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戈壁-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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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我们没有就安南工路边的祭奠作进一步的调查,失去了深入了解西部历史命运的契机。现在呢?我必须弄清楚,那占据了碉堡山一大块平滩的“碑林”是谁、为什么建造的。只有那样,我才能真正认识黑喇嘛。
我决定,在三月上旬前往新疆看档案时,利用返程再次前往马鬃山,并且再次去寻找谢别斯廷泉。也就是说,我将把2003年考察忽略的地方及时补上。
这次,我准备自费。我不能由着岁月老去,日见消沉。当年如果处在这样的状态中,我早就放下一切,不计后果,到西部戈壁上去了。那才是“独行荒漠”。这几天我终于想明白了:实际上我在2003年是犯了一个错误:将“专业”与“业余”等同对待。专业的看大熊猫,要到自然保护区;业余的,在动物园里隔着笼子看看就心满意足了。专业的则绝不会满足。而为看看大熊猫,就把业余的领到深山老林里,未免太“残酷”。——这有点像孟繁华的“老警察”的故事。在一队业余选手中,我必须从众,深入的调查,怎么可能进行呢?所以,再去一次是十分必要的,不然我不会安心。
——就我自己一个人,沉下心来,重新调查。
我给嘉峪关的小张(张卫华)打电话,说是空号。给李总打,座机说是停机,手机是一段录音,要求输入密码。我担心:该不会是出了变故吧。翻了2003年的“工作手册”,找到了李总副手吕总(吕占福)的电话,尽管时在午休,我也不再等。吕总电话打通了,他说没有大的变化。他们都常提到我。见到额济纳的人,还问起过我。
过了半个小时,李总打来电话了。他说欢迎再来酒泉。我告诉他,这正是我的计划。如果去的话,这次不给他们添麻烦,只是请他帮我租个车。
他马上问:真能来吗?太好了!他说,他会专门陪我去马鬃山。车他有,一切由他安排。又问“来几个人?”我立即说:“就我自己,一个人。”他说,你带两三个人,我都负责到底。我知道目前经营企业也太难了,真不愿意再麻烦他了。但我也知道,他说了,就是实心实意的。他还说:在酒泉完全与2003年一样,我去接你,还住在军区招待所。这也正是我一直向往的。
——人生就是在快意与失意间度过。
只要工作摘得开,我随时可以走。我计划是3月3日—18日,去两周。给新疆师大文化人类学研究所的朋友崔岩虎打了电话。听说我马上去,他很高兴,要我为他们的学生作一次讲座。我答应了。我的初步计划是(我又做计划了,这感觉真好):在乌鲁木齐5-6天,去档案馆查找黑喇嘛资料。然后,就去酒泉。这样,我下周二必须处理好一切未尽事项,然后随时处在可以出发的状态中。
3月3日,早晨5点起床。赴乌鲁木齐的航班是9点20离开北京空港。8点15到机场,却得知航班晚点到下午两点以后。中午,将我们拉到花园酒店,临时住了下来。午餐,大家感慨万千,一个南方人曾对工作人员说:我们迟到一分钟也不行,可你们,一晚就半天一天的。吃完,睡了一大觉。又通知吃晚餐,其间,有人说将在晚上八点起飞。我与北京、新疆等有关人打了一通电话。与同行的旅伴学会了查询手机话费的办法,还有340元话费。飞机在19点40起飞,23点20抵达乌鲁木齐。
3月4日,下午,为文化人类学研究所作题为“最后的罗布人”的讲演。题目是他们出的。晚餐后,回到住处。
在乌鲁木齐的几天里,见到许多老朋友。其中有几个是我在1984年环游塔里木时结识的。但是,在档案馆一无所获。没有查到关于“丹毕加参”的资料。我已经托人查过了,也是这个结果。可我还是得自己来查一下。
3月8日,晚上18点47,乘T296出发。前往酒泉。同行者有新疆中国新闻社的杨东。我在1984年环游塔里木路经阿克苏时与他结识。
我不知道此行会有什么收获。档案馆的情况,似乎是个提醒。我会回空手而归吗?
这时,我想起了《乌鲁木齐四季》的最后一段话:“我一边欣赏古典音乐,一边写着这篇越南难民与乌鲁木齐四季的故事。我一遍又一遍倾听捷克作曲家斯美塔那的弦乐四重奏《我的生活》。我在电脑屏幕上写的就是‘我的生活’,而乌鲁木齐的四季,就是乐曲的四个乐章。搁笔前必须说明的是:在这里我写下的一切的是真实的,绝无虚构。其中每一个人用的都是真实姓名,每一件事都可以反复核实。惟一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的事实,就是对理想境界的不懈追求。惟一包容纳在字里行间的想象,就是发现者自己的喜怒哀乐、苦辣甘甜。”
《黑戈壁》十二(6)
有了这样的“体温”,我还担忧什么呢?
《黑戈壁》十三(1)
3月9日,上午8点30分,T296列车正点到达酒泉车站。
吕总来接站。仍住在“晋城门”附近的“八一宾馆”,居然还是2003年的406室。这是巧合。晚上,一个人在鼓楼附近散步到半夜。
第二天,一早6点30,启程经玉门镇、桥湾,前往肃北马鬃山镇。
李总亲自送我到马鬃山,吕总将陪同我在马鬃山考察。7点50,在玉门镇吃早饭时,向2003年的考察团团员小殷(殷国旭)借了一个卷尺。进入黑戈壁之后路过黑马鬃山、黄马鬃山,视野中是望不断的丘陵,总的地势是在抬升之中。许多山峰戴着雪冠。这条路我是第一次走,2003年我们走的是自额济纳出发,从东向西穿越黑戈壁的荒漠之路,那条路几乎与1927年哈士纶的路线重合。但这次是行进在国道上。
中午11点,到达马鬃山镇。李总没有吃中饭,略事休息就返回酒泉。吕总安排我们住在当年住的“马鬃山宾馆”。
街头,还是那一家三只的北山羊迎候我们。大风横扫,不见行人。
我们到“国门小学”拍了照片,并作了初步采访。与旧学校并肩的是一栋刚刚落成的新校舍,建筑有民族特色,而且相当气派,但还没有启用。学校有40多学生,17个老师,从学前班到六年级,都有。孩子们一个个健康可爱,可与新建的三层楼校舍相比,学生是太少了。
又见到副镇长娜仁娜。我们谈了这次的计划:在镇上采访;前往北方边界(北大门)寻访谢别斯廷泉水(或是1990年《中国地图》上标明的“那然色布斯台音布拉格”);再次到马鬃山的碉堡山看看。
来马鬃山镇采访如同游子还乡,使人感到亲切适意。而且什么都明明白白,简简单单,痛痛快快。我总觉得这些年来我是越来越没有耐心了。我的耐心已经全耗费在了不该耗费的地方。在酒泉,在马鬃山,我感到自己又站在起跑线上,只等发令枪响。从2003年到了碉堡山起,耐心又逐渐回到我身上,因为我随时会有发现。
下午与晚上,与镇上几个活跃的青年欢新、巴依尔、达布、西力得克等结识。这是此行的主要收获之一。他们给我的感觉是自尊又不自信。他们是新一代的牧民,与父辈全然不同,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发生的转变,将载入史册。我已经不怀疑该不该来、会不会有收获了。
欢新(35岁),承包了镇的文化中心,就住在与宾馆比邻的“文化中心”一楼。“不速之客”随意走进了开着门的大楼,他一点也没有感到突然,尽管我们从未见过面。欢新有一辆其他地方报废了的越野汽车,自己还开了一个酒吧,同时是个歌手,最崇拜亚东。我随随便便就闯进了他的家,开门见山地与他交谈起来。
欢新知道黑喇嘛其人,知道碉堡山的来历。还告诉我,听说前些年在碉堡山出土过麻钱(制钱)。他依次介绍了他的朋友们:
巴依尔(30岁),有自己的汽车、摩托,是硅化木的收集者,他的家中还有一辆为儿子买的玩具仿真汽车。他的硅化木,有两个相当好,几乎就是一株古树的“段落”,树皮苍翠,树洞宛然,年轮清晰。
达布(33岁),他的羊群目前在红石山,他们的羊群都是雇了河西的汉族人在放牧,达布雇了两个人(分放两群羊),一个是天祝来的汉族,他说一个月他付他们每人500元,我的直觉感到他大约是说得多了,300元就不错了。他自己买了两辆车,一辆是越野车,另一辆是大卡车,专门为羊群送给养与水等物资,并且为附近的矿山跑运输。
第四个,是西力得克,他承包了“马鬃山宾馆”,每年上交30000元。情况大约不会太好,今年3月,迄今(10号)只有我们3个人住了两间房子,一晚上总共120元。他雇了一个服务员,叫做尼克木(女,40岁),原是肃北县水产公司(水产公司!)的工作人员,下岗来此。每月300元,她带了两个女儿,一个刚刚会走路,另一个上中学了,丈夫与家都在肃北县城。这个两层的宾馆落成已经有几年了,光是维持运转的水电费等,就不会太少吧。马鬃山镇何时繁荣起来,是他们最关心的。我想。
在这些青年人中间,欢新大约是“召集人”。但是,他们谁也没听说“敦煌天杰”,1997年对他们也没有特殊意义。
下午4点,去采访当地著名的老人达西(86岁),2003年10月3日,在马鬃山宾馆采访过他。但目前他的情况不太好,已经双目失明,因哮喘病卧床不起。他坐在床上,孩子为他披上了薄薄的被子。
达西说的与2003年大致一样,新的内容有:刺杀黑喇嘛的人名叫南兹德巴特尔。在马鬃山,黑喇嘛把归顺他的牧民作了分工,放羊,放骆驼,找水等,男人参加军事训练。他在马鬃山,不停地有牧民从外蒙古越界来投奔他。他死了,这些人都跑光了。那个泉水(谢别斯廷)与同名的井,1961年划界时将泉水划在境外,井则划在境内。他同样不记得1997年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有什么外人来到马鬃山。
下午5点,去“国门小学”。三男一女,几个教职工在一起搭伙作晚饭。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了我的“知青”生活。一股热气拥在我胸中。青春岁月就如同清澈渠水从指缝中流逝。小学的副校长叫做哈斯巴特尔。这个镇子不通市话,通讯联系全使用手机,即便是在同一个镇上,也使用手机来联系。
《黑戈壁》十三(3)
——我们家附近有一条不长的便道,下班时最热闹,两边都是卖各种东西的小商贩。要买点零碎,还真方便。但堵塞交通。这是一个不稳定的“市场”,总有城管人员来清理。这天我正从那里路过,“市场”扰动起来,小商贩们呼叫着“城管”“城管”,开始收拾东西走人。果然见到一辆卡车从另一头驶上街道,商贩推着、拉着、蹬着破旧的车辆躲避逃跑。卡车像是逗商贩玩,跑得快了他就开得快,慢了他也慢。一辆拉着满车草莓的三轮翻了,卡车也停下来。望着一地的水果,农妇失声大哭,与自己的男人撕打起来。车上下来的干部反而去劝架。两人一齐扑向干部。我拉开双方。干部对农妇大声呵斥,我转向他,说:你受过教育吗?你有亲人子女吗?你也是做父母的人吧?如果你有理由,可以罚他们,扣他们车,可你干吗欺负人?你不也是人吗?干部愣住了,他原来一定是以为我会帮他的。他想说什么,可望着怒目而视的围观者,一时失声。我从地上胡噜了一大堆摔烂的草莓,匆匆装进一个塑料袋,站起身,塞给农妇10元钱,说:这是我买草莓的钱。然后扬长而去。几天后,我到街上买早餐,要了两碗豆腐脑。卖早点的老板娘把我的钱还给我,说:我认识你。你花10块钱买了一堆草莓。这顿早餐免费。
——小学六年级,我们班来了一个代课老师。那是一个又瘦又高的男老师,就是北大东门外成府街的老居民。大约好久没有工作了,显得颇落魄,但在课堂上一站,腰板挺得笔直,又像一个末代王公。他讲的课十分受学生欢迎。可他在课堂上有一个毛病,总不时地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子,小心地吸溜上一口。他看同学们全好奇地望着他,就解释说:“我有气管炎,随时得喝药。”我也有气管炎。一次课间操,他的“药瓶”放在课桌上,我忍不住打开,一股冲鼻子的“药味”呛得我打了喷嚏,我学着他的样子,小小心心地吸溜了一口,结果,我当时就醉在课堂上。不用说,他的“药水”度数不会小于60度。
——不久前,我到上海博物馆的图书馆看一部找了几十年的、原来以为已经失传的古籍。那是元刊孤本。我计划在上博工作完,到上海图书馆看另外一种诗集。在细雨中我赶到了上海图书馆。但是,在善本部怎么也查不到那种书的书号。也就是说,上图没有这种书。工作人员耐心地问我:你是怎么知道这种书在上图的呢?我说,是通过《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查到的。他们拿出了《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覆核,却发现是我错了,那种书是在华东师大图书馆。《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在著录馆藏地点时,使用的是代码,我记错了数字。雨仍然下着,我手中只有致上图的介绍信。当然,我的主要任务已经完成了。可我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离上图不远的华东师大。华东师大的校园真是美极了,尤其是在初春的雨中。在图书馆的古籍部,我迟疑着向一位负责人说:对不起,我从北京来看书。我弄错了馆藏地点,介绍信开的是上图,可书藏在华东师大图书馆。这是我的工作证,是不是……对方连看都没有看我,回答:你不用介绍信,我知道你是杨镰,你父亲不是原来的北大教授吗?上星期我还在电视上见过你呢。原来这位古籍部的吴主任(吴平),是关注西部探险的人,他早就读过《丝绸之路》《亚州腹地探险八年》。真是他乡遇故知呀。在吴主任的帮助下我顺利完成了在上海的工作。上海给我留下了文化丰厚的印象。探险与发现实际存在于每个有心人的心中。
马鬃山的夜空星光灿烂。
深夜的马鬃山我独自一人,却感受到来自遥远秘境的呼唤。
《黑戈壁》十四(1)
3月11日,天还没有亮,我就起床了。
宾馆前庭的灯亮着,也是治安情况好,不然,就一个女服务员谁敢在这样的地方一整夜开着门值班?
我来到后院,锅炉房有动静,是服务员尼克木在烧锅炉。是呀,不管有没有人、有几个人住宿,锅炉是不能停的。她说,在冬天,她兼管烧锅炉,每月另加300元。我来到街上,寒风凛冽,步履踉跄。街上夜色昏暗。这整个马鬃山镇全靠风力发电,是真正的“绿色”能源,有三组发电机。没有风,没有阳光,就没有电。
上午8点30分,娜镇长来,一起吃早餐。据天气预报,上午冷空气入侵,零下15度。风头夹带的是来自外蒙古戈壁的寒流。镇长为我们向边防上借了三件皮大衣。
10点,动身前往边境。今天一是感受边境地势,二是相信能够重新找到“那然色布斯台音布拉格”,三是看看红石山,四是了解当代牧民的生活。
马鬃山气象局的车是小薛(薛利民)开的,是一辆新尼桑。达布的车上多了一个人,那就是西力得克,他是好奇一起出去散散心。路上,娜仁娜讲了她的经历:1985年毕业于内蒙古师范大学,一直在镇上,出任副镇长前原来是学校的老师。丈夫是医生。北方的口岸,就叫做“那然色布斯台音布拉格”,1992年、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