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3期-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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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医院门口,客人给了金全两块钱。金全愣了一下,想说就不收钱了吧。可这样不妥当的,凭什么不收钱呢?非亲非故的,别人会不理解的。能说是因为栀子吗?能说是因为那个病在床上的姑娘吗?
她抱着栀子,真是好看。金全在小城里蹬了三年的车,还没有看到哪个客人,有面前这个抱着栀子的客人好看。三年来,她难道就没有坐过我的车吗?
她走几步又转身回来,取下墨镜,笑着说明天9点,去发廊门口等她。她要坐他的车。
金全看到她长了半寸长的黑睫毛,像是张开的手指。笑时右上嘴角露了一颗好看的虎牙。
寻着栀子,不想寻到了一个固定的客人。
金全想,那个病床上的女子,想来一定是很高兴的吧。城里人还没几个知道栀子开了呢。她躺在床上,栀子开着、香着,她闻着、看着。要是她老家也有年年开着的栀子,那她一闻到栀子,病就会不治而愈的。自己那年,其实就是一个雨季里,闻着栀子的香,一天一天就这样好了。
他想把自己治病的事给她说说,可她进了医院大门。栀子的香,让整个医院的消毒药水,向后退了好几丈远。
三天来,一到9点,金全就等在发廊的门口。她抱着栀子花,坐他的车,他感到很轻柔。虽说不是一点重量也没有,但比蹬空三轮还要好呢。空三轮蹬起来哐当哐当,是硬的,是躁的。她坐上去,整个车子就顺当了,就柔和了。别的客人,死僵僵的,那坐车的劲头,像是有意跟下力的人扭着来。本来车子转弯时,客人跟着车子弯一下,那力道就顺势,就飘了起来。
她问他,你们老家有唱栀子的山歌吗?
他就跟她唱了。他不好意思。一个蹬三轮车的人,跟客人唱《栀子花开》。好在车子是走着的,声音也很轻。话说回来,跟这个女子,金全觉得无法拒绝。
他问,她好些了吧。
她说她好些了。她能下床来,把栀子抱到窗台去站一会儿。她闻着栀子,就会笑着安静地睡一觉。
她真喜欢栀子啊。金全也感叹了。
金全被自己的感叹吓了一跳。
她老家也有很多很多的栀子呢。她说,今年栀子刚一开,她就闻到了,那是半夜里,她说栀子开了,要我给她买来。我一早去山上,找到了栀子,请那家人每天摘一束来。
她说,我很奇怪啊。你们两个怎么都比别人先闻到栀子的香呢?
金全听了这话,心里淌出了高兴,说这有什么难的,小时和栀子一起长大的人,到栀子开的时候,多远都能闻到。
客人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金全想说话,他很少主动和客人说话。一般是客人好奇了,问什么他答什么。他可从没有主动和客人说话的勇气。一个蹬三轮的,你能主动和客人摆谈什么呢,别人说你神经呢。你蹬车,你就和车子一样,是车子的发动机而已。所以不管怎么憋闷了,只有收车了,回去和同寝室的人说。
但金全觉得和她是个熟人了,熟人是不一样的,想说就说吧。金全就说,那么说来,你们两个不是一块的呀。
客人的口气也热烈起来:我们像亲姐妹一样呢。我们一起三年了,大方向也算是一个地方来的。
金全想问是什么地方,觉得不妥。她们是忌讳说真名和真地方的。
客人又叹气了,说哪知得了这个病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要花光了。
金全没什么说的了。金全想,她躺在病房里,会是什么样子呢?小城这样的医院他没进去过。金全就根据电视上的想象一番:白色的病房,白色的床上,一个女子躺着,黑色的头发水一样流在白色的被子上,头边的小柜子上有栀子花。
金全想,她该有栀子花一样好看吧。
按说,栀子花对白血病也该有作用的。自己那年,可能也是什么怪病,怪病医生就不好医了,要这样草啊,那样花啊才行。草咽花啊,它们有神呢。
金全口里没说,心里就这样认为:只要她坚持给她送栀子去,她就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这天他到发廊门口时已经9点半了。
头天晚上,金全一直睡不着。他被栀子的香迷住了。要是客人明天没有买到栀子怎么办呢?那样的话,她在病房中没有新的栀子,治病效果就差了。一服药,吃了再熬,药效就没有了。
天没亮,金全闻着栀子,找到了城边三台山的林子里去,找到了一株栀子。朦胧中,栀子的白浮出来,他激动着,仿佛是看到了一个陌生而又吐着香的人,虽然模糊,但却显得善美。他要去摘些来,给客人,让她带到医院去。转而想到,现在摘了,就失了香气,等8点半来摘。摘了就去等客人。可是,金全8点半来的时候,发现栀子树上一绿到底,唯有残香脉脉,刚摘走不久。
金全看到,三台山顶端一户独立人家院坝边,一树栀子明明白白地开着。他要去摘一大束来,他不能空手而归。
他走近了,看到这是个十分干净的人家。他站在菜地外,不敢贸然地走到人家屋里去。女主人出来见了他,问他是不是收破烂,说没有破烂卖。他结结巴巴地说,他想买栀子花。
女主人很好奇,说我们家的花是种来自己看的,不卖呢。
金全想说,不是他要,是她要。但她究竟是谁啊?人家能知道有一个女子在医院里,需要栀子去救命吗?
金全很难为情,一只脚尖在地上钻着,仿佛要钻出个洞来。
金全见女主人还看着他,栀子一样微笑着。他胆子就大了,继续说,想买些栀子。
女主人没说什么,进屋端了凳子,拿着一把剪刀出来。她去栀子树下,站在凳子上剪了五朵栀子花来,送给金全。说,卖是不卖的,就送你吧。
金全满怀感激,一路跑着下山。
金全跑出了汗。他举着一束栀子,跑到大街上来,人们觉得很稀奇。一个蹬三轮车的,拿着栀子满街跑。他去住地骑了自己的三轮车出来,一手扶把,一手举花。来到夜玫瑰发廊门口时。时间已经9点半了。
他知道自己迟到了,但还是忐忑不安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发廊一个妹子出来,对他说,她等你不来,9点就走了,她叫你别等了。见了他手里的栀子花,妹子惊奇地说,哇,你也买栀子啊?
金全的脸红了,他有些失望,有些难过。
晚上收车的时候,金全把栀子从顶棚上拿来,栀子无精打采的,但香气四溢。他找来个矿泉水瓶子,上满了清水,把栀子插上,栀子登时活泛起来。三个人合租的屋子里,浓烈的栀子香,在汗气里荡漾开来。
第二天他刚停下车,她就从夜玫瑰屋里急急走出来,他很惭愧,说昨天把时间耽误了。她拢了拢长长的头发,说没关系的,知道你是被客人耽误了,身不由己嘛。金全听去很受用,忽然觉得这样的女子给人当了老婆,其实很解人意的。勾身上车的时候,金全回头看她。她抱着栀子;米色的连衣裙是低胸的。他看到栀子的后面,是她丰满的栀子一样的乳房。
她上车就说,我把你唱的歌给她唱了。
金全很惊讶,过了一会儿才试探地问:她爱听吗?
她躺着,听我唱后,流了一串泪。她答。
金全猛地拉了个急刹。车轴刺耳地尖叫。路边的人都侧了头看,以为撞车了。
她说,怎么啦。
他说,没什么,打滑了。
她们那地方,也可能有你们一样的山歌吧。
她的话,像是一根手指,指到他的头和背脊上。他的头麻了,背脊也麻了。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猛吸了一口气,栀子的香让他立即安定了下来。
金全突然想到了秋纹。但秋纹跟一个表兄去了南方,都五年了,而且听说已结了婚。
金全惴惴不安,他说,她和你一样好看吧。
她笑了。
我咽,我算什么。你要见了她,那就知道什么是好看了。她就是病了躺在床上,也是个画上的人。
他不禁回头看一眼,她正抱着栀子,深深地闻着。
金全想,她比她还好看,那就肯定是栀子一样的人了。她躺在病房里,就是一朵栀子在病房里啊。
金全希望她下车了喊他:来,跟我把栀子抱上去吧。就像别的人来看病人,要三轮车夫帮着提花篮果篮B口样。要是这样,他就能到病房去,至少到病房门口去,那他就能看到她了。可是她一下车,拿出两块钱来,笑一笑,什么话也没讲。
他又希望她没有单钱,哪怕是她拿出五块钱来,他也有借口不收她的钱了。他早想拒收,可是没恰当的理由。每次她都有两块单钱,仿佛她知道他的想法,一直准备好了似的。
金全想跟了去,又觉得毕竟是太猥琐了。一个蹬三轮车的,跟在一个女子后面去,算什么事啊。她若问你干什么,你能说干什么呢?能说你是想去看看那个栀子一样的病人吗?
金全站在医院的坝子里,吸了鼻子,仰头在天空里寻找。他要寻找栀子的香上了第几楼。金全闻到,在三楼呢,在三楼靠坝子这边的第四个病房。金全一阵激动,他看到了那个飘来栀子花香的窗子,他希望看到她抱了栀子,站到窗台来。那样,他就看见她了。
紧挨着第五个病房的窗口,一个女子把头伸出来,向坝子里张望。她的头发从肩头垂落下来,垂落到窗子外,像一道黑色的流水。金全想,会不会是这个女子呢?也许是自己搞错了,本该是第五个病房,鼻子闻去是第四个病房,毕竟没跟去看啊。如果是这个女子,那她一定没什么大劫难的。
金全想,要是这个女子抱着栀子就好了。
落了几天小雨,今天阳光灿烂,栀子的香依然弥漫在金全的周围。
金全没到9点就等在发廊门口。好几个客人要上车,他都说有客人了。这样等到9点半,她还没有出来。
金全吸着鼻子,仰头在天空寻找。他要确认栀子的方向。
金全脸色大变,立马蹬着空三轮,急急往医院跑。
过转盘的时候,他没有环绕转盘就直接拐过去,和一辆出租车撞上了。出租车司机停了车,是个肥仔,他恶狠狠地骂着,一把揪住金全的衣领,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金全不敢争辩,毕竟是自己违了章。好在只是擦过,没有真正撞。他后轮的车轴突出部,擦了红色出租车,指甲一样的擦痕,有五寸长。
金全拿出了身上三天挣来的全部97块钱给司机,然后把鼻子的血简单处理一下,又风一样,火急火燎地向医院蹬去。
金全手心里都有了汗。他感到脚步突然沉重起来。他畏畏缩缩,扶着医院的楼梯上去。栀子的香不明显了,是甜丝丝的血的味道。他抽掉鼻子里止血的餐巾纸,一股栀子的香涌进来。金全高兴了,他确信她就在三楼,就在靠坝子边的第四间病房。
那个他没见过的人,栀子一样的人,躺在病床上,她看着栀子,闻着栀子,她安静而微笑。如果能看上这么一眼,他就安心了。
如果她问他干什么,自己怎样说呢?
金全觉得这样太唐突了,扶着楼梯下来,去洗手间,洗了鼻子,还浇了自己一头水。
金全来到医院的坝子,他闻到了栀子的香,确切无误地从那个房间飘出。
金全想,可以装着是到别的病房去啊,只要路过就行了嘛。
金全又上了三楼。病房的门半开着,栀子的香从里面涌出来,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金全紧张得放慢了脚步,眼睛伸了钩子似的往里看。
他看到了栀子。和想象里一样的床头柜上,一束栀子立在一个淡黄色的花瓶里。洁白硕大的栀子花,带露而浓。
与此同时,金全看到一个容颜整洁的老太婆,靠在栀子边的床头上。她沉静地看着他,仿佛没有病痛,也没有惊异。
满屋的栀子香,不是一天两天才聚集的。要好多天,栀子的香才能浸到屋子的被子里、门里和墙里去啊。
金全神情悲伤,路过护士工作室的时候,一个护士问他找谁。
金全怯生生地说,找一个得白血病的女子。
护士同情地看了看他,埋头整理病历,又抬起头来叹息似的说:天亮前走了。
是那间病房吗?金全反手指着,仿佛要哭出来。
是啊,怎么没看到你来过?
责任编辑 宗永平
小说:又一种可能性
何炬学
上世纪80年代中期,诗歌成了第一种可能性,深深地吸引着每一个文学青年。那时,能在《星星》诗刊上发表作品,他就可以大言不惭地称自己是一个诗人了。如果能在《诗歌报》(不是后来的杂志)这样一张报纸上发表作品,那他就更是可以睥睨他人,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前卫的有前途的诗人了(而旁人也会这样看他)。这两个地方,我都在那个特别拥挤,特别闹的年代露过脸。可是,我很清醒,我还不是一个有底气有出息的诗人,我只是一个爱诗歌的人,我只是一个学习者,一个探索者,一个怯生生地执拗地寻找诗歌那可能性的人。
诗歌的可能性是什么?或者说,诗歌对于我来说,其可能性是什么?
我希望,诗歌能有一种让人飞起来的可能性。让人在苦闷的现实之上,看到现实和非现实。让人的灵魂脱离了肉体,在一种虚高的角度,反观一切。
想想看,一个每天规规矩矩工作的人,一个行为外貌老实的人,从诗歌那里获得了这样一种可能性,难道不是一个奇迹吗?
怀着这样的暗喜,不汲汲,不戚戚,我似乎在诗歌所提供的这一可能性上,看到了也走进了生活之外的另一个世界——诗的世界。不投机,不虚张声势,不赶潮流,别人不写诗歌了,我还写。但是,这样的态度,也妨碍了我在诗歌所提供的可能性上走得更好。
诗歌之余,我在散文里又找到了另一种可能性。那是上世纪90年代了。
多好的散文啊。
如果说我从诗歌那里获得的,是让我有可能提着自己的头发在天空飞翔的话,那么,散文给我的可能性,则是我行走过程中的左顾右盼了。
至少,我认为散文是我自己心性放松时的左顾右盼。不需要自己飞起来,也不需要奔跑,不需要有意识地把目光放在一个点上。那些匆匆一瞥的世相和风景,都能在我的心中慢慢地显现。
我走着,我看着。散文让我放松起来,让我平和起来,让我成了参与者和旁观者。
诗歌和散文提供的两种可能性,使我这个普通的人,在现实生活之外,不断地获得内在的丰富,心智的超拔。
有次,我无意间问自己:小说也会给我提供一种可能性吗?
长期以来,我对小说是若即若离的。我读小说,也对我身边朋友们的小说发表我的读后感,他们的优秀,让我感到小说世界的独特与神奇。而对那些古今中外我认为的好小说、大作家,更是心怀感激和敬畏。
我自己给自己提了这样的问题,我就试着要回答。
2004年秋天,我参加了鲁迅文学院全国中青年作家第四届高级研修班学习,集中的创作时间,让我有了探看小说对我显示什么样的可能性的勇气。
我小心翼翼地,同时也是鲁莽地推了推小说那厚重的大门。我并无什么指望,只是要推开了那扇门,探个头进去看看,看看它能给我显示什么样的可能性。要是什么也看不明白,我会毫无遗憾地退回来。
我很幸运,在一个好的时机,遇上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