见鸟心啊。人里边,也真有坏的。就说前街孙成良,他还是我的表弟呢,要紧的亲戚。前几年我跟他一起去赶柏城集,走得早,看不清路。他走在前,一脚踩到一堆屎上,跌了一跤。按说他应该提我一个醒。但他不吭气,悄悄爬起来,继续往前走。我在后边,也跟着踩了屎,跌了一跤。我说表弟,你既然踩了屎,跌了跤,为什么不提我一个醒?他说,我为什么要提醒你?我要提醒你,我的屎不是白踩了吗?我的跤不是白跌了吗?你说这人的心怎么这样呢?
“我爹天生是鸟儿们的敌人,杀起鸟儿来决不手软。他把那些鸟儿从网上摘下来时,顺手就捏断了它们的脖子,扔在腰间的布袋里。那个布袋在他的胯下鼓鼓囊囊地低垂着,他的脸上蒙着一层通红的阳光。我没有亲眼看到过我爹捉鸟时的样子,但我的脑子里总是浮现出我爹捉鸟时的景象。我爹捉鸟,起初是为了自己吃。小时候他就会弄着吃,听说是跟着叫花子学的,找块泥巴把鸟儿糊起来,放在锅灶下的余火里,一会儿就熟了。把泥巴敲开,香气就散发出来。这样的香气连我奶奶也馋,但她信佛,吃素。信佛吃素的奶奶竟然生养出一个鸟儿的杀星。如果那些死鸟的魂儿上天去告状,我奶奶难免受到牵连。我爹后来就成了一个靠鸟儿吃饭的人,鸟肉虽香,但也不能天天吃。人是杂食动物,总要吃点五谷杂粮才能活下去。我爹别无长技,别的事情他也不想干,庄稼地里的活儿他是绝对不会干的。弄鸟儿,是他的职业,是他的特长,也是他的爱好。
《复仇记》第四部分木匠和狗(3)
说起来,我爹一辈子,干了自己愿意干的事,也是造化非浅。我爷爷死后,我爹要养家糊口,就把捕获的鸟儿拿到集上去卖。到了集上,把腰间的布袋解开,把鸟儿往地上一倒,几百只死鸟堆成一堆,什么鸟儿都有,花花绿绿的。有的鸟死后还把舌头吐出来,像吊死鬼一样,既让人害怕,又让人感到可怜。赶集的人走到我爹面前,都要往那堆死鸟上看几眼。有摇头叹息的,有骂的:管六,你就造孽吧。对鸟儿最感兴趣的还是孩子。每次我爹把鸟儿摊在地上,就有几个小男孩围上来看。先是站着看,看着看着就蹲下来。先是不敢动手,看着看着手就痒了,黑乎乎的指头勾勾着,伸到鸟堆上,戳那些鸟。越戳越大胆,就翻腾起来,似乎要从里边找到一个活的。我爹抄着手站着,低头看着这些嗵着鼻涕的孩子,脸上是悲伤的表情。我爹心中的想法,任谁也猜不透的。他是身怀绝技啊。如果是退回去几百年,还没把洋枪洋炮发明出来的年代,我爹靠着那一手打弹弓的神技,就可能被皇上招了去,当一个贴身的侍卫。就算时运不济没给皇上当侍卫,给大官大员们,譬如包青天那样的大官,当一个护卫,王朝马汉、孟良焦赞,那是绝对的没有问题的吧?就算连王朝马汉、孟良焦赞也当不了,往难听里说,当一个绿林好汉,占山为王总是可以的吧?你们想想,那么小的鸟儿,我爹一抬手,就应声而落,要是让他用弹子去打人,想打右眼,绝对打不了左眼。人的眼睛,是最最要紧的,哪怕你有天大的本事,满身的武功,比牛还要大的力气,但只要把你的眼睛打瞎了,你也就完蛋了。我爹真是生不逢时啊。生不逢时的人,对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总是冷眼相对。你有权,你有势,那是你运气好,不是靠真本事挣来的,我爹最瞧不起这些人。你有权有势,我不尿你那一壶。生不逢时的人对小孩子是最好的。身怀绝技的人都是有孩子气的,跟小孩格外的亲。我爹身边,总是有一些小男孩跟着。许多男孩,都打心眼里羡慕我,羡慕我有这样一个身怀绝技的爹,跟着这样一个爹可以天天吃到精美的野味。走兽不如水族,水族不如飞禽。摆在我爹面前这些鸟儿可都是飞禽。有麻雀,有黄鹂,有蜡嘴,有绣眼,有树莺,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小鸟。我爹自然是能叫出来的。那些蹲在鸟堆前的孩子,用小手捏着鸟儿的翅膀或是鸟儿的腿儿,仰脸看着我爹:大爷,这是什么鸟儿?黄雀。然后提起另外一只:这只是什么鸟儿?灰雀。这只呢?虎皮雀。这是蜡嘴,这是白头翁,这是窜窜鸡,这是灰鸽,这是五道眉,这是麦鸡……孩子们的问题很多,我爹有时候很耐心地回答,有时候根本不理睬他们。在我爹面前,尽管围着许多孩子,但他的鸟,其实很难卖。人们并不知道如何把这些东西处理成可食的美味。鸟卖不出去,时间长了,就臭了。在鸟儿没有臭之前,我爹还是满怀着把它们卖出去的希望,背着它们去赶集,但一旦它们臭了之后,就只好埋掉,埋在我家房后那片酸枣棵子里。那些酸枣,原本是灌木,因为吸收了死鸟的营养,长得比房脊还高,成了大树。到了深秋,果实累累,一片紫红,煞是好看。有一个挖药材的陈三,用杆子敲打酸枣树,每次都弄好几麻袋,卖到土产公司,听说卖了不少钱。他是个有良心的人,每年春节,都要送我爹一瓶好酒。说六叔啊,这是感谢你的那些死鸟呢。酸枣树丛里,有好几窝野兔子,其中有一只老兔子,狡猾极了,正是:人老奸,驴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这个老兔子,毁了好几个鹰。你知道那些鹰是怎么毁的吗?那个老兔子的窝门口,有两棵小酸枣,老兔子看到鹰来了,就用前爪扶着酸枣棵子,等待着鹰往下扑。鹰扑下来,老兔子不慌不忙地把那两棵酸枣一摇晃,枝条上的尖针,就把鹰的眼睛扎瞎了。我爹用他的鸟网,经常能网到鹰。我们这地场,鹰有多种,最大的鹰,就像老母鸡那么大。鹰的肉,不怎么好吃,酸,柴。但鹰的脑子,据说是大补。我爹每次捕到鹰,就会发一笔小财。县城东关有个老中医,用鹰的脑子,制作一种补脑丸,给他儿子吃,他儿子是个大干部,出入都有跟班的呢。你们看我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呢。后来我爹在不知道受了哪个明白人指点之后,不在大集上卖死鸟了。他在家里,把这些鸟儿拾掇了,用调料腌起来,拿到集上去,支起一个炭火炉子,现烤现卖。鸟儿的香气,在集上散发,把好多的馋鬼勾来。我爹的财运来了,挡都挡不住。那年秋天,乡里新来了一个书记,名叫胡长清,鼻头红红,好喝几口小酒。书记好喝小酒,是很正常的。他的工资是全乡里最高的,每月九十元,九十元啊,够我们挣一年的了。二叔和大弟,你们辛辛苦苦地锯木头,累得满身臭汗,一个月也挣不到九十元吧?”
“你这是拿檀香木比杨柳木呢。”爷爷说。
父亲说:“听说那个书记是个老革命,原先在县里当副县长的。闹水灾那年,他带领着农民去拦火车,说是火车震动,能把河堤震开。整个胶济铁路,中断十八个小时。气得国务院一个副总理拍了桌子,批示说:小小副县长,吃了豹子胆。为了小本位,断我铁路线。责成山东省,一定要严办。书记犯了错误,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