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他说-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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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世界奈聋盲
跟着前面所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因应运用的原则,顺理成章地说出善于用物,而不被物所用的”重点。因此而提出严重的警告,要人们对于声、色、货、利以及口腹之欲,加以节制,不要任性自欺而上当。本章原文,文从字顺,大家读了就很明白,用不着多加解释。现在我们只从实际的经验上,提供一些报告,以为大家的参考。
像我们这一时代的人,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大半是由古老的农村社会出身,从半落后的农业社会里长大,经过数十年时代潮流的撞激,在艰危困苦中,经历多次的惊涛骇浪而成长,从漫长曲折的人生道途上,一步一步走进科技密集、物质文明昌盛的今日世界。回首前尘,瞻顾未来,偶尔会发出思古之幽情,同时也正迷醉于物质文明的享受。
例如由我们所看到的长辈,以及我们这一代,从幼小的时期,在一盏半明半灭的青油灯下,“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读诗书,慢慢到了有了洋油(煤气)灯,再进到电灯(日光灯),以及彩色电影和彩色电视的今天。
由惯听农村俚语的民俗歌谣,到达无线电的收音机,再进而发展到“身历声”的高级音响,欣赏世界各地的名歌妙曲。
由穿钉鞋,打油纸雨伞,踩着泥泞的道路,上学堂读书,到骑脚踏车、摩托车,甚至驾驶私家轿车(汽车)亲自接送孩子们上学读书的场面。
由老牛拖车,瘦马蹇驴,单桨划船,到达机帆船、轮船、油轮货柜。由仰头上空看四翼飞轮机开始,到达随时可以乘坐喷射航机环游世界的今天。
由磨墨涂鸦到打字影印的数十年来,不敢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所读过的书,无论在白天或灯光下面,并不亚于现代青年的努力用功,可是用到现在,老眼还不太过昏花。当然在年轻的时候,也没有现代青年的近视水准。同时,也不会因噪音的干扰而造成听觉不灵。
但在物质文明的现代呢!由自然科学的进步,发展到精密科技以来,声、光、电、化等的科技进步,促使声、色、货、利的繁荣。满眼所见,传闻所及,由父母所生,血肉所成的五官机能,好像都已走样。无论眼睛、耳朵、鼻子、嘴巴,不另加上一些物质文明的成品,反而犹如怪物似的,而且应用失灵,大有不能全靠本来面目应世之慨。
因此反复忆及《老子》本章的话,常常使人低徊有感,不胜惆怅。由机器人来治事的日子,快要来临,甚至说,与外星人的交往,也不是幻想的虚言。那么,反观我们今日的人样,真真假假,也就不足为奇,只当大家都在活世的大银幕上一番表演而已。老子虽然为后人担忧,看来也是白费口舌,因为目盲自有眼镜架,耳聋自有助听器,口爽自有营养片,发狂又有镇定剂。老子虽圣莫惊叹,一切无妨难得的。
本章所说的口爽的“爽”字,是指口腔舌头的味觉出了毛病。不是爽快的意义,这要特别说明。例如中国古代医书所称的口爽,便是口腔乏味、食欲不振的意思。
驰骋畋猎,是古代最富于刺激性的个人户外活动,以及群众野外活动。它正如现代人的观念,认为刺激才是享受,疯狂才够刺激。那么,这个老子,也就没得什么好说了!
第十三章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责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宠辱谁能不动心
从十一章以来说明,人须能用物而不为物用,不为物累。但能利物,而成为无为的大用。因此再进而说明人生宠辱境界的根本症结所在,都因为我有身而来。
宠,是得意的总表相。辱,是失意的总代号。当一个人在成名、成功的时候,如非平素具有淡泊名利的真修养,一旦得意,便会欣喜若狂,喜极而泣,自然会有惊震心态,甚至有所谓得意忘形者。
例如在前清的考试时代,民间相传一则笑话,便是很好的说明。有一个老童生,每次考试不中,但年纪已经步入中年了,这一次正好与儿子同科应考。到了放榜的一天,儿子看榜回来,知道已经录取,赶快回家报喜。他的父亲正好关在房里洗澡。儿子敲门大叫说:爸爸,我已考取第几名了!老子在房里一听,便大声呵斥说:考取一个秀才,算得了什么,这样沉不住气,大声小叫!儿了一听,吓得不敢大叫,便轻轻地说:爸爸,你也是第几名考取了!老子一听,便打开房门,一冲而出,大声呵斥说:你为什么不先说。他忘了自己光着身子,连衣裤都还没穿上呢!这便是“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的一个写照。
“受宠若惊”,大家都有很多的经验,只是大小经历太多了,好像便成为自然的现象。相反的一面,便是失意若惊。在若干年前,我住的一条街巷里,隔邻有一家,便是一个主管官员,逢年过节,大有门庭若市之慨。有一年秋天,听说这家的主人,因事免职了,刚好接他位子的后任,便住在斜对门。到了中秋的时候,进出这条巷子送礼的人,照旧很多。有一天,前任主官的一个最小的孩子,站在门口玩耍,正好看到那些平时送礼来家的熟人,手提着东西,走向斜对门那边去了。孩子天真无邪的好心,大声叫着说:某伯伯,我们住在这里,你走错了!弄得客人好尴尬,只有向着孩子苦笑,招招手而已。有人看了很寒心,特来向我们说故事,感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说,这是古今中外一律的世间相,何足为奇。我们幼年的课外读物《昔时贤文》中,便有:“有酒有肉皆兄弟,患难何曾见一人?”“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不正是成年以后,勘破世俗常态的预告吗?在一般人来说,那是势利。其实,人与人的交往,人际事物的交流,势利是其常态。纯粹只讲道义,不顾势利,是非常的变态。物以稀为贵,此所以道义的绝对可贵了。
势利之交,古人有一特称,叫作“市道”之交。市道,等于商场上的生意买卖,只看是否有利可图而已。在战国的时候,赵国的名将廉颇,便有过“一贵一贱,交情乃见”的历史经验。如《史记》所载:
廉颇之免长平归也,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
廉颇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
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
廉颇平常所豢养的宾客们的对话,一点都没有错。天下人与你廉大将军的交往,本来就都为利害关系而来的。你有权势,而且也养得起我们,我们就都来追随你。你一失势,当然就望望然而他去了。这是世态的当然道理,“君何见之晚也”,你怎么到现在才知道,那未免太迟了一点吧!
有关人生的得意与失意,荣宠与羞辱之间的感受,古今中外,在官场,在商场,在情场,都如剧场一样,是看得最明显的地方。以男女的情场而言,如所周知唐明皇最先宠爱的梅妃,后来冷落在长门永巷之中,要想再见一面都不可能。世间多少的痴男怨女,因此一结而不能解脱,于是构成了无数哀艳恋情的文学作品!因此宋代诗人便有“羡他村落无盐女,不宠无惊过一生”的故作解脱语!无盐是指齐宣王的丑妃无盐君,历来都把她用作丑陋妇女的代名词。其实,无盐也好,西施也好,不经绚烂,哪里知道平淡的可贵。不经过荣耀,又哪里知道平凡的可爱。这两句名诗,当然是出在久历风波,遍尝荣华而归于平淡以后的感言。从文字的艺术看来,的确很美。但从人生的实际经验来讲,谁又肯“知足常乐”而甘于淡泊呢!除非生而知之的圣哲如老子等辈。其次,在人际关系上,不因荣辱而保持道义的,诸葛亮曾有一则名言,可为人们学习修养的最好座右铭,如云:
势利之交,难以经远。士之相知,温不增华,寒不改弃,贯四时而不
衰,历坦险而益固。
天下由来轻两臂
在我们旧式文学与人生的名言里,时常听到人们劝告别人的话,如“身外之物,何足挂齿”。对于得意而受到的荣宠,与失意所遭遇的羞辱来讲,利害、得失,毕竟还只是人我生命的身外之物,在利害关头的时候,慷慨舍物买命,那是很常见的事。除非有人把身外物看得比生命还更重要,那就不可以常理论了!
十多年前,有一个学生在课堂上问我,爱情哲学的内涵是什么?我的答复,人最爱的是我。所谓“我爱你”,那是因为我要爱你才爱你。当我不想,或不需要爱你的时候便不爱你。因此,爱便是自我自私最极端的表达。其实,人所最爱的既不是你,当然更不是他人,最爱的还是我自己。
那么,我是什么?是身体吗?答案:不是的。当你患重病的时候,医生宣告必须去了你某一部分重要的肢体或器官,你才能再活下去。于是,差不多都会同意医生的意见,宁愿忍痛割舍从有生命以来,同甘共苦,患难相从的肢体或器官,只图自我生命的再活下去。由此可见,即使是我的身体,到了重要的利害关头,仍然不是我所最亲爱的,哪里还谈什么我真能爱你与他呢!所以明朝的诗僧(木有)堂禅师,便说出“天下由来轻两臂,世间何苦重连城”的隽语了!
“轻两臂”的故事,见于《庄子·杂篇》的《让王篇》。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
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
然而摆之者必有天下。君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
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
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优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
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
所以说:“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老子亦因此而指出“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的基本哲学。再进而说明外王于天下的侯王将相们,所谓以“一身系天下安危”者的最大认识,必须以爱己之心,来珍惜呵护天下的全民,发挥出对全人类的大爱心,才能寄以“系天下安危于一身”的重任。这也是全民所寄望、所信托以天下的基本要点。同样的道理,以不同的说法,便是曾子的“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欤?君子人也。”
由此观点,我们在本世纪中的经历,看到比照美式民主选举的民意代表们,大都是轻举两臂:拜托!拜托!力竭声嘶地攻汗他人,大喊投我一票的运动选民,不禁使旁观者联想起:“贵以身为天下,爱以身为天下”、“天下由来轻两臂,世间何苦重连城”的幽然情怀了!
讲到这里,忽然看到在座诸公,有的是倾心于老子的太上老君的神仙丹道的学者,心里正在嘀咕本章的“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的解释,明明是说修道的功夫境界,何苦一定要侧重下文的“贵以身为天下,爱以身为天下”的可寄可托的繁文。这却要恕我唐突,太过赞赏老子的可以入世,可以出世的道妙,因此就顺口搀胡,说到老子点化用之道的一面去了。如果从修习神仙养生之道来讲,要修到无身境界,确已不易。但无“身”之患,也未必能彻底进到“无我”的成就。何况一般笃信老子之道者,还正在偏重虚心实腹,大作身体上气脉的功夫,正被有身之患所累呢!所以宋代的南宗神仙祖师张紫阳真人便有“何苦抛身又入身”之叹!至于说,如何才能修到无“身”之累?那就应该多从“存神返视”、“内照形躯”入手,然后进入“外其身而身先”的超神入化境界,或者可以近似了! 第十四章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缴,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惭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时空心物与道的体用
依据习用已久王弼编排的《老子》八十一章的次序,从本章开始,又另起炉灶,转入辩说物理的境界,似乎不相衔接。其实,与十三章所讲,不可为物情所累,而困扰于世俗的宠辱,因此而生起得失之心。而且进一步了解宠辱的发生,都由于我有我身之累而来,“及吾无身,吾有何患”。那么便知在现实世界中,所谓我与无我之间的关键,只因有此身的存在而受累无穷。但我身是血肉之躯,血肉的生理状态,也便是物理的造化而来。因此便进一步说明心物一元的形而上与形而下的理则,隐约之间,仍然是顺理成章,大有脉络可循。这也便是道家学说,始终从生理物理入手而到达形而上的特殊之处,大异于后世的儒家与佛家的理趣所在。
本章首先提出有一个看而不见,听而不闻,又触摸不到的混元一体的东西。要说它是物吗,它又不同于物质世界的物体那样,可以看得见,听得到,摸得着。要说它不是物吗,宇宙万有的存在,都由它造化而来。因此,在理念上名之曰“道”。在实用上,便叫它做混元一体。但在本无名相可说上,它究竟是什么东西?老子为之作了三部分的命名。
视之不见的,还有非见所及的存在,特别命名它叫“夷”。夷,是平坦无阻的表示。
听之不闻的,还有非听闻所及的作用,特别命名它叫“希”。希,不是无声,只是非人类耳目所及的大音而已。
感觉摸触不到的,还有非感官所知的东西,特别命名它叫“微”。微,当然不是绝对的没有。后来由印度传入的佛学,说到物理的深奥之处,也便借用老干的观念,翻译命名为“极微”,便有互同此理的内涵。
总之,视、听与触觉这三种基本作用,原是一体的三角形,它与物理世界的声、光、触受是有密切的相互关联性,也可以说它是一体的三种作用,不可寻探它的个别界限,因此笼统说明它是“混而为一”的。从老子以后的道家与道教,便因袭其名,叫它“混元一体”,或“混元一气”。这便是老子当时对物理的分类说法,也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理论物理的粗浅说明之一。
再进一步说明,他说这个声、光、触觉“混而为一”的东西,它的本身,并无上下左右等的方位差别,也没有明暗的界别。也可以说上下明暗,“混而为一”而不可或分的,所以它具有超越时空的性质。“其上不(白敫)”,虽在九天之上,也不受激然光明的特色所染污。“其下不昧”,虽在九地之下,也不受晦昧不明的现象所染污。它说似无关却有关的永远不断不续似的连在一起,“绳绳不可名”。你要说它是一个具体物质的东西,它又不是物质,“复归于无物”。总之,没有固定的形状,“无状之状”也不能用任何一样东西来比拟它的现象,“无物之象”。只好给他取了一个混号,叫作“馏恍”。关于惚恍,老子在后文又自有解说,在此不必先加说明。它是无来无去,不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