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3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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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起来打枕头出气的郎华,那个她为了躲避而搬家的郎华,她还存在着,她还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真爱的男人的名正言顺的妻子啊!
她奇怪在此之前她竟把郎华忽略了,竟把这么个大活人忽略了!
她奇怪自己在动了真情之后,眼睛里就只有恋人,而其余的一切全都就地蒸发了!
她突然想起那天深夜在镜中出现的女人,那个戴着女教皇冠冕的女人;却有着一张郎华式的俗脸——天哪,报应?!这是神明的提示吗?!
30
一进医院,他就紧张,看着父亲,他就像看到自己的童年,千岛湖的童年,在他的记忆中,千岛湖虽然短暂,但远远比后来的西北要印象深刻。
父亲的脸好像在慢慢破碎,有如他家乡的青瓷。那些昂贵而易碎的物品。他觉得自己正在努力打捞着它们。那些青瓷,碰撞在巨大的现实表面,已经被撞得粉碎。
时间就这样摆脱了沙漏回到故乡,而在片段中停留,那一个个的碎片,蕴含着破碎的光芒,慢慢闪现在眼前。他想起父亲曾经带他去过一个小渔村,在那个秋天的傍晚,那个满面沧桑的老渔夫,驾着小船带他们穿行于湖水,四周是那么安静,挂在天边的太阳有些苍白。他好像听见水鸟飞起的声音,那扑噜噜的翅膀,在水中叠印出羞涩的身影,那时他没有忧愁,没有向往,甚至没有话语。他羡慕那种安静的渔家生活:湖水开朗,袅袅炊烟,鱼香和酒味飘散在院中。平静、健康,黄昏时候,云朵静止不动,好像象征着永恒。
其实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现在,当他面对父亲,面对被一堆吊瓶和管子弄得破碎了的父亲时,他突然把父亲和那个划船的老人弄混了。那个老人还在世吗?是的,他一定在世,一定还在健康地活着。他的小曲一定还在迎风荡漾。他想起那个老人的时候,就奇怪地把老人和父亲的脸叠印了起来,最后融为一体。
医生走进来,抱着厚厚的一堆病案。他一惊,他听见医生对他说,你们请个护工吧,你父亲的情况不容乐观。他惶惶地走出病房,听见一个女人在远处不合时宜的笑声,他突然想起她今天要去查结果,天哪,怎么什么都赶到一块了?是的,一定是报应!是他们不该走到一起,一块阴影像乌云一般移到他的头顶,笼罩了他。
一个爱笑的女人可以帮他驱散头顶的乌云,她爱笑吗?妻爱笑吗?她是爱笑的,同时也爱哭,一个爱笑的女人必定爱哭,郎华不爱笑,因此也不爱哭。
关于女人,他知道的的确很少,而且没有什么了解她们的愿望。对她,他算是很破例的了,可她似乎还是不满足。他现在没功夫想这些照他看来是无聊的事。部里的情况纷纭复杂,一切都不像他去H城之前了。官场有官场的游戏规则,玩不好就出局。目前部里把大量的文字工作压在他的头上,他想无论有多大难处都要完成好,从H城回来,感觉内地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既有外在也有内在的,三把火起码要烧得旺旺的,给上级领导留下个好印象,当然,还有老父亲的病,这样算下来,自己的时间就真的所剩无几了。
父亲呻吟了一下,他立刻知道,父亲是要大便,父亲今天还一直没有大便呢。他把父亲的身子扶起来,在父亲身下垫上扁盆,就这么几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出了一头汗,他惊异地发现,尽管父亲瘦得皮包骨头,可那身子却是惊人的沉重。
31
她到医院看结果吓了一跳,验血结果竟然比正常值高了四十多。冷汗顿时流下来,再次找到那个护士长,护士长看了看化验结果,凭护士长的经验认为并不像是怀孕。因为怀孕的人一般都高达几千。但正常值是在五以下,她的血检结果分明不正常。所以只好又请了个产计科的大夫看了看,那大夫主张再做一次血检,因为凡怀孕者的指标都长得极快。护士长主张她不必马上做,下周一再做——啊,下周一?那离出国的日子已经只有四天了!
接下来的三天她简直就像是在地狱里煎熬,打开搜索网站,查“绒毛性腺”——那便是女人怀孕的祸首。看的资料越多越害怕,这几天,他的表现的确可圈可点,不断发来手机短信:“我十分惦着你,你怎么又不在家,千万保重。”“给你打电话,你不在家,只好发短信了,我在医院里看护父亲,向你问安。”……全是类似的短信,文风啰嗦又无趣,但却被她视若至宝,一直舍不得删掉。
临走前的四天,也就是周一的上午,她再次来到合同医院,又作了一次血检,这次检测第二天就报了结果,另外她又找了产计科的主任大夫,主任问了情况,建议她做尿检,并且再作一次B超。
这回可真是兴师动众啊!请了产科B超第一把手,整整做了二十分钟,十多个主治大夫实习大夫围在四周,她也顾不上害羞了,听到什么“卵泡”、“胎囊”之类的词儿就冷汗直流,直把她折腾得下身酸痛无比那大夫才算住了手,告诉她,对不起,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也没发现胎囊,宫内宫外都找遍了,看她的子宫,倒像是接近绝经期的子宫。
她只好把全部赌注押在了尿检上,尿检出来,她甚至不敢去看,把铃兰叫了来为她壮胆,才算是看了,结果是“阴性”。她一高兴,请铃兰吃了一顿贵得一塌糊涂的饭,先前的恨意,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但仍不敢大意,直到第二天,检验科的大夫打电话通知她:血检结果正常,指标在五以下。
她这才一屁股瘫坐在那儿,觉得那根快绷断了的弦儿终于缓过来了。她想马上告诉他,但鬼使神差般地,突然转念一想,决定不告诉他了。对,不告诉他!,让他着着急!谁让他总不采取安全措施呢?!凭什么就该她一个人担惊受怕,男女平等,这回也该让他受受罪!
32
他开着那辆富康风驰电掣地赶到她那儿,已经是汗流浃背。她要走了,要去法国,是带着身孕走的,是带着他的孩子走的,他心里惭愧,并且,担心,心疼。当然,还有一种难以明言的情绪,那就是,突然觉得,好累,本来是一件快活的事,现在似乎成了负担。
世界上真的没有免费午餐。
她一直跟他要照片,他挑了挑,挑出一张在H城时照的,最普通的衣裳,最随意的姿势,最自然的微笑。他知道她最喜欢自然的,毫无矫饰的形态。
但是照片还没来得及拿出来,活儿就来了。她要他帮她捆箱子。他努力表现,努力得过了头,捆箱子的彩色带子居然断了。
带子断了。他们俩同时一惊。他们现在真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抬头看着她,她也瞪大了眼睛。四目相视,他突然看到了她的变化。是的,她瘦了;瘦多了,而且漂亮了。眉眼还是那样的眉眼,可怎么就变漂亮了呢?
窗外有风,树叶哗哗作响,在这个有风的早晨,他开始吻她干净的皮肤。
屋里是安静的。地板上扔着花朵一样凌乱的软纸。果盘里放着几根香蕉、半只火龙果。椅背上搭着一件银蓝色的睡裙。他们静静地互相抚摸,他们已经了解了彼此身体的秘诀,这是他们自己的真相,不为外人所知。她仰起下巴,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而他,很喜欢为此把高大的身体低俯下来。
他带着她在机场高速路上飞驰。没有说话。风吹出瓦蓝的晴天。他眼角的余光一直罩着她。他一直讨厌用貌美如花来形容女子,他宁可喜欢她那种莫名的散发往事的香气,还有她的才情与刚刚出现的美丽。他坚信她不是薄命的女人,她是个福将,这个突然而至的词安慰了他的惶恐,在异国他乡,她会有办法的。
临别时,他照例躲开了她的吻,与爱相比,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荣誉,工作,父亲,家人,至少是脸面。
33
他不让她吻他,这让她伤心,更伤心的是,他再次忘了把照片交给她。她的伤心很快变成了愤怒。
在她与他的关系中有一种奇异的特质,那就是,见到是火,离开便成冰。这是爱吗?她问自己。
刚才在他车里坐着的时候,她还怀着对一切的感激之情。有风吹过,心会在温暖和凉爽中交替变幻着,对这样的风,她都心存感激。
可是现在,他远去了,再次忘了她再三至嘱的事,让她觉得她在他心里的位置很值得质疑。她几次欲言又止,想把“怀孕”的真相告诉他,但是现在,她决定把谎言进行到底。
谎言贯穿了整个旅程。每当她走到一地,她便到旅馆的商务中心去发E…mail,她编造的故事情节天衣无缝:她在巴黎认识的充当翻译的女孩,成为了她的好友,女孩不但带她去看男性脱衣舞,还带她去做了药流,是巴黎最好的医院,药流很成功,为了让他更动心,她特别加上了:只是很痛,至今仍在痛。
她要让这个故事成为他一生的歉疚。
但是回国后的第—个晚上,她便发现她的故事对他来讲并不大管用,起码,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管用。的确,当天晚上他就来了,而且又是那种急风暴雨、排山倒海式的做爱,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激动和真爱,她只来得及说一句轻一点儿,他便已经进入了。可是当激情过后,她听见他说,前一段他的电脑出了问题,直到两天前他才收到她所有的E…mail,他说,他两天后要去外省调研,十天回来,原来是准备回来后陪她去做人流的。
她听了几乎叫起来,难道他不知道等他调研回来就会错过做人流的时机吗?(当然,是假定的人流)难道他的所谓调研比她的命还值钱?!男人有功名心她可以理解,但是涉及所爱女人的生命还不顾惜,那这份感表就大可怀疑了。她把要说出口的话生生吞了进去,她不希望刚回来就惹不痛快,何况,刚刚他在床上那么卖力。
她把她精心挑选的礼物拿出来,是法国枫丹白露的画家手绘的T恤,上面用法语写着: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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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越来越摸不透何小船了。
小船过去在他的印象中一向是个乐观开朗的人。包括那次在H城,虽然胖,但她每次从试衣间出来,都蹦蹦跳跳给他看,脸上还带着少女式的调皮微笑。可是现在,她的眼神里总是有一丝哀怨,好像在埋怨他什么,好像他欠了她什么,让他很有压力。
不过他现在顾不上多想,一是老父亲的病,二是单位里堆成山的工作,三是他本来也不是个爱多想的人。
父亲终于做了手术;很成功。医生说,起码一两年应当没有问题,他松了口气:一两年好像是个很遥远的概念,一两年中可以发生很多事,有很多机遇,说不定这两年中能发明什么可以根治肺癌的药呢。这么一想,他心情立即好了许多,所以当他接到她的电话的时候,立即很痛快地答应去见她。
她看起来心情也不错,就是更瘦了,脸色也不好(木讷如他者也感觉到了),她嗲声嗲气地说,要去吃新开的一家苏州菜,然后再去附近的那家公园晒太阳。
她的建议让他哭笑不得。他蓦然想起若干天前她竟穿了一身妖娆的艳红色裙子去单位找他,说是什么天气好,想出去散散心。当时他对她解释说他和她比不了,她是个自由职业者,而他是公务员,是堂堂的国家干部,上班时间,哪儿能如此随意?!看来,她并没有真正听懂他的话。
他只好在床上尽自己所能抚慰她。而她,也努力装作高兴,她趴他的身上,几乎是贴在他的脸上细细地看,她用手指轻抚着他的眉毛说:“你像一个古代英雄。”他问:“古代英雄什么样?”她说:“就像你这样,眉毛又浓又长,鼻梁又高又挺,嘴巴有棱有角,还有硬硬的胡子,对了,你这样不刮胡子就对了,你留胡子更好看。你明明是关羽嘛,哪里是什么秦明?你的脸若是再红些,那就整个一个关公二世了!”说着,她又抚摸他的嘴角:“这儿是我的,听见没有?谁也不许动了她的这些孩子气的话让他好笑也让他喜欢,要是她总这样该多好啊!可惜,她的表情总是说变就变。
果然,在他接了一个电话之后,她的表情立即变了。那是郎华的电话,他对她解释说,郎华有个朋友在洋桥,郎华要去看她,他准备开车送她去,郎华已经快到他的单位了,他得马上回去。
他说完这话就惶惶不安地看着她。她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连过渡也没有,让他想起很久以前曾经去钓鱼,一个朋友用两根电线把鱼电晕,晕厥的鱼被人捞起,放进鱼篓,刚刚活蹦乱跳的鱼一下子变成了晕厥的鱼,让人无法接受。但是他决定扛住,决定不惯她这毛病,他起床,穿衣,从容地对镜整理头发。蓦然回头,正碰上她那含怒而无奈的眼睛。
“你眼里好像藏着两个人。”
突然他说。
说完了这句话,他们俩同时吓了一跳。
他是被她吃惊的表情吓着了,而她,突然觉得,大事不好。
窗外好像有乌鸦在叫。在这瞬间,她好像听见了自己体内的声音。那声音在说,疼就别压抑了,哭吧哭吧!但她没有哭,她只是说,那
个公园今天的太阳很好。
他看见她双唇的嚅动,没听清她说的什么。是啊,天冷了,冬天来了,一个好太阳的天气很难得。但是掺杂了女人的一切来得如此模糊,一层涟漪被另一层涟漪包围,他应付不了如此复杂的局面,他只想随时抽身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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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他的话惊着了。半晌没动窝。
他为什么总是这样?!要么不说,要么说出一句话就惊心动魄?!
她恨他,恨死他了!
上次他说的关于报应的那句话便让她胆战心惊。是啊,她心里也在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她现在的工作如此不顺,身体又渐渐虚弱,难道都是报应吗?不,不不,这不过都是些偶然的巧合。但是在内心的最深处,她把它看作一句可怕的箴言。
但是今天呢?他到底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她颤抖着拿出那副已经被她抚摸得柔软的塔罗牌,一张张摆开。
她在算自己。
她用的是精神状态占卜法:
10.#(遥远的未来)
9.#(不久的未来)
8。#(现在影响)
7。#(社会状况) 6.#(潜意识影响)
4.#(左半脑) 5.#(右半脑)
3.#(最近的过去)
2.#(遥远的过去)
1.#(现在自我状态)
牌揭开了,她大吃一惊。
第一张,现在的自我状态,是倒置的恶魔。恶魔代表精神上的死亡,等于把原来的自己搁置一边,迎合别人的需要,但实际上,原来的自己与自己的魔力并未消失,它们只是休眠了,随时都可以醒来。而倒置的恶魔,则代表深陷泥沼爱恨交加的感情。(她想,对极了。)
第二张,遥远的过去,是倒置的女皇,女皇原意是极致的完美女性,是孕育大地的母亲,代表一种积极的感情,代表与伴侣的生活和谐而欢乐,而倒置,则恰恰相反,代表自负、任性,使人难以接近,并且过度自我保护。两性关系上很失败。(她不服气地想,都是女皇,一正一反怎么区别那么大啊!不准,下回我没准儿就摸到正的了呢。)
第三张,最近的过去,是正置的死神。更可怕了!是指失败,停滞,毁灭之日将近,味同嚼蜡的生活和不幸的即将终止的恋情。呵呵,她不能不承认,这塔罗牌实在是太准,准得让她不敢再算了!
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