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3期-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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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胯胯父亲是富农子女,白胯胯是富农子女的子女,他周身雪白,太阳怎么晒也晒不黑,我们从小就喊他白胯胯。他父亲偷偷地给他看过《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他就给我们讲他看过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我多次以20颗水果糖作交换条件,想看看他看的书,白胯胯都说他老子把书借出去了,没收回来。我说狗日的白胯胯,我们两个是弟兄,你怎么不让我看《三国》呢。白胯胯总是笑,然后我们就勾肩搭背地上学去了。我其实也不是非看不可,他看了就等于我看了,而且,他看了我再看就没意思了,让他见多识广,正好当军师嘛。
我们三个定了座次,我就问白胯胯,按照规矩,我们接下来应该设坛敬神了是不是。白胯胯说,是的是的,而且我们还要喝血酒,发毒誓,才算结盟。
一时间,我们三个格外神圣起来。我出的气粗而快,缺嘴也是,只有白胯胯显得平和,但说话也是很严肃的。我们感觉到,一件神圣的事情将落到我们的肩上来,一道神秘的光环,将把我们罩住。我的心突然狂跳,肚皮小,心很大,几乎要跳出肚皮来。老实说,我完全不知道我们结盟究竟会干些什么,但现在要敬神,要喝血酒,要发毒誓,要……肯定有很多很多我们原来不知道的东西。我觉得我们三个走到了一个秘密的,也是广大的天地里去了。我甚至看不起我老子和么叔他们来。他们显得多么滑稽啊,连结盟这样的事情都没有做过。
我按住心里的狂喜,我可不能显得轻浅。我说,结盟正式开始,我们到堂屋里敬神去!
推门进去,堂屋昏暗的光线,阴凉的气息,更让我们感觉一个神圣时刻的到来。我们轻手轻脚的,生怕这个氛围和时刻被我们的粗野赶跑了。堂屋正中就是神龛,神龛正中是一块木牌,木牌上是“天地国亲师”五个字。突然,一只白色的小鸟从神龛顶上飞起,闪着光亮的翅膀,不紧不慢地飞出了堂屋,飞到阳光里去了。我们三个一时没了意识,头脑里的一切仿佛被这只小小的鸟儿带走,我们傻傻地站在堂屋中央,忘记了该干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白胯胯首先回过神来,他转身把大门轻轻关上,大门还是发出了嘎嘎大叫,我们抽了一口凉气。
堂屋里潮湿的、昏暗的气息,交织着神龛的烟火气和那只白色小鸟飞腾的气息。还有就是我们三个粗大的鼻息。
我颤颤抖抖起来,我们都颤颤抖抖起来。我们的气息说明我们三个有些兴奋,有些紧张,有些莫名其妙。我颤颤抖抖地说,现在我们跪下来。
结盟单这个词就很神秘,很久远。不用说,它的味道,是天地国亲师的味道,它的色彩,是天地国亲师的色彩,它的神秘,是天地国亲师的神秘。在喝血酒、发毒誓之前,我还不是真正的老大。
我居中,缺嘴在右,白胯胯在左,我们三个跪在神龛下面。我们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吐气,我又听到狂烈的心跳。我正准备说话,突然,坝子里走上一个人来,她急呼呼地喊金全,金全,金全在屋里吗?金全看到我的猫没有?看到了送回来!我们立时头发上拔。原来是山脚的小脚婆。她整天坐在院坝里,抱着她的大黄猫,给猫唱山歌。我们远远地不敢靠近。近了,小脚婆的大黄猫从她怀里蹿出来,老虎一样,把我们赶得满坡跑。小脚婆哈哈哈哈地大笑,然后干瘪的嘴说出一个词——嘎。大黄猫就喵喵喵地回到她的怀抱。
等小脚婆走远了,我们的心才回到自己的正题上来。缺嘴说就这样跪着呀。我用左手肘挠白胯胯。白胯胯就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刘关张他们在桃园是怎么说的。白胯胯说他们喝血酒,喝一大碗血酒,然后说不愿同日同时生,但愿同日同时死。缺嘴说就这样?白胯胯说就这样。缺嘴说卵意思都没得嘛。我用右手肘挠了一下缺嘴,缺嘴说,那我们就这样跪着不成?我说不说话,我们心里想想,默念。白胯胯说,想什么啊,默念什么啊。
我们还是就这样在昏暗的堂屋里,静静地跪了好一会儿。我突然说,是不对啊,天地国亲师,是大人们的事情嘛,我们跪在这里干什么呢。要是大人们知道了,会把我们三个打死的。我们还是另外找个地方吧。
轰的一声,我们三个站起来,打开大门,光线如刀一样飞进来,我们睁不开眼,站不稳脚。我们躺在院坝上,像是经历了一场长途奔跑,显得虚弱而亢奋。
我们来到屋后的竹林里。竹林是慈竹和阳山竹,竹林包围了我家,在慈竹和阳山竹之间,有个小小的空隙地。我们在空隙地重新开始没做完的大事。三个土碗里装了满满的水。我们三个面对面跪着,我说喝吧,从此以后,我金全和缺嘴和白胯胯,我们是弟兄,我们团结一致,好好干,我不会亏待大家的。我们要像一个拳头一样,打在敌人的头上。
白胯胯不解地望着我,说你怎么这样说呢。我说那该怎么说呢。白胯胯说我也不知道,但觉得这样说总有什么不对。缺嘴说对对对,说得对,只要我们是弟兄就对。白胯胯说,而且,我们还是该当着什么的面说,光我们三个,容易忘记。我说我们都记住就是了,谁能忘记呢。白胯胯说,我也说不好,反正……缺嘴说狗日的白胯胯书读多了,真是反动。白胯胯说,刘关张他们肯定不是这样的。我说那怎么办?缺嘴说,哎呀,真哕嗦,我们端起酒来,就是,金全第一,我缺嘴第二,白胯胯第三,从今以后,金全缺嘴白胯胯滚住一团,战无不胜。
我们三个开心地笑起来。我说就这样吧,喝酒喝酒。我们举到胸前,嘻嘻哈哈地喝水。缺嘴说,还是应该喝血酒,这个水,淡寡寡的。我也觉得这样确实是太随意了点,和我们的想法很不相称,是应该有点血在水里的。见了血,那就严肃起来了。我说停下停下,我们得搞点血来喝。白胯胯说,按道理,应该滴公鸡的血在酒里才成。
我们到院坝里,到院坝外的苞谷林,到竹林里,追赶我家的红公鸡。它有我们半个高,它开始看到我们不是逃跑,而是迎头而上,和我们相扑腾。我们三个来了莫大的精神,仿佛眼前的红公鸡就是一个骄傲的敌人,我们只有前进,不能后退。我们呐喊着,向公鸡发起攻击。途中,白胯胯问我,要是大人发现我们把公鸡的鸡冠割破了怎么办。我说我既然是老大了,你们就用不着怕了。正说着,小脚婆家的鸡群咕咕咕咕地来到我家竹林外,大红公鸡一个朝天飞,飞到小脚婆家鸡群里去了。
小脚婆家的鸡群里有三只小公鸡,刚刚开叫。缺嘴说,干脆捉小脚婆家的算球了,金全家的大公鸡捉不到。白胯胯说那不好,小脚婆最易发现,而且也不对。缺嘴说只要是公鸡就行了,管是谁家的呢。我说要得,捉小脚婆家的,她的大黄猫差点没把我们吓死。白胯胯说,好吧,但我认为还是不大好。
我们开始追赶开来。毕竟是刚开叫的小公鸡,没追几圈,缺嘴和白胯胯就围住了一只。缺
嘴立时用手捏住公鸡的嘴,让它叫不出来。可是小公鸡翻天翻地地扑腾。缺嘴把手捏了小公鸡的颈子,我抱了小公鸡的脚,小公鸡才平伏下来。
我们兴奋异常。来到竹林里,缺嘴说,拿刀来,干脆杀了,喝鸡颈子里的血。白胯胯坚决反对说,是小脚婆的鸡,不能杀,而且,只要鸡冠的血就行。我说好吧好吧,就鸡冠的血,缺嘴你咬一口,让血出来。缺嘴就抱了鸡在怀里,小公鸡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虽是茫然,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缺嘴伸头就咬住小公鸡的冠子,不想咬大了,几乎咬去一半。一口没咬下来,鸡满怀扑腾,嘎嘎乱叫。慌乱之中,缺嘴一手捏住鸡的颈子,小公鸡突然失声,只听喉咙咕咕有声滑落,眼睛大大睁开。白胯胯说狗日的缺嘴快松手,鸡死了。缺嘴此时满嘴是血,哈哈哈地笑起来,死不了,死不了。果然,鸡没有死,血滴落地上,也滴落在缺嘴的衣襟上。我赶快端来装水的碗,小公鸡的血滴进去,像云霞被风吹着一样,鸡血散漫流走,照着我们三个小小的脑袋,不一会儿,水里就满堂彩了。
缺嘴放下小公鸡说,快回去,小心我们杀了你。可是,小公鸡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就耷拉着流血的头,倒栽下去。我说死了就死了,白胯胯说,还没死,给它点水喝吧,不然小脚婆会很伤心的。它确实没有死,过一会儿就会好起来的。它是被我们吓坏了,一口气没缓过来而已。为了我们的结盟,更为了我当了老大,我看着恹恹的小公鸡,突然起了杀心。我说等等,我跑到屋里,拿出一把菜刀来。白胯胯惊讶地说金全你不会杀它吧。缺嘴也说你真要杀啊,放了吧。我手颤抖着,但突然来了胆气,二话没说,走拢就是一刀,只见小公鸡的头掉在地上,眼睛眨巴了几下就定住了,它没头的身子扑腾着,居然站起来走了几步,才倒地不动。我们大骇,但我咬住嘴巴,说,狗日的!这叫一不做二不休,喝血酒!喝血酒!
白胯胯有些不忍,情绪还没有回来。我说白胯胯,莫像个小姑娘,喝还是不喝?!白胯胯说喝归喝,还是不该杀它啊。我说你是不是怕什么了?白胯胯说我什么也不怕,但我们不能这样做。缺嘴说,哎哎哎,白胯胯是那德性,跪下喝酒,跪下喝酒。
端起酒碗来,我们三个立时就又严肃起来,刚才一时的不快,被跪着喝酒的庄严和神秘完全掩盖了。谁小小年纪像我们这样喝血酒吗?哈哈哈,没有,整个安子都没有,更别提瓦罐他们了。他们什么也不懂,他们是乌合之众。我们喝了血酒,有了醉意,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和这个村庄,和这个天地,有了完全不同的联系。现在,我甚至也可以看不起白胯胯的老子了。白胯胯的老子在整个香树坝能说会道,写得一手好字,对人恭恭敬敬,从不高声大语,走路连蚂蚁都怕踩死了,我一向很喜欢他,现在,哼!我说,白胯胯,现在,我连你老子都看不起了。
白胯胯说,我也看不起你老子了,我会下了他的枪。缺嘴说,那不行,他老子会一枪打破你的卵子,你还要成为反革命。我们开心地哈哈大笑不止。我们居然把一碗血水喝完了,喝得跟真酒一样。我们把碗抛在竹林里,倒在厚厚的竹叶上,体会着神奇的血酒的魔力。
山脚下,小脚婆还在唤她的猫。白胯胯说,我们得把小公鸡还给小脚婆。缺嘴说,那是送死啊,不行不行。我说我们煮来吃了算了。缺嘴赞同,白胯胯说煮了吃嘛他不反对。我说,一致通过,煮来吃。
但如何煮,对我们来说,毕竟是个大厨艺了,根本找不到办法。后来,我们干脆把小脚婆的小公鸡沉到猪圈下的粪池里去,让它在里面烂成粪。
好几天,小脚婆在村子里一颠一颠地走来走去,她抱着大黄猫,问我们,看见我的小公鸡没有,看见我的小公鸡没有。
晚上,我们按照白天的计划,来到土地堂。土地堂是一个坟山。
月亮照着去土地堂的路,月亮没有高粱地里的簸箕大,但也有洗脚盆那样大。我们走,月亮也走,总是要罩住我们似的。缺嘴走前头,白胯胯走后头。过去一说到土地堂去,我们的脚干就打颤。我们可以在夜晚走任何一个地方,就是不敢到土地堂去。那些高高大大的坟,像一个个坐在地头的鬼,白天都让人怕,更别说晚上了。而且,自从秋纹在那个下午埋到土地堂去后,我们对土地堂更加害怕。一个人的时候,目光都不敢往土地堂看,以为一看,秋纹就会站在土地堂上空,跟我们笑。
秋纹比我们大。我们读三年级的时候,她就读五年级了。我们对五年级很陌生,回来的路上,她就给我们讲五年级的事情。她说话慢声慢气的,穿得干干净净。三年级前,我们总是跟着她来跟着她去,到了三年级,我们就大了,我们找人打架,别人也打我们。总之,我们觉得自己可以独立地和任何人打交道了,我们就不再跟着她。但是,每当我们和别人打架吃了亏的时候,她总是及时赶来,把那些欺负我们的人赶走,拿她的手绢给我们擦眼泪和血。她总是甜声甜气地说,怎么要这样呢,怎么要这样呢。然后就给我们一颗水果糖,给我们讲五年级的事情。我们就高高兴兴地,跟在她的小辫子后面,一起回来了。
可是,去年,她生了一场急病,三天后就死了。她是家里的独女,死的时候,她的母撞板壁,撞柱头,然后就昏死了。她老子倒在地上,哭喊着把自己的衣服撕成了布条条,仿佛她就躲在布里面,要撕了才能活回来。
那个下午,我和白胯胯刚刚回来。要分手的时候,我们爬在我家院墙上说一会儿话。然后,白胯胯就要回去放牛,我也要割牛草。缺嘴从另一条路上回去了,他要放猪。说话之间,白胯胯十分害怕十分慌乱地说金全,看看看。我看过去,远处青冈林边,夕阳下,一队人抬了棺材,正向土地堂去。黑色的棺材上,搭了一条红色的毯子。我们知道,那棺材里躺着的就是秋纹。她死后,我们心里像是什么东西丢失了,很害怕,很落寞,我们老是想找人打架。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明明是秋纹,可是,秋纹躲在暗处,只是笑,然后说,怎么要这样呢,怎么要这样呢。后来我问缺嘴和白胯胯,他们都说做了差不多的噩梦。过了大半年,我们才渐渐地没有梦到秋纹。
现在我们到土地堂来,是根据白胯胯的建议。我们结了盟,却不知道结盟了干什么。我们的亢奋一时想找点事情做,比如和瓦罐他们马上打一架。白胯胯说,我们看看现在的胆子怎么样吧。缺嘴说肯定大不相同的。白胯胯说,那我们今晚就去土地堂,看看我们是不是和昨天不一样了。我们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来劲,就是和瓦罐他们打架,也没有这个说明问题。我们都知道,去了土地堂,那我们就真没什么可怕的了。
一只乌鸦从头上尖叫着飞过,仿佛也是从月亮边飞来的。我们颓然跌坐在路上,风从林子里吹来,更是令我们心惊胆战。我们的脸仿佛有蚂蚁在爬,我们的周身仿佛也有蚂蚁在爬。乌鸦飞到土地堂去了,月亮还在树上看着我们。我就故意哈哈大笑起来。白胯胯也笑起来。缺嘴说,狗日的真还有鬼了。走,打鬼去!我们把腿抬得高高的,一步一步,整齐地踏下去。像是三个木头小鬼,在路上滑稽地练习步伐。我们看到土地堂了,看到那些错落的坟墓了。青暗的天光下,那些坟墓生硬地怪异地夺目而来。我们无可逃避,我们麻着小小的胆子,像是打一场生死大架那样,迎头接住。
一条小路从大路上分出去,就进了土地堂。自从秋纹埋进来后,我们一年来根本就没去过了。那小路从土地堂背后下去,可以接另一条大路。站在大路上,我们看着土地堂,没有谁说上去,也没有谁说不上去。我们站在路上,是在调整自己的胆子。我们的胆子此时好像不是我们的胆子,而是别人的,是浸了什么药水后的胆子了,全然没有了自己的肉的味道。
我黑着脸说,上,这面上,那面下!我的声音沙哑,像鬼一样青。他们两个立即附和说要得,这面上,那面下!他们的声音和我一样,沙哑,青,不是从人肉的喉咙里说出来的。
我们走到小路上去,旁边满是坟墓。秋纹的坟墓离路边有点远,但我们知道哪个坟墓是秋纹的。我说,你们知道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