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98-复仇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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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是完全忘记,她像一块病,潜藏在我们心里;她是一个千纠百结的伤疤,长在我们身上,每逢阴雨天气,就令我们不舒服。其实,家族中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趾间生着蹼膜的小妖精肯定没有死,她不可能死掉,她正在某个神秘的地方修炼着,一旦她长丰满了羽毛,就会飞回来。她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和这个在红色沼泽周围繁衍了数百年的食草家族做死对头的。
果然,父亲说,这一天终于到了。那是个草黄马肥的深秋的夜晚,炼丹的狐狸把红色沼泽弄得一片片辉煌,夜间飞行的鸿雁在高空中鸣叫着,河水在响亮流淌,狗在呜咽。这时候村外燃起了几把冲天大火,高大的谷草堆被点着了。火光把家家户户的庭院照亮,窗户纸一片通红。街上响起马儿“咴咴”的嘶鸣,和马蹄铁打击青石板道发出的清脆响声。父亲说那时他的父亲寄居在桥头大老爷爷家,看到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从黑影里蹿起来,往土炮、土枪里装填着火药。他的父亲缩在炕角上一动也不敢动,只听到大老奶奶豢养的那七条狗咬成一片,响亮的马蹄声从街北头响到街南头,又从街南头响到街北头。听动静有十几匹马,是一股不算小的响马。父亲说马队跑了几个来回趟子后,一个尖厉的女人声在街上高扬起来:都听着———姑奶奶今夜来———是冲着管老大和他老婆———怕死的都在家里睡觉,不怕死的尽管出来———然后就噼噼啪啪响了十几枪。父亲说我们的爷爷看到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僵在院子里。父亲说你爷爷一听动静就知道是你们的二姑奶奶回来了。紧接着枪弹就啪啪地打在门板上。父亲说大老爷爷家的大门是用三寸厚的老楸木做成的,里外包着铁皮,还打着密集的蘑菇钉,这样的门坚硬无比,子弹根本打不透。父亲说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醒过神来,便开始了顽强的抵抗。他们首先点燃了大门的两侧的土炮。轰隆隆两声巨响,震得窗户纸像笛子一样呼啸。父亲说门外传来马的悲鸣声,并听到一扇肉障壁倒地的声音。一个男强盗在外面呼道:我的马啊!
这说明没有放空炮,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像两只凶猛的老豹子一样,从这个枪眼窜到那个枪眼,把五只鸟枪放了一遍。然后,大老爷爷忙着往枪筒里装火药,大老奶奶从梁头上解一个竹篮子,竹篮子里盛着几十颗小香瓜形的炸弹。从大老奶奶趔趔趄趄的步态上,父亲说他的父亲看出了那一篮子炸弹的分量。父亲说这时外面的枪声和咒骂声像河里的水一样,一浪赶着一浪,大门被重物撞击着,发出“空咚,空咚”的巨响。大老奶奶从篮子里摸出一颗炸弹,放在影壁墙的角石上磕了一下,扬臂撇到墙外,俄顷墙外一声巨响一团火光一股浓烟,墙外的强盗怪叫着跑远了。大老奶奶又撇出去一颗炸弹,爆炸过后,墙外一声声息也没有了。大老奶奶对大老爷爷说:这小杂种,哼,这小妖精!火光里,父亲说我们的爷爷看到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脸上的兴奋表情,大老爷爷要开大门,遭到了大老奶奶的拒绝。后来据旁人说,你们二姑奶奶就潜伏在大门不远处,只要大老爷爷一开门,就没有活路了。他们的第一次退却是条诡计。父亲说大老奶奶又漫无目标地往墙外丢了十几颗炸弹,天就渐渐放了亮。一直到了半上午光景,大老奶奶才准许大老爷爷开门。门口躺着一匹淌出了肠子的死马,还有一根大石条,撞门用的,还有一些黄铜的匣枪弹壳,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父亲说大老爷爷家的院墙上,被人用破布蘸了马血涂抹上一行污秽的大字:管老大,有朝一日非割下你的鸟来不可!旁边还画着一个鸟,鸟头极度夸张,像个大头的婴孩。苍蝇密匝匝地伏在字与画上吸脏污,所以那字、那鸟都很立体,并且蠢蠢欲动。
这场保卫战结束之后,大老爷爷和大老奶奶积极备战,花血本购买炸弹和火药,又把家族中男人轰来,加高了院墙,加固了大门,还在院墙周遭挖了十几个下边插满尖桩子的陷阱。
大家都在等待着二姑奶奶卷土重来。一天天等过去,一年年等过去,一等等了二十年。二姑奶奶没到,她的两个儿子,却如两位天神,伴随着北虹到来,当天晚上,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
《复仇记》第一部分二姑随后就到(9)
7 在令人胆战的静默里,我听到大爷爷的黑血在方砖地面上快速下渗时发出的沙沙声,好像一群小蚕在吃桑叶,我的脑海里跳动着骑黑马、挎双枪、身披大红猩猩毡斗篷的二姑姑的形象,父亲对我讲述过的那场二十年前的战斗画面,像洋片一样,在我的脑袋里拉来拉去。大奶奶如梦初醒般地嚎叫了一声,接着,扑到她的丈夫的尸身上,试图用手去堵塞那些流血的窟窿。她的手指太少,大爷爷身体上窟窿太多,她的努力等于白费。她提着两只血手站起来,龇着两排因咀嚼茅草而坚硬洁白的白瓷牙,模样狰狞,像一只老狼。她切着牙齿骂道:
“你们这些生蹼的蛤蟆种!”
天瞅瞅地,笑嘻嘻地说:“她是骂我们吗?”
地说:“骂我们就骂她自己。”
天说:“极是,因为我们是她的外甥。”
地说:“杀了她吧,免得她絮叨。”
天说:“赶明儿吧,今晚上不宜杀女人。”
大奶奶骂着,走到里屋去,并且关上了房门。屋里传出翻箱倒柜的声响。
天说:“她会不会上吊呢?”
地说:“上吊也要割她二百刀。”
“二百刀怎么够?”
“那就割三百刀。”
天和地正说着,房门“哗啦啦”被推开,冲出了手握两颗炸弹的大奶奶,她尖厉地笑着,道:“畜生们,咱们一路去了!”然后把两颗炸弹使劲一碰,就等着发火爆炸。
“炸弹!”天高叫一声,夺门而出。
地紧跟着冲了出去。
我的十五个叔伯们也一窝蜂挤出屋子,并趁着乱哄哄的机会,跑回自己家里去了。
最后留在屋子里的,是我的哑巴哥哥德高,瞎子哥哥德重,还有我,德健。我也闹不清我为什么没有跑,我对大奶奶手擎着的那两个黑不溜秋的铁疙瘩没有丝毫畏惧。
德重哥用头上包着铁皮的马竿笃笃地捣着地面,似乎有些不耐烦地问:
“闹什么?你们闹什么?”
我说:“大奶奶要掷炸弹呢!”
德重道:“屁!放了二十年的炸弹,早就臭了,用火都烧不响!”
大奶奶听了德重的话,扔掉炸弹,一腚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天和地走进来。天嘻嘻地笑着,扯扯德高的耳朵,捏捏德重的鼻子,拍拍我的头顶,高兴地说:“表兄弟们,一个赛一个的好胆量,咱合伙玩个痛快吧!”
地对我们的态度不如天友好,对这个开枪杀死大爷爷的凶恶家伙,我没有好感。但我又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魅力在吸引着我。
大奶奶弯腰低头闯上来,想与天拼命。地一伸腿便把她绊了一个嘴啃砖。
地踩着她的脊梁,说:“杀了吧!”
天说:“捆起她来。”
天对我说:“你去找根绳子。”
我自幼在大奶奶家摸爬滚打,对她家里的一切东西熟如手掌。我知道门后的洞子里就有十几根上好的精麻绳子,伸手即可拖出,但让我真干,却难免犹豫,因为大奶奶从不对我吝啬,我是嚼着她的香茅草长大的孩子。
“你不愿跟我们合伙干?”天依然笑嘻嘻地说,他用戴着洁白绸手套的手摸出一包纸烟,抽一支,划洋火点燃。他戴着手套的手灵活极了,我突然回忆起方才他用手摸我头顶时那种滑溜溜的感觉。一个念头在我心头闪过:难道他们的手指间生着那种粉红色的蹼膜吗?
“你不愿干也不要紧,只管回家就是。”天潇洒地抽着烟卷说,两股白色的烟雾从他鼻孔里冒出来。他用手指拢了一下卷曲的黄头发,说,“你现在就可以离开我们回家。”
《复仇记》第一部分二姑随后就到(10)
而这时,我的哑巴哥哥德高已经翻东倒西地寻找绳子了。他又聋又哑,却有着超出常人的领悟能力。眼见着德高就要从门洞里拖出绳子了。我知道要是那样我就永远失去了追随这两位迷人的表哥的机会,我知道那样我即便再付出十倍的努力也难讨表哥们的欢心,不能再犹豫了,爹亲娘亲,不如表哥亲;千好万好,不如表哥好,当哑巴拉开房门时,我一个小箭步冲上去,把那捆精麻绳子拖出来。
“好好好!”天拍着巴掌说,“好极了!”
他拍手时发出“呱唧呱唧”的声响,好像他的手掌上沾满了水。
“把她捆起来。”天说。
地抬起踩在大奶奶脊梁上的脚,斜着眼睛看着我们。他不吸烟卷。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翠绿的鼻烟壶,倒一撮在手心里,用大拇指揉进鼻孔里去,然后挤鼻子弄眼,打了一个响亮的阿嚏。我注意到他洁白的手套黄了拇指和手心两处。
大奶奶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一只被踩扁了的蛤蟆。
我和德高面对面,眼对着眼。我猜不出他那两只骨碌碌转动着的金黄色眼珠子正在向我传达着什么信息。抬头看天,天微笑着看我。仪表堂皇的大表哥与死蛤蟆一样趴在地上的大奶奶相差太悬殊了,即便她是我的亲奶奶也没有什么好犹豫了。捆,捆这个老东西!我坚决地弯下腰去,拧住了大奶奶一只胳膊。
大奶奶翻身坐起来,没有反抗,也没有骂人,只用她那两只宛若蛤蟆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盯得我浑身发惊,心里发冷,皮肤上凸起一些疙瘩,好像我也变成了一只癞蛤蟆。我松开手,嗫嚅着:“她……她看我……”
地从腰带上摘下一柄牛角柄小刀子,扔在我和德高面前,恶狠狠地说:
“剜掉她的眼睛,她还怎么看你!”
我不敢去捡那把刀子。我宁愿忍受着她那蛤蟆目光的逼视把她捆起来,也不愿动手挖活人的眼睛。我拧住大奶奶的胳膊,示意德高动手捆绑。他“啊啊”地叫着,两只手一齐比划,好像是“让我捆绑”。于是我又一次松开了手。哑巴上前,抡起肥厚的大脚,对准大奶奶的腰眼就是一下子。这条愣熊,只一踢就把大奶奶踢昏了。然后他反别着大奶奶两只胳膊,抽动着绳子,一个人捆绑起来。这时我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这哑东西要贪天之功据为己有。我挤上去帮忙,不能让这小子的诡计得逞,地一把将我拽到边上,说:
“让他捆绑,你剜眼睛。”
我战战兢兢地拾起那把刀子,掰出刀刃,觉得一股寒气侵人,知道这是锋利无比的家什,杀人刃上不留血。
德高把大奶奶捆好。将余下的绳子扔到房梁上,用力一拽,强迫着软成一摊泥的大奶奶直立起来。大奶奶的头软软地歪在肩膀上,我猜想她已经死了。
天用他的微笑督促我,地用他的奸笑督促我。大奶奶,为了比你的眼睛更珍贵的东西,我要动手了。只有剜掉你的眼睛,才能证明我的勇敢和忠诚。我铁了心,举起了小刀子。
这时,一直躲在墙角闷声不语的瞎子德重大声说:“德健兄弟,你别下手,让我来,让我来剜掉这个老杂种的眼睛。”
我坚定地说:“不行,这是表哥分派给我的任务!”
他用马竿顿着方砖,阴森森地说:
“让给我剜!你们这些有眼的,哪里知道我心中的仇恨!”
他拄着马竿,准确无误地走到我的面前,伸出一只生着修长手指的、苍白的手。我感到没有力量违背他的意志,便把被我的手汗濡湿了柄儿的小刀子递到他手里。
瞎子像长了眼睛一样,迈着大步走到大奶奶面前。他把马竿靠墙放了,伸出左手,揪住大奶奶的头发,使她浮肿了的脸仰起来,他的右手,攥着刀子,一点点凑近大奶奶的眼眶子,刀尖将细微的感觉准确地传达给瞎子,使他操刀无误。我看到那柄小刀像条小银鱼儿一样,绕着大奶奶的眼眶子游了一圈,紧接着刀尖一挑,一颗圆溜溜的乌珠,便跳出了眼眶。用同样敏捷的手法,他挖出了大奶奶的另一颗眼球。可怜大奶奶一双慧眼,顷刻之间变成了两个血窟窿。
“瞎子,干得不坏!”地点头赞许道。
在瞎子挖眼的过程中,她竟然没出一点声响。只要是活人,遭此酷刑,哪怕意志如铁,也难保不出一声。所以,我断定大奶奶在挖眼之前,就被哑巴给一脚踹死了。挖死人的眼睛,算什么勇敢?天大一个便宜,竟被瞎子给捡了。我感到十分沮丧。天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用安慰的口吻说:
“小老表,不要沮丧,想挖眼睛还不容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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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实并非与我想像的一样。大奶奶并没有死,第二天大清早,她凄厉的叫骂声,便把我们吵醒了。
这一夜我们三兄弟没有睡觉,与天跟地一样,我们睡在大爷爷家院西侧那个干草垛旁,那原本是老狗的地盘,但我们身上的腾腾杀气,早把那条老狗吓跑了。我们拉开干草,铺在地上,并着头大睡。这种野蛮的露宿富有刺激性,呼吸着大量的新鲜空气,百无遮拦地抻胳膊腿,宽松和谐,大有益于健康。我感到跟着二位表哥干事情必将有无限光明的前景。我的表现还不够好,明天应该好好表现。
大奶奶在曦光中号叫着。我纳闷她为什么还敢活着,我怀疑是否有什么野鬼附了她的身。
天和地同时跳起来,根本不理睬大奶奶的鬼哭狼嚎,率着我们三兄弟,跑到河边,洗了脸,漱了口,又把嘴扎到河里,咕嘟嘟汲了个饱。我走起路来,水在胃里“咣当”响,这也是一种新的感受。
天和地不提吃早饭的事,我们也不敢问。
天和地指挥着我们,把大爷爷的脑袋割下来,放在河水中漂洗得干干净净。天还有一柄精致的牛角梳子,把大爷爷下巴上的胡须梳理得根根通顺。然后端端正正地放在桥头正中,让每一个走上石桥的人都能看到。
太阳冒红时,天命令我们把大奶奶押到桥头堡前。大奶奶不肯走,我们找了一根杠子,穿在她被反剪着的双臂间,将她抬了过来。
这天正逢着集日,外村的人不知道桥头管家发生了大变故,所以照旧来赶集。不论是挑着担的,还是提着篮的,一走近桥头,都要怪叫一声,跳一跳,转身欲跑。大爷爷的头颅吓破了他们的胆,这时天和地就吼一声:“站住,哪里逃!”
我们已经从第一个卖猪肉的屠户的箩筐里抢来一杆秤,一把割肉的刀子。我们逼着那屠夫从拴在桥头堡马柱上的大奶奶身上往下割肉。那屠户是个强悍的人,我们抢夺他的家什时他还有些小小的反抗。天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摸了摸他的秃头顶,这老家伙一下子就萎缩了。他结结巴巴地说:“祖爷爷们,秤,我不要了;刀也不要了;两百斤猪肉,算我送给你们的军粮,只求你们放我走。”
天笑嘻嘻地说:“我要考考你的本事,”他指指疯叫不止的大奶奶,继续说,“我们判了这个老婆子凌迟罪,我要你一刀从她身上割下四两肉来,割多了,我们就割你的肉,割少了,你再从老婆子身上割,一直割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