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的鱼-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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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从雁荡山回温州城,去到南白象的“农家小院”,点菜前看样菜时发现有笋,我的目光就被吸住了,立即生出那个没有逻辑的念头:有早产的冬笋。这时候,刚临近中秋。我就要了一道笋,并且希望按传统瓯菜办法做,这是平阳来的笋,当然就按平阳的方法做。年轻而美貌的女老板说,马蹄笋的保鲜时间为四小时,过时即败坏了味道。但我想她是在平阳吃刁了嘴,纵是四十个小时以后运到北京,我等在北方风沙里饥渴着的味觉苦难的南方人,也是会视其为极品美味的。
该回是与《温州晚报》文化部主任、青年诗人瞿伟和散文家程绍国同饮,“农家小院”的女老板在席间给我们介绍纯正的古典瓯菜做法。讲的这个马蹄笋,在平阳那地方,红壤土生的味道好,黑壤地生的味道略逊。这就是美食科普,别以为是土就长笋子,酸性红土壤生笋好,碱性黑土壤生笋差,此推断是成立的,南方的红壤土,最易生竹,翠竹葱郁,白鹭点点,渔帆片片,那是只有装在北国的梦中的,不知道黄壤土生笋好不好。
接下来再打听,在温州这片土地上,一年四季都是可以吃到鲜笋的,我都怀疑雁荡山上会不会有熊猫,这么多的竹,这么多的笋呢。曾在黄河的中上游从乌拉特前旗到集宁看到,三百公里的黄河两岸,长满了向日葵,那火焰般燃向天际的葵花,此起彼伏,又像黄金的波涛。因此即便是在温州南白象,也是能够感受到雁荡山那瑞安、平阳的竹海,那是翡翠的波涛,居于其间,竹叶沙沙,夜深人静,会是有着细雨与阵雨交织的声音,推门远眺,却见明月当空照。风吹了竹叶,就似雨落的声音,和风细雨或暴风骤雨,不过是风拂过竹叶轻些或猛些。入梦,心灵洁净无尘。
雁荡山的竹有苦竹、箬竹、桂竹、肿节少穗竹、哺鸡竹、麻竹、红壳竹、节竹、箭竹、石竹、方竹、刚竹、福建酸竹、雷竹、绿竹、黄甜竹、早竹、红哺鸡竹、鸟哺鸡竹、花哺鸡竹、高节竹、实心苦竹、毛竹、金竹、水竹、楠竹,便是常见的竹子,估计还有不少不常见的竹子。温州人吃竹子,性格便也像竹,细腻、温和、洁净、典雅,刚柔兼济,说话像吹奏竹笛婉转悠扬。吃竹就是吃笋,温州人吃笋有无数种做法:笋干有冬玉兰、春玉兰、黄片、闽笋、乌笋、烟笋、笋片干、金丝笋、白笋衣、乌笋衣;笋制品有淡笋干、咸笋干、酒存笋、浸酒笋、豆乳笋、豆仔笋、酒笋杂;烹饪有炒底、包春卷、包米果包、炒笋丝、炒笋片、炒肉笋、清水笋。
所有的做法,都不如最简单的那一种做法:清水煮笋。清水煮笋实际上也有许多工序,先将鲜笋整条冷水下锅,煮沸捞起,切块,清水漂,沥干再回锅,少许加盐,再煮,此回煮得越久越好。我吃的清水马蹄笋,它也是经过了千难万险走到我的餐桌上来的。所以,吃笋也是一种亲近自然的形式。清水马蹄笋清脆、甘甜,马蹄笋是实心笋,汤也是清甜的,略似蔗水,是竹之甜。喝一种温州叫做生头的独有的一种黄酒,忽有心清目明之感,细细品,近笋尖处,有一缕若隐若现的苦味,如是普通的日子,粗嚼是一种甜,回味有些许清苦。把一盆清水马蹄笋吃罢,忽地忆起苏东坡发配黄州时写的《初到黄州》,有两句恰也合温州: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只须将长江改成瓯江。
笋是美好的,它给我的是春天的记忆、成长的记忆、山雨朦胧的记忆,那清甜的笋煎汤饮,能醒酒、能醒脑、能祛浑浊的思想。竹笋吸收脂肪,有助食物发酵、消化之功效,长期食笋,对肥人尤有益。世界上,还有什么物质可以与竹子竞苗条呢?
到大别山去(1)
王政委在天台山下遇见我,照例是哑声呼喊,我隐约地感到有人在喊我,就回头,发现是王政委。王政委是我给他取的外号,他身高约一米五五,宽脸,倒八字眉,眉心尤宽,板牙醒目,黄。王政委特别喜欢穿黑色深统雨靴,军绿裤子塞进靴统,背手在田野散步,仿佛是一个政委在进行一个重大思考。王政委是一个炊事员,他的重大创举是发明了狗条,就是他把馒头捏成黄瓜形状蒸熟向我们发售,取名曰狗条,吃的时候别有一种风味,较之老式的长方形与圆形馒头都有味道。王政委说话喜欢先来一个开场白:个板板地。这话是学武汉人:个斑马地。我至今也没有弄懂它的要义。王政委个子矮,智商超一流,弄吃的有很多绝活,轮上他值班去开小灶,他会给很多的油你炒菜,让人觉得他有一种大将风范,他精明,外表则纯朴得要命。
有一年冬天,我们在大王湖勘探,王政委跟着我们一起,我们一起到村里去搞吃的,他的方法比较多,他有一手绝招,会打狗,昨天我们去村里,他转来转去,手里拿了吃的,跟一条黄狗混熟了,带着黄狗到比较偏僻的地方,抬脚迅猛朝狗鼻子一踢,黄狗不出一声晕倒,我和老六赶快拿出蛇皮口袋装了狗,扛起就跑。
回到驻地,带上工具划船去湖心岛,那里有我们一台钻机,他们休假了,只有一个人值班。在这里做狗肉,农民找不到。但是,王政委以功臣和专家自居,就君子动口不动手了。在湖心岛背风的坎下面炖狗肉,那味道真香啊,石头架起的锅,岛上柴草多的是,王政委指示我们,湿的柴不能烧,烟火太浓也会暴露目标。狗肉炖好的时候,月亮出来了。可惜,我们带的酒是乡下小卖部打的,多少兑了些水,不够烈。终究是有酒有肉,吃了很长时间白菜帮子的舌头都像脚板样没知道觉了,猛的有了肉,直让人想欢呼喊叫。喝酒,吃肉,我们狼一样的快乐在湖心岛。
一觉醒来,快中午了,宿舍里热水冷水都没有,该王政委打水的,他还睡着不起床,他居然享福得像个老爷,这让我们特别愤怒,我们得对他施一点家法,四个人上去抓住王政委褥子四角把他抬到门外搁在地上。冬天的夜里,打了一层霜,湖畔是潮湿的,霜下面有一层薄薄的冰,王政委光脚丫子不敢起来,于是,他就继续蒙头大睡。这令人气愤,我们都一起想法子,一时间就想出好多法子:有叫把他抬到厕所边上去的,尤其要搁在女厕所边上,臭气会熏得他睡不着;有叫把他抬到湖上的放鸭排上的,让他在湖里漂呀漂,漂到长江去,顺江去到大海;有叫抬到食堂角落里,那里野狗特别多。王政委是个旱鸭子,夏天才刚开始学习狗趴式游泳,我们决定把他抬到放鸭排上去,让他孤伶伶地漂在湖上,漂在江上,漂在海上。
就抬着走,没想到一拐弯就碰见围垦区书记,他问我们:怎么啦?抬的是谁?谁也没有想到会碰见书记,我们深怕王政委告状,这是人桩俱在,书记这么一问,吓得我们险些把王政委一扔就跑,围垦区书记不认识我们,我们则认识书记,他总是作一些形势报告,有时候不作报告也坐在台上。碰到了书记,问话了,得答话,都不说话不行,他会怀疑我们干坏事,告到我们书记那里去,那很可怕。我说:我们出了一位伤病员,他是干工作累倒的。书记就马上说:那……赶快送卫生所!赶快送卫生所!说着书记伸过手来,欲揭王政委的被子,这时候,我们四个人都知道要干什么,就抬着王政委飞也似的跑,边跑我边说:我们去卫生所了!跑出大约五百米远,那里有栋平房,拐了过去,估计书记看不见我们了,我们嚓地绕过去,从平房的另一头又转回来了。这样实际上是我们抬着王政委跑了一里多路,他享受得要死,而我们抬着他受累还要承担惊吓,谁惩罚谁?
我们累坏了,抬着一个人健步如飞,手臂酸得要命,依然把王政委搁回床上,这样一个打霜的冬天早晨,我们大汗淋漓,伸手揭开王政委的被头,他在里面正乐得合不拢嘴!是吧,原来要惩罚他,却累得我们不行,岂不是惩罚我们?王政委这么乐,他咬着牙关笑呢,就笑得叽叽地响。见他个鬼,我得想一个法子来治他。我四处一看,墙角有一捆麻绳。我说:有了,我现在看你笑,待一会就要你使劲地叫!于是,将王政委的手、脚都在被子里面摆直,然后就连铺板、被子和王政委一起五花大绑,绑得他纹丝不能动弹。王政委开初没有什么,他还是笑,但过一会,他不笑了,他开始皱眉头。然后,王政委扁起嘴巴用下唇压住上唇吹气,使劲吹,吹得“不不”地响。王政委的眉心上面那一块痒痒起来了。这种痒非得挠挠,但是王政委的手绑住了,他想吹气挠痒,却不行。他终于开口求饶了,请我们帮他挠一下眉心。可是,我们轮番伸过手去,却都不挠到他的眉心,他满心期望我们把手挠到他的眉心上,手却在约有一寸距离的时候停了。王政委就使劲往上抬头,试图将眉心撞到手上,这个图谋没有得逞,大家都非常机灵,他一抬头手也抬起来了。王政委脸上痛苦的纹路就如百年苍松。他咬紧牙关,啊啊地使劲喊,喊也不能挠痒痒,他又求情,但想想他害得我们把他抬着一路飞跑就来气,于是,决定只给他挠周边而不挠眉心。于是,指尖就在他的眉梢、鼻尖和腮边走,偏不挨到眉心上,王政委就使劲扭头,还是想让眉心撞到手指上,这都枉想。王政委最后求情答应给三包烟我们抽,掂量一下,觉得可以平衡了,就给他解绳子。
到大别山去(2)
刚解开绳子,外面有人来了,边走边问:地质队的住在哪一栋?
我到门边去一看,不好,卫生所的医生来了。我赶紧把门一关,转身冲过去按住正欲起来的王政委,说:妈的坏事了,医生来看你了,你一定要将病假装到底。王政委是装病大师,他把头发挠两挠,就篷起个鸡窝,接着往枕头下面一扒,扒出一张“风湿止痛膏”(我们通常用来补裤子的),啪的往脸上一贴,然后躺下去,微微闭上眼睛,开始间断性地拉搐嘴角……一个大病号就诞生了。
医生来了。书记去了一趟卫生所,没见着我们,就怪医生刚才关了门,否则那么重的病号不可能不进卫生所。医生受了批评心虚得很,因为他刚才跟护士小姐在里屋聊天,那里有个检查身体的屏风,挡着外面看不见。于是,他就背起药箱颠颠地跑来了。这叫送医到工区宿舍,做一线工人的贴心人。
医生姓马,马医生一看躺着的王政委,就放下巡诊箱,从白大褂里面抽出听诊器,准备诊断,我喊了一声老六,老六就去搬条凳,我再跺了一下脚,王政委开始说糊话,他的手不停地动弹,迷迷糊糊说着一些糊话,刚刚闹翻天的宿舍忽然气氛紧张起来,马医生如临一级战备。
条凳,我说。老六把条凳送过去,马医生就坐到条凳上,掀开被子一角,把听诊器探到王政委的胸脯上,这家伙从来都是光膀子睡觉,这倒方便了医生。
通常情况下,医生一来他的箱子就要大乱,老六将条凳一送过去,就弯腰打开巡诊箱,他首先把胶布一把抓去,老六这小子心太黑了,边上的几个就不让了,手都集中到药箱,红药水、枇杷止咳露、牛黄上清丸、草珊瑚含片、十滴水、风油精、仁丹……一扫而光。这回我是下手晚了,我看准了一盒谷维素,它是有益于植物神经的,前次打猎枪响震了个耳鸣,吃它是有效的。再看老六,他抓了一大抱药,末了竟把医生的体温计也抽走了,我刚想说体温计不能拿……但老六转身就跑了。
王政委的糊话分贝越来越高,他说着糊话又不停地动弹,弄得马医生好不紧张,我看见马医生额头有一些汗珠,我估计这主要是王政委的糊话弄的。糊话是发高烧的症状,王政委学着电视专题片里面的情节说糊话,连我开始都没听懂,过一会儿,我才听清楚:别管我……我没事……工程要紧……我决不下火线……这家伙,我忽然有点担心起来,装装病把医生蒙过去算了,这么装下去越装越象那么一回事了,到时候怎么收场呢?王政委根本就不发烧,昨天晚上我们到农村边上打了一条野狗,他吃了一条后腿加一大瓷碗炖萝卜,我们是用狗肉炖萝卜。
马医生收起听诊器,他去找体温计,没找到。马医生疑惑地抬起头,特别知识分子地说:请问有哪位同志在使用体温计量体温吗?哪有啊?老六拿走了,我看着他拿走的,但我不能说,我们都摇头。马医生见状有一些急,他掏出手帕揩一下额头,想想说:我去一下卫生所,稍等一下……啊,稍等一下。马医生说着匆匆出门了,王政委霍地一下挺起来。
个板板地,怎么办?王政委说。
将病假装到底。我一把拎起脚边的开水瓶,咕咕咕地倒了一瓷缸开水,递给王政委:这水喝下去,至少增温一度。然后,我一把扯下王政委的洗脚毛巾,倒上开水,使劲一拧,揉成团,掀开被子,说:王政委,胳膊抬起来。王政委听话地抬起胳膊,我把烫毛巾往他胳膊窝一塞。
使劲夹住!我说。
王政委使劲一夹。唉哟……噢!他杀猪般地叫起来。
我说:别叫啊,还有另一边。我又扯了一条王政委的洗脸毛巾,倒上开水,使劲一拧,揉成团塞进他的另一个胳膊窝,他又一叫。
王政委喝罢一瓷缸水,他把瓷缸递给我,担心地说:等下要尿尿怎么办?
没事。我说:老六,给王政委套个塑料袋。老六就转身拿了一个塑料袋,这是地质队装硝酸胺炸药的,他就把王政委的被子全掀开,我们这才发现,家伙的居然是全裸睡觉的,怪不得我们抬他到外面,他总是那样乖乖的,遇到书记也不告状,可以想象,他一告状,我们就会把他扔下不管。
老六将塑料袋飞快地套在王政委的小便上,找了一根自行车车胎剪成的橡皮筋给扎上,最后一下,老六把余出的橡皮筋拉长长的一放,弹得王政委嗷地一叫。
好了,赶快把热气捂住。我帮王政委将毛巾取出来,给他扎好被子。这时候马医生也到门口了,好像马医生后面还跟了一些人来。
垦区书记来了,紧跟着妇联兼计生委主任,妇联主任手里拎着两瓶玻璃瓶装桔子罐头、两袋奶粉和一袋约五公斤重鸡蛋。老六一见有这么多东西,就捂着嘴乐。任重道远的王政委听见我跺脚的信号后,又开始哼哼。
这回后面还有一个人,姓牛,小白脸,戴一副金边眼镜,一拳头能把他打成柿饼!他是围垦区的笔杆子,具体职务是围垦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办公室副主任,这名称太长,通常都使用简称,叫他“社精办”牛主任。马医生这回拿来了新的体温计,给王政委夹上,王政委的糊话渐高,书记仄耳细听,被他听出来了:别管我……我没事……工程要紧……我决不下火线……书记很感动,他拉了我的袖子一下,指指王政委,压低了嗓门说:这个同志……不错呀。他举着大拇指在我面前晃晃。
到大别山去(3)
是呀。我也仄过头,说:纯粹累的,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他现在完成的进度已经进入2000年,提前11年跨入了21世纪!
啊?这样的同志应该好好表扬。牛主任,好好整一个材料,你怎么称乎?书记问我。
他姓古,宣干。老六在边上说。噢,古宣干。书记抓住我的手握起来。哦,就叫我古驼子吧。我说。他们叫我古驼子。
驼……子?不,这么叫不好,我看你工作水平很高,你协助一下牛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