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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戈壁-第2章

小说: 黑戈壁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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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急于和我对话,可我们并不在相同的波长。但我们一定能找到沟通的途径。总仿佛有人随时跟随着我,可他却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扰乱了我的足迹。 
  遥望着急速旋转的螺旋桨,仿佛一切往事都搅合成一团。但望着望着,一切又清晰起来,如同阴霾被阳光驱散。   
  敦煌天杰(2)   
  我突然记起,“敦煌天杰”这一组字迹,是朝向西北的。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刻,它立即洒满阳光。它如果确实存在,应该在碉堡山的东南方那片与附近大地相比略呈黄色的缓坡上。一个奇异的想法同时萌生在我脑海:1924年,蒙古国的特工在刺杀了黑喇嘛之后,最初就是将其身首异处的尸体扬弃在那一片荒滩上的。实际上,碉堡山的所有的建筑群,都是尽力屏护着那个地方。我踉踉跄跄下了山,快步向东南那片黄色缓坡走去。越接近那儿,我的步子越慢。我“找到”了那几个大字。从高向低望去,特别是处在从高向低处运动之中,那静静躺在大地上的“敦煌天杰”,仿佛慢慢迎面站立了起来,真的成了基于山体的丰碑。 
  在我招呼下,同行的娜仁娜、吕占福、杨东、薛利民,先后来到这里。娜仁娜是肃北马鬃山镇的副镇长,在马鬃山镇工作了20年。2003年我初次来马鬃山镇,就是她陪同我们到到“碉堡山”。 
  我们放慢脚步,似乎怕惊扰什么人。在这几十平方公尺的山坡上,我见到了至少7组铭文。这错落有致的铭文,使山坡组成一处名副其实的“碑林”,不过碑体的制式不得不作了改变,由直立的石碑变作平躺在大地上的铭文。除了“敦煌天杰”,其他的铭文都不那样清晰了。但我看除了“敦煌天杰”是工整得有些拘谨的汉字(美术字),其他全应该是蒙古文字。在“敦煌天杰”的正前方,是另外一组黑石镶嵌的字迹。我2003年10月为“敦煌天杰”拍摄的相片中,它已经残缺不全了。 
  娜仁娜走到跟前,说:“杨老师。我看这几个字像是蒙文的‘巴特尔’——英雄。”我仔细辨认着那一簇黑色砾石,在大地衬托下,黑石似乎在闪闪发光。我不认识蒙古文,但我感到娜仁娜说得对。因为我判断,“敦煌天杰”,无疑是对上面这一组残缺文字的释义。更准确的说法是:“敦煌天杰”,就是看到那个残缺字迹(当初必然并不残缺)之后才萌生的赞词。 
  在整个“碑林”,我认为出现最早的一组,是一个鄂博(敖包)。这个鄂博只堆放了不多的几块石头,但它无疑是个鄂博。在它的上方,是“6·20”几个数字,下方也有几个数字,应该是“1992”。第一个“9”笔画已经不完全。 
  我们即将离开碉堡山时,一个同行者自语道:“只有‘敦煌天杰’是清楚完整的,其他全有残缺。为什么?是有人蓄意破坏吗?”我没说话,但对此我的回答则是明明白白的:那证明,其他的字迹出现要比“敦煌天杰”早。也就是说,这些“碑铭”,是历次、而不是同一时间制作出的。 
  “英雄”-“敦煌天杰”-鄂博-碑林。我见到的、或说发现的,不但未能发蒙解惑,反而使我有一种又回到起点的挫折感。 
  大风如鞭,对赤裸的山野不分青红皂白地实施着刑罚,酷寒肢解了残破山体,那些从来就没有真正发生作用的堑壕,如同为丘陵戴上沉重的桎梏。黑喇嘛和他的要塞,从1924年那个沉阴的午后起,就在这里示众。经历了81年无情的鞭笞与严酷拷问,这场旷日持久的缺席审判,仍然未能作出一个公正的判决。而我的工作,则是为“判决”提供一份全新的证词。我已经决定,不管多么艰难甚至多么难堪,我的“证词”要尊重历史本身。 
  我们的越野车从碉堡山出发,穿越黑戈壁,前往出发点——酒泉。黄马鬃山、黑马鬃山,从我们身旁掠过。 
  自从离开碉堡山,就下开了雪。 
  这场春雪从3月12日我们离开碉堡山,一直下到16日我离开酒泉。2000年12月3日,我们就是在大雪降临后离开的乌鲁木齐郊区的安南工,2001年1月4日,我们离开时小河正静静地伫立在罗布荒原罕见的大雪中…… 
  一路上,我们路经了音凹峡、桥湾、玉门镇,在音凹峡边检站,又与“酒泉-公婆泉”的班车相逢,又见到了那个开着自家的重型卡车在黑戈壁跑运输的细瘦姑娘。 
  雪,时大时小,但从未中断。在冥想中,风力发电的细高的电杆与飞速旋转的螺旋桨叶片,化成挥舞利剑与亘古长风拼搏的“唐吉珂德”。那么,我是桑乔呢?还是那匹驴子? 
  越野车即将进入酒泉市。我望着在风雪中匆匆的行人与车辆,轻吟起如下诗句: 
  这是美好的日子,也是苦难的日子。 
  这是才华横溢的年代,也是愚昧无知的年代。 
  这是信仰坚贞的时期,也是怀疑一切的时期。 
  这是灿烂辉煌的季节,也是暗淡无光的季节。 
  这是希望的春天,也是绝望的冬天。 
  我们拥有一切选择的机会,我们其实一无所有。 
  我们走在通向天堂的路上,我们正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英国作家狄更斯在《双城记》开卷写了如上一段话,表述出他对世界急剧变革的直观感受。1969年初,第一次听到黑喇嘛这个名字时,我的行囊里就藏着一部《双城记》。当我对20世纪前期在黑戈壁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作持续不懈的追索时,它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仿佛回到1969年遥远的岁月。关于“黑戈壁”与“黑喇嘛”的一切,就在西部的风雪中与一个北京“知青”的生活轨迹重合……     
  第一部分   
  《黑戈壁》一(1)   
  提起1969年巴里坤、伊吾草原的初冬,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砭骨的苦寒。在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中,我与黑喇嘛初次“相识”。 
  1968年3月,来自北京的108个知识青年抵达了新疆哈密的军马场。那时的北京是什么样子,我们这些“老三届知青”作为亲历者终生都不会忘记,而未曾经历“文化大革命”的六七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人,你说得再形象,他也理解不了,所以可以略过不提。母校人大附中建校五十周年的校庆活动时,一个在我们之前去了东北建设兵团的同班同学对我说:“听说,咱们学校去军马场的,你马骑得最好。” 
  我听了一愣,说:“我已经忘了怎么骑马了。” 
  我最怕这类“最”。什么叫“最好”?哦,首先,什么叫“好”?不过,我确实是所有到军马场的知青当中第一个上了马群,最早成为“草原新牧民”的。 
  1968年8月,我在军马场十连(地名叫“青疙瘩”)成为牧工。十连只有一群军马,那是一两岁的公马驹群。当时的知青,想上马群成了“时尚”。既然从北京来到新疆的马场,当然要有点特色。而跃马扬鞭,作新牧民,谁不向往呢? 
  从上了马群,到1971年这一年多,是我一生中的“痛苦时期”,至今想起来还要为之脸红。可以说,除了偷鸡摸狗,那个年龄段的年轻人会犯的错误,我都犯过。夸夸其谈自大到找不着感觉,志大才疏使人厌烦,懒得一个星期不洗脸不洗脚还自觉挺“酷”,虚荣心已经快要淹没了事业心。 
  幸亏我年轻。幸亏我有一个“什么毛病也没有”的“对班”。 
  军马场的马群,分为放牧马驹子与骒马两大类。骒马群,是生产母马群,在成活率第一的年代,骒马群是军马场的“重中之重”,而马驹子群,只要不死马,不丢马,几乎没有人过问。一群马,由六个牧工组成一个放牧班,六人再分成三个组,每组两人,负责放牧24小时。在这24小时之中,即便“天上下刀子”值班的人也必须跟随着马群在戈壁草滩游牧。三天一轮换。同组的两人叫做“对班”,可以说,除了对班,在马群、在连队,你可以不与任何人交往。 
  我的“对班”老裴是真正的“老牧工”,已经结婚生子,但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是来自甘肃高台的“盲流”——60年代的饥馑时期放弃了家园,“自动”来到新疆。一上马群,我就不喜欢他。他大字不识,却是放牧班的副班长,领着我们早请示完汇报,一本正经翻到《毛主席语录》第15页,却背诵“老三段”。他的个子比我矮一头,但他从来不仰视人。我们两人冲突不断,可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并不因为刚刚跟我大吵一架,就不再帮我打扫马圈了。也从不会为了我不愿意听,就将话咽在肚里 
  时间稍长一些,他的长处就显露出来:关于马,关于军马场,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我从他身上学到的,都是潜移默化的。特别是:从不轻言放弃;遇事能拿出办法来,这两点我必将受用终生。最终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只有一米六高的“文盲”,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什么叫西部,我就是从他那张粗糙的脸上读到的。 
  我在一些小说中写过军马场的放牧生活,那里面的“老牧工”,“老班长”,都是以他为原型,可在小说中,他却是一个人高马大、快步如风、循循善诱的智者。前后我和他一起放了三年的军马。放的都是即将服役的马驹子。 
  放牧马驹子,关键是要把马群“圈”牢。 
  骒马当然不会乱跑,它们不是怀着沉甸甸的马驹,就是带着栽栽趔趔的马驹,而且,每十来个骒马,就由一位“副班长”“管理”——英俊潇洒的儿马(种公马)的责任就是照顾它的十几房“妻妾”。马驹子,则全靠我们了。每次当班,一般要数两次马。数马是绝活。不信你试试。马不是人,可以点名;马也不是树木,一动不动戳在那儿等你去统计。在草原上实地统计运动中的马群,除了需要精神高度集中,还需要耐心。而这两点都不是年轻人的“强项”。数得数字多了——这也是常有的事,你得找出混进来的马是哪匹;可数字如果不够,“天”就变了。也许你已经计划好,明天下了班去场部松树塘洗个澡、到邮局看看有没有新从北京寄来的包裹,也许你打算到“女子放牧班”或连部会会女知青们,显摆显摆你的新毡筒(毛毡制的靴子),也许你想到附近的天山公社或前山牧场小卖部卖点日用品,你已经两个礼拜没有刷牙了。但只要马的数字不够,在你当班时丢了马,一切便不同了。除了及时找回在自己班上丢的马驹子,没有别的选择。 
  马丢的原因有无数种,可能是跟着从附近路过的别人的马走了,可能是闻到了骒马的气息追踪而去(至今我一想到马驹子闻骒马马粪的情景,还情不自禁要失笑),可能是玩得忘记了归队,可能是遇见了狼或猞猁为其驱赶,也可能是因为体质较弱掉了队……对于放马的人,谁当班时少的马,谁负责找回就行了,没有人再顾及其余。 
  我在马群上的的第一课,就是“找马”。几年间为找马,我和“对班”老裴走遍伊吾、哈密东部的隐密山乡和古老绿洲。说也奇怪,跑失了的马驹子,几乎没有往西、往南跑的,不是北山就是东山。过了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年为了找马,为了消磨马群的空闲时间到过的许多地方,仅仅记录下地名,都足以使了解20世纪丝绸之路的变迁与兴衰的人惊叹不已:上马崖、下马崖、大石头、梧桐窝子泉、沁城、庙儿沟、穆孜里克、板房沟、大熊沟、克音、谢别里克、盐池……   
  《黑戈壁》一(2)   
  1968年-1969年之交,我们就是在找马的紧迫中度过的。 
  马丢了,如果在一周内找不回来,就只有靠运气了。真正找不回丢失马匹了,是很少见的事。1969年元月底,我们放牧的马群为部队接走了。两个月之后,才能安排新的马驹群给我们放牧。可才放松了不几天,整个马场就进入了戒备状态,那气氛紧张得使人喘不过气来。作为一个普通知青,我们当然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如此惊师动众,只是间接听说与一个叫做“黑喇嘛”的土匪卷土重来有关。从此以后,直到“林彪事件”,离边境不远的军马场,总是处在一个一个的战备情况里。 
  除了突然而来的“紧急情况”,1969年的春节前后,巴里坤、伊吾以及哈密县的东北部,又为寒流席卷。 
  不久前,我在前些年新编的《巴里坤县志》中查到,这一带的极限低温,是摄氏零下39。6度,测量地点是军马场的场部松树塘。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1969年2月我们在巡逻中就测到了零下41度的低温。 
  ——哦,那真是砭骨酷寒。在戒备期间,一次,军马场的民兵受命出动,搜索北山的几个大的山沟。返程中,夜色浓重,突然在板房沟沟口一个无人居住的空马圈闪现出一点亮光,我们马上将其包围。为了听清楚里面的动静,一个知青将皮帽子的“耳朵”撩起来也就是几分钟,等回到家才发现他的耳朵冻坏了,肿得像一个乒乓球。我摘掉手套揪着马鞍的前鞍桥下了马,手指居然被铁鞍环“粘住”了,硬撕下来一层表皮。原来,躲在空马圈里的不是坏人,而是一个让酷寒弄乱了心智的南方支边青年,想跑回四季如春的老家,遇见我们以为见到了土匪。在我们包围喊话过程,他硬是用双手挖开了冻得如同石头的羊粪,将随身带的钱与粮票藏了起来。真相大白了。可他的双手全都残废了。哦哦,伴随那洞彻骨髓的寒冷实际是一种无力抗拒的恐惧。如果说,新疆有“寒极”的话,那它显然是在东天山的北麓。 
  军马场到北京招收知识青年时,一个信息灵通的家长曾当面问负责招工的军马场人事干部:听说军马场所在的天山东部有土匪出没。人事干部老万用最慢的语速回答:哦,个把土匪是有的。来到马场很快就知道,其实人在马场是最安全的,而土匪,从清朝收复新疆以来就是这附近的一道风景线。所不同的地方只是在于:这里几乎没有“专职”的土匪。如果你没钱没枪,遇到“土匪”你也失不去什么要紧东西。可那个黑喇嘛,是土匪中的土匪,杀人越货,而且从来不计工本。有了这个背景,便不会因为一个过了气儿的土匪头子重返旧巢的传言,就引起如此之大的返响感到困惑难解了。而这一切的起因——那个黑喇嘛,早已经从这一带消失了四十多年、属于两三代人之前的事了。“黑喇嘛又回到了黑戈壁”,这便是对一切的解释。就是天文学家们听说“哈雷彗星即将重返星空”,也不会让人那样失魂落魄。 
  我第一次听说“黑喇嘛”这个名字,是在最初的紧急集合时。 
  黑戈壁就在军马场近邻。黑戈壁发生的一切,都曾深刻地影响了甘新交界的天山东部区域。早在50年前——1919年,当黑喇嘛刚刚在黑戈壁啸聚时,巴里坤、伊吾、哈密就出现过一次类似的“紧张”状态。当时,新疆的主政者杨增新严令立即刻不容缓地在伊吾上马崖、下马崖,哈密沁城、大石头,以致巴里坤的三塘湖等地严密布防,整个地区限时修复城池,整饬武备,加强巡逻,而且必须隔日报告“匪情”。在黑喇嘛被刺杀数年后,1928年7月7日杨增新也死于刺客之手。谁知时隔半个世纪,一切又重演了。这次如果黑喇嘛真的死而复生——据说他曾多次死而复生,重返黑戈壁,那他已经没有了那个视他为死敌的、有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的对手杨增新了。 
  两周后,戒备解除了。当然,那时处在非常时期,“文化大革命”再加上“苏修亡我之心不死”,一个流言蜚语也会引起社会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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