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蛇-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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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的欺人与自欺是个陷阱,危险而美丽,最好别靠近它。
当时羽注意到金乌穿着一套蓝丝绸的睡衣睡裤。是那种极艳丽的碧蓝。那种蓝使她骤然想起她家门前那口清澈的湖。那时她天天坐在黄昏的湖边,总是想发现点什么。有些时候她会看到那只巨蚌在悄悄地开启。她总是看不清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有一天她忽然觉得那其实不是一个蚌,而是一些黑色羽毛粘在了一个蚌形的金属架上,那是一个戏剧,是一个女人的披风。躲在里面的女人是真正的幕后人,她自愿地把自己封闭在羽毛的监狱里,是一种隔离,更是一种保护。
她很象眼前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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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席审判(5) 那时金乌在那座城市里已经是家喻户晓的明星。金乌演过三部片子,有两部都是少数民族题材,而另外一部她演一个M国女间碟,由于饰演这个间谍她一举成名。从此她在演艺界的绰号就叫“间谍”。金乌天生有一段风情,她永远是个风姿绰约的妇人,不是少女,也不是老女人。
金乌没有年龄。
她属于现在,永远属于现在。
传说与金乌有染的男人数都数不清。在这座城市里,她相当于半个市长,或许更多。
所以当金乌亲自出面为羽联系学校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春末夏初一个湿漉漉的日子里,羽被领进了一个教室,语文老师正在给大家朗诵鲁迅的《一件小事》,羽鼓起勇气看了同学们一眼,就再也说不出话来,语文老师半是怜悯半是轻蔑地说了一句:“去坐到那个空位子上吧,一会各科课代表会给你发书。”
羽坐下来。羽看到自己的同桌是个外国人。是的他长得挺帅。但这并没有什么。羽觉得他的帅与自己毫无关系。羽甚至不愿意多瞧他一眼。外国人向她微笑了一下,晒红的脸上露出两排耀眼的白牙。
这座学校过去常有外国学生,这一点儿不稀奇。稀奇的是坐在羽身边的这位外国人是M国一位著名左派领袖的儿子。
他叫迈克,似乎总是很好脾气地微笑着,不怎么讲话,偶然说一句,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学习语言的能力真是糟透了,远远不如他的妹妹。他妹妹琼在另一个班里。迈克当时穿的是中国男学生最流行的白衬衫灰裤子。琼则稍稍有点儿特殊:梳盘头,穿波斯图案的花长裙,都生着蔚蓝色的眼睛,生着密密的雀斑,连手上都是。琼的肤色要白一些,不见得有多么惊人的美丽,却显得活泼自然,很动人。
金乌是通过羽认识迈克的。她听说羽班里有个M国左派领袖的儿子,出于好奇,让羽把他请到家里来作客。羽良久不语,最后说,要么你写张条子吧,我跟他不说话。
金乌对于羽的这一套早已习惯了。羽怕人,每每家中来客,羽便及时溜出去。羽为了怕见人可以不吃饭不睡觉,羽年纪轻轻就眼圈发黑骨瘦如柴。金乌总是觉得,羽心里有什么秘密在瞒着她,羽的心里,好象有一个可怕的秘密。
为此金乌对羽格外宽容。为了羽的幽闭悲伤孤独倒霉不受宠爱不受重视,为了羽的可怕的秘密,更为了羽的不戴假面。
为了羽永远的裸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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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席审判(6) 金乌在洒满鲜花的浴池里为羽洗浴。羽的身体正如金乌所想象的那样,柔滑,娇嫩,修长,胸部没有一点隆起,两粒小乳头是没有血色的苍白,颜色很古怪。全身没有一根体毛,触上去冰凉光滑,象是水族的后裔。
金乌掬起大捧的花瓣在羽身上搓洗,她想让花瓣的鲜嫩渗进这个肉体,她想塑造一个完美的少女羽蛇。被揉碎了的花瓣的粉红色汁液,给浴池染上了颜色,那是凤仙花,石竹花和月季。一朵一朵的花就那么飘浮在水池上。金乌被鲜花的汁液和蒸汽浴蒸得满脸粉红,羽却仍然那么苍白,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抽走了似的。
金乌久久地看着羽,忽然觉得,羽身上同时有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秀美和放浪形骸的绝决,她可以清淡成一滴墨迹,又可以纵身大水,溺水而歌。她的血管,好象入冬的花茎,干涸的河床,只有在有爱的时候才是美丽的,而现在,她只是象一匹进入冬季后被束之高阁的丝绸,沉睡着,万般无奈。
金乌决定唤醒她。
金乌脱去了睡袍。羽的目光落在金乌饱满的乳部。她的目光一闪即逝,似乎很羞怯,好象在为金乌害羞,又有几分惊吓。金乌被她的那种神态迷住了。她伸手拉羽,两只胳膊在水中变得透明,就象是纠缠在一起的乳白色珊瑚枝。水的浮力使两人都变得飘逸起来,金乌把羽轻轻拉向自己,开始慢慢地抚摸她。羽的一头长发遮蔽着她的脸,看不出她的表情,金乌抚摸羽的手的幅度越来越大,好象不经意似的,金乌触遍了羽全身的每一寸皮肤,然后躺在那儿等羽吻她。羽看见金乌茂盛的阴毛象海草似的在水面上摇弋。羽有些怕,但很快就兴奋了。她甚至比金乌更疯狂。象两条疯狂扭动的鱼似的,两个女人在布满鲜花的浴池里作战,她们甩动长发气喘吁吁体液四溅,直到精疲力竭,象两具尸体似的静静浮在水面上。
水面上,飘来一朵黑色的花。一朵黑色的郁金香。不知是从哪儿飘来的。羽握住这支花,轻轻把它插入金乌兴奋的下体。羽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自己的杰作。
这是一种行为艺术。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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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席审判(7) 羽把字条扔给了同桌的迈克。照羽的眼光看来,他和别的傻瓜没什么两样。羽奇怪金乌对于M国二字的痴迷。是的仅仅是这两个字。羽认为假如没有这个两个字,金乌是绝对不愿屈尊写这样的字条的。
金乌接下来的举动更让羽生气。她去市中心买了一大堆东西,有壁毯,小花篮,草编饰物,还有一大堆好吃的。她听说迈克喜欢吃中国的饺子,于是又买了许多种馅子,亲自和面捍皮,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羽坐在一旁钩手袋,连眼皮也不抬。后来金乌连拉带拽地让羽帮着包饺子,羽包的饺子都是扁扁的,没精打彩地躺在盖帘上。金乌包的饺子则象她本人一样俏皮,生气勃勃展翅欲飞。
迈克到来的时候饺子已经包得差不多了。迈克还是头一回看到这种活计,执意要学。正忙着下饺子的金乌要羽教他,羽冷淡地说:“别让我教,我包的饺子都有病。”金乌扑哧一笑,细想想羽话里的意思,竟是十分真切。遂笑道:“死丫头,这么犟头倔脑的,将来哪个敢要你?”羽突然睁大了眼睛看金乌:“哪个敢要我?难道将来你不要我了?”
金乌大大地吓了一跳,她又感动又害怕,她想,行为艺术应当结束了。
金乌雪白的手指和迈克晒红的手指缠绕在一起。饺子皮不过成了两只手的一种媒介,金乌注意到迈克的手指甲畜得很长,左手中指戴着一个很精致的象牙戒指。当时迈克已经可以讲一口半生不熟十分难听的中国话。迈克会客气地说谢谢,及时地向女士们献殷勤,尽管献殷勤的话只学会了一句:你真象只可爱的小鸽子啊。
当煮好的饺子热气腾腾地端上来的时候,迈克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兴奋,他用含糊不清的中文说了一句:“你真象一只可爱的小鸽子啊。”迈克说这话的时候看着饺子。金乌觉得他是在夸羽,羽觉得他是在夸饺子,以至两位女士谁也没有搭腔。迈克历来对于讲中文很不自信,看到她们脸上的表情就更不自信了,他解嘲似的急忙吞下一个饺子,然后伸出留着长指甲的姆指:“真是棒极了。”
其实迈克那时还没尝出饺子的味道。
女人喜欢从捕捉细节来判断人,但是就吃饺子这一细节来判断,两个女人得出的细节却是相反的。羽进一步觉得迈克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小子,而金乌则认为迈克可爱极了,迈克是金乌一直在寻找的那种男人:天真未凿,混沌未开,璞玉浑金。金乌有一种为他人启蒙的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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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席审判(8) 我有一把檀香扇,精致纤细芳香,宛如葫芦花的苞蕾。我喜欢穿丝绸的衣裳。我很小的时候就爱跟着养母到丝绸店去。一匹紧裹着的丝绸,在女老板软绵绵的手指中滑落,它们明暗交替,象水一样冰凉,象月光一样柔滑,当它们发出裂帛一般的断裂声时,从中间层层显示出了美丽的山谷和云朵,那些漫天翻卷的花纹,象葡萄叶,象鸟,象银箔,那是一种无法摹拟的美。少女时代的我不敢去碰那些丝绸,我很怕它们是一些不真实的东西,一碰,就要消失。
我的第一件绸衣是养母给的。是件旧丝绸旗袍。那个晚上养母把它从箱底拿出来的时候,那些绞丝盘金大花在灯光下亮闪闪地发出樟脑的气息,那气息纷纷扬扬地弥漫了整个房间,那些陈旧的花朵一朵一朵地绽开层层波浪,我在养母复杂的目光下穿上它,在镜中,我分明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陈年旧梦,那种美呈现出一种古旧的魅力,盘金的花朵象旧照片一样发出赭石的颜色。那时我才14岁,可那件旗袍在我尚未发育成熟的身体上并不显得肥大,实际上它非常合身,只是长了许多,可以想象当年它的主人相当苗条,那个相当苗条的女人不会是我的养母,我想。
养母微微一笑:“你可真象她。”
我问:“象谁?你说我象谁?”
养母又是一笑:“其实也不太象,你看这是她20岁的时候穿的,你20岁的时候就不一定穿得上。她长得又高又苗条,不是瘦,是苗条,现在的女人要么胖得象猪,要么一身排骨,根本不懂得什么叫苗条。就这么说吧,她腰身细得象瓶子口,可是连一根骨头也看不出来,我年轻时也就算是好的了,可她一出来,我就得躲出去,不然看不得呀,没见过她走路,就不知道什么叫风摆杨柳,那种媚气,慢说是男人,真真是我见犹怜呢。”
我笑道:“姨妈说得过了,什么女人,就敢把姨妈这样的给比下去?”
养母差一点中了我的圈套,急着找照片,可是忽然之间,清醒了似的坐下,喝一口凉茶,悠悠地说:“你也用不着着急,有一天,你会知道她是谁的。”
我的养母罗冰在战争时期是一位著名的女指挥员,而养父是养母的部下。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养母身体不好。养母罗冰一直在各种各样的疗养院里养病。罗冰患有各种慢性疾病,而且不能生育,但我始终认为,养母罗冰是世界上少数真正美丽的女人之一。这种女人即使三灾八难被炸干了汁水剩了骨头,那么骨头也是真正的冰雪质地非同凡响。罗冰有一种病态美,我难以想象象她那么病恹恹的样子能够指挥战场上的千军万马。但是这个事实却被养父无数次地证实了。养父最大的嗜好便是炫耀养母的功绩。养母罗冰是我一生中最早遇到的女权主义者,走进养母家的各种男人脸上都挂着尊敬与钦佩,是由衷的,而不是被迫的,这使我感到骄傲。
我曾经有一度叫养母妈妈,因为我那时有叫妈妈的需要。养母却对这个称呼坚辞不受,她坚持要我喊她姨妈。养母对我说,“你有妈妈,等你再长大些,我会把她的故事讲给你听。”
可是她并不了解她的养女有多么聪明。
有一天,当养父又在炫耀养母功绩的时候,拿出了一张旧时的照片。这张旧照片已经泛出一种古老油画的颜色,但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身穿八路军军装的年轻女人是自己的养母。养母罗冰正伸出一只手跟眼前的几个男人说话。养母身边是个穿旗袍的女人,虽然是侧面且照相术十分低劣,仍然能看出那是个美丽的女人。似乎比养母还要美丽得多。我一下就指向那个女人问这是谁。养父象被烫了一下似的收起照片,养父说这是不相干的人,偶然照上的。
对于养父的话我决不相信。
若干年后,那场运动期间,我象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闯入自己不熟悉的那个世界。那座神秘的帏幕如此固执地遮挡在我面前,使我有一种迫不及待想撕开它的欲望。我以破四旧为名开始翻查家里的东西。那些平凡的物品因为被尘封日久而变得昂贵起来。就象一只因岁月的积淀而不断升值的手饰匣──多少年之后我在M国的海底游乐园看到了它们。那是一只巨大的海盗船。所有的珠宝都被蛛网尘封着。有一些柔软的海底生物在撞击着它们。就那么徒劳无益、九死不改悔地撞着。
终于有一天,我在《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的画象背后了现了秘密:那是张很大的旧照片,颗粒居然很细腻,比过去那张照片好多了。那上面是个梳着发髻的少女,穿剔空镶花马甲,象一颗小小的花蕾一样,还没完全开放,便已经看出一种卓然不群的美了。──她正是那个穿旗袍的女人,是那个女人的童年时代。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是的,这是你的妈妈。你终于找到她了。但是我要告诉你,她是革命的叛徒。”
我回过头,看见养母罗冰站在黄昏的光线里,因为是逆光,看不见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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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席审判(9) 金乌就是在那一刻真正长大的。找到母亲的同时知道她是革命的叛徒,这两件事就那么可怕地连在了一起。但是在金乌心里,那颗小小的美丽的花蕾与叛徒二字毫无关系。金乌彻夜未眠,她构想出她那个年龄所能想象出来的无数可能性。她甚至想象是因为妈妈和养母同时爱上了一个男人,所以养母这样说。但她立即否定了这一想法:养父弥勒佛般的形象出现了,她无法把他和那颗美丽的花蕾排列在一起。
自从那张照片出现之后,养父母便在金乌的心中退居到很远的地方,而母亲──那个迷幻绝美的化身,正穿过漫长的岁月,从一个遥远的背景向她走来,母亲的出现,使历史忽然变成可以听得很清晰的声音,好比本来灰暗平庸的乐章,忽然出现了震撼人心的华彩乐段。
叛徒的帽子无论如何戴不到母亲头上,她想,这是不公正的,这是对母亲的缺席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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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席审判(10) 现在我们可以穿越时空,看见三十年前的陕北延安。当时的延安就象一副迷人的宋代工笔画。它座落在两条小河汇合处的一个山口,陡峭悬崖耸立两旁,西边修着枪眼的城墙沿着陡坡爬上山脊,山上有个小小的撩望塔,城市座落在山谷中,东边的城墙修到河边,河对岸是山,山上是残破的庙宇和宝塔。
那条河自然就是著名的延河。但是延河水并不清澈,似乎里面浸满了黄土高原的黄土,有几个妇女在河边洗衣裳。
那道长长的城墙建于宋代,当时延安正是大宋抗击“北狄”的前哨。
那座著名的军政大学就修建在寺庙里,墙壁上画着漫画,那些面目可憎的自然都是日本人。
在1943年的春天,有一个年轻女人骑着一头骆驼来到这里,那头骆驼头上戴着朱红色的垂花,就象是护送新嫁娘的骆驼,但是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年轻女人。女人披着一件红披风,马裤马靴,那红披风飘飘闪闪如同山丹丹花一样鲜艳。当然,那女人就是金乌的母亲沈梦棠,是金乌终生寻找的母亲。但是在当时,她不过还是个25岁的年轻姑娘。她21岁参加新四军,一直做情报工作,是真正的“间谍”。(看来金乌的绰号“间谍”绝对是有渊源的。)皖南事变后,她败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