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安平与观察-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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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命运轨迹:储安平与《观察》 作者:谢泳
《观察》是储安平创办于1946年9月1日的杂志,因敢于抨击国民党政权,提倡“民主、自由、进步、理性”,被国民党查封,新中国成立后复刊并改为《新观察》。
想给储安平写传记的人很多,因种种原因,只有戴晴、章诒和等撰写的一点文章。著名学者谢泳在本书中,以客观、平实的笔触和大量鲜为人知的珍贵史料,系统介绍了储安平这位终身为自由主义理想奋斗的知识分子令人难以忘怀的命运轨迹以及在中国文化史上占有特殊地位的《观察》的兴衰历史。
中国社会出版社 出版
第一章 储安平的一生
第一节 早年储安平
关于储安平,现在能知道的材料不是很多,特别是有关他早年生活的情况,我们现在了解的至多是一些间接的传说,而没有什么文字材料,笔者曾和他的四个子女有过通信联系,但关于他父亲早年的生活,他们也所知甚少,笔者也曾专门访问过他的女儿储望瑞女士,她也知道的不多。储安平的档案今天的研究者还看不到,根据他1949年后工作的变化,可以从四个地方去寻访储安平的档案,即中国民盟、九三学社、中国新闻出版署和《光明日报》社,因为他曾在这四个单位供职,有可能留下有关的历史资料。
在目前接触到的有关储安平的历史资料中,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几乎没有他自己写的自传性文字,1949年以后,储安平并没有停止写作,但他对于自己的生平很少提起。想给储安平先生写传记的人很多,但正是由于没有资料,所以至今还见不到较为完整的储安平传记。
储安平是江苏宜兴人,1909年出生。储家是宜兴的望族。对于他的家世,现在能见到的最早的一份文字材料还是储安平自己写的一篇散文,这是一篇怀念母亲的文章,题目是《母亲》。
储安平在文章一开始就说:“我生下来了六天,我的母亲就死了。还只有六天生命的小生物的我,所给予我母亲的印象,就像白烟一般的淡吧!”
这是储安平一篇自叙性的散文,虽然他自己没有说明这是一篇有关他自己早年生活的文字,而且由于用了很强的抒情笔调,人们不大留意他所叙述的真实家世,而多数为他忧郁的笔调所吸引,但从这篇散文所涉及到的储安平早年的生活情况,再结合他后来的一些生活,可以判定这是一篇真实的文字而不是虚构的。他说:“我父亲,爱赌也爱嫖。———还只有六天生命就死去了母亲的孤儿我,因为相貌好,皮肤白,聪明,便为我年老的祖母及其他家人们所疼爱。在那样异样疼爱的祖母之抚育下,我健壮地生长着,一直到14岁上我祖母死去了的一年止。然而,虽则曾经抚育我十四年,非常疼爱我的祖母究竟是一个年老的人了;家人们之爱,也只是母亲之外的另外一种爱。”
从这篇文字中可以知道储安平是在他伯父家中长大的,他的伯父就是储南强。储南强早年肄业于江阴南菁书院,与黄炎培同学,清末曾做过南通知县,后在家乡兴学,兴办水利,建设宜兴市政,修筑古迹。50岁以后,致力于整修善卷、庚桑两洞,直到抗战爆发,储南强1959年去世。
储安平从小是在一个特殊家庭中长大的,对于他的这位伯父,他一生都心存感激,他的女儿曾告诉我说:“父亲床前一直挂着他伯父的像。”他一生中对他的伯父非常敬重。储安平的成长与后来读书,都得到过储南强的帮助。他读小学和中学都是伯父给钱,去英国留学,伯父也为他在江苏教育厅申请到二千元官费。据说国民党元老吴稚晖游览善卷洞时,看见储安平智慧出众,曾大为夸奖。
《母亲》是1930年夏天写的,当时储安平21岁。他说:“祖母和父亲,在我14岁的一年上,都死了去!在这二十一次寒暑的交替中,最初,是依赖了祖母的抚养,以后,便只是凭了自己这天生的资质,和从流浪在外面十年的漂泊生活中得到的世故,人情,学问,识见,应付了一切苦难困危──形成了现在这样一个,还仍然如漂忽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叶片舟般的我。”
从这些叙述中可以看出储安平的个性,由于幼失怙恃,他从小就有较强的自立精神,养成了能吃苦爱节俭的品质,独立自强,非常自信。叶圣陶日记中有一则储安平请客的记载,可见出储安平的风格:“储安平请客单印有三事,别开生面:一、客不多邀,以五六人为度。二、菜不多备,以够吃为度。三、备烟不备酒。曾参观其社友工作情形,十数人将新出版之杂志插入封套,预备投邮。其出版日为星期六,而今日星期三已印就,定阅者于星期五即可收到。又以纸版分寄台湾北平两地,因而该两地与上海附近同样,可于星期五阅读。此君作事有效率,可佩。《观察》销数到六万份,盖为发行量最多之一种周刊矣。”①
许多接触过储安平的人都说他是一个非常节俭的人,这可能与他早年的生活有关。
第二节 光华大学
对今天的人来说,光华大学已是很陌生了,但在过去它是很有名气的一所大学,这所大学在1952年院系调整时被取消了,它的几个学院被拆散到了其他大学,要是不很严格地看,可以说今天上海华东师大的前身就是光华大学,而光华大学的前身是著名教会学校圣约翰大学。那时的光华是一所自由空气很浓的大学,他的校长是张寿镛,文学院长是张东荪,中国文学系系主任是钱基博,政治学系系主任是罗隆基,教育系系主任是廖世承,社会学系系主任是潘光旦,其他曾任职的教授阵容是胡适、徐志摩、吴梅、卢前、蒋维乔、黄任之、江问渔、吕思勉、王造时、彭文应等。可以这么说,二三十年代中国活跃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几个主要人物一时都集中在了光华大学,储安平的大学生活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开始的,他后来成为胡适之后一位著名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代表,与他早年在光华大学的经历是分不开的。
储安平大学时代正是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活跃的时期,那时《新月》刚刚由罗隆基主政,不久就引发了著名的人权与约法的论战,虽然当时储安平没有在这次论战中留下什么文字,但可以说《新月》的精神和气质影响了他,他是“新月派”的后起之秀,差不多十五年之后,这位沐浴着《新月》阳光成长起来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终于接过了他前辈的事业。
储安平是1928年进入光华大学的,这个入学的时间现在没有什么争议,有争议的是他在光华读的是什么专业。戴晴说:“他在光华读的是新闻系,从1928年到1932年。”①
陈子善认为“1928年秋,储安平考入光华大学政治系。”②
而赵家璧在《和靳以在一起的日子》一文中说:“储安平是我在光华附中、大学读书时代的同班同学,娶女同学端木新民为妻”。③赵家璧是光华大学英国文学系毕业的,以他和储安平是同班同学来看,储安平也应当是英国文学系的学生。储安平的英文非常好,他在大学时代曾翻译过一些作品,他40年代初写的三本书《英国采风录》《英人法人中国人》《英国和印度》也都是有关英国历史的,这也许和他曾在英国留学有关。
赵家璧还在文章中引述了他1935年北上组稿的日记,在5月29日至31日的日记中记下了他在途经南京时和老同学储安平见面的详细情况,他们还一起去看望了当时在南京的小说家张天翼。特别引人注意的是赵对储的评价,说储“反右斗争开始,被错划为右派。据说文革期间已逝世”。
第三节 早年的文学活动(1)
早年储安平主要为人所知的是他的文学活动,也就是说,在30年代即他前往英国留学之前,储安平是以一个新起的文学青年而为人所知的。《鲁迅日记》1929年6月21日有一条记载:“寄安平信并稿”。④
这个安平就是储安平,这是现在能够见到的最早的有关储安平文学活动记载的资料。那时鲁迅在上海主编《奔流》,储安平可能给这本杂志投过稿,所以鲁迅的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但查阅《奔流》杂志,没有储安平的作品,《北新》上有几篇储安平的文章。最早一篇是《布洛克及其名著———〈十二个〉》,是一篇介绍性的文字,文章的末尾署写作日期为“二八之春,某日下午”。这期《北新》是1928年5月16日出版的,当时储安平还不到20岁。
大体上可以说,40年代以前储安平还只是一个爱好文学的青年,但那时他对政治已有兴趣,1931年10月他就编过一册《中日问题各家论见》①,书中所收的文章没有一篇是作家写的,而多是当时知名的知识分子和社会活动家如左舜生、胡愈之、俞颂华、武育干、罗隆基、陈独秀、汪精卫、樊仲云、陶希圣、王造时、陈启天、张东荪、萨孟武、张其昀、梁漱溟、高永晋等,当时储安平只有21岁,可以想见他对政治问题的关注,而40年代以后储安平就不单纯是一个作家了,他的文学活动只可以说是早年生活的一个侧面。
储安平的文学活动开始于他在光华大学读书时期,比储安平晚一届后来成为知名小说家的穆时英在《光华文人志》中说:“他很努力,时常写东西。”②
储安平早年的文学活动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时期,一个是光华时期,即他在光华读书期间和毕业之后的一段时间,一个是《新月》时期。光华时期以小说为主,而《新月》时期则以散文为主。
总体上观察,储安平早年的文学活动以散文成就为高,而小说的写作只是一个人文学青春时代的产物。虽然储安平出版过小说集,而没有出版过散文集,但他在文学上的成就为世人认可的还是他的散文。关于自己的文学写作活动,储安平在他的小说集《说谎者》的自序中曾说过:“我最初是学习散文的。但是人的年纪太轻,人的感情太浮,这使人觉得自己还没有写散文的才气。我这一点不能数的年龄,我这一点不够掂量的人生体验,能够容许我写得出什么深含哲理的东西?我这一点芜杂的思绪,我这一点浮泛的感情,又能容许我写得出什么郁葱旷远的文品?我实在没有理由不允许我自惭形秽,收拾起我从前对于散文的热望。”③
储安平的这段话很有意思,那时他是把散文看得比小说要难,在他的文学观念中散文的地位好像要高于小说。他最初写小说在1931年春天,他写了一篇名为《春》的小说,1932年的春天他又写了他的第二篇小说《世纪与义务》。这两次偶然的尝试,使他对小说发生了兴趣,在1931~1934年的四年时间中,他大约写了十二三篇小说。对于这些作品,储安平说:“我得承认,在每一次习作的时候,我的心情都是十分认真严穆的。但是我对于文艺上的修养实在太差,所以即使我每一篇小说写成了之后,要修改三四次甚至五六次,但是还是失败的地方居多。”
储安平自己认为他在文学上的才能不是很高,而只是有一点兴趣,这倒也不是什么谦虚的话,而是对于自己才能的一种准确判断,证之后来储安平的经历,应该说他对自己的评价是客观的。他后来放弃文学而选择了政论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他有这样一段自白:
我自问自己对于文学毫没有一点修养,有的只是“兴趣”。我的作品可以说明我在文学上的造诣是如何的肤浅和空虚。我内心里常常有一种冲突,有一种矛盾。我的理智叫我离开文学,摆脱文学,说得再苛刻一点,叫我诅咒文学,但是我的感情又拉着我接近文学。这一个冲突,这一个矛盾,就摧毁了我的希望,是在别方面既无造就,在文学方面也一无建树。因为我的感情拉着我接近文学,所以我常常还要情不自禁地写一点近乎文学的东西;因为我的理智叫我离开文学,所以我永远不能发奋认真地读一点文学的书籍。
这是储安平1936年说过的话,他的这本小说集由著名的良友出版公司出版,是他在光华的同学赵家璧为他安排的。
《新月》时期储安平的散文不是很多,但在几乎所有评论《新月》散文创作或者编选《新月》散文作品时,储安平的散文都是不可少的。在散文的写作上,储安平可以说是《新月》的后起之秀,1984年,梁实秋和叶公超在台湾主编《新月散文选》就选了储安平的三篇散文,徐志摩和梁实秋这两位公认的《新月》散文大家也不过每人选了四篇,可见对储安平散文的推重。储安平的散文很讲究辞藻,抒情的味道较重,深受徐志摩散文的影响,他自己在徐志摩逝世后写的悼文《悼志摩先生》中就说过:“我写散文多少是受着他的影响的。‘在相识的一淘里,很少人写散文。不过,’他说:‘在写作时,我们第一不准偷懒……’对于他这份督促我永远不该忘记。”①(《新月》第4卷,第1期)对于储安平的散文,一位研究者曾做出过这样的分析:
储安平的散文那么诗意葱茏,也应他深挚地领悟到了生命就像“一条河流般的忧郁”。储安平的这篇题目《一条河流般的忧郁》的散文,以缪塞那种“一个世纪儿的忏悔”式的语气抒述着从人生的流处知和悟解到的愁绪和苦况:因为“太聪明”,“感受力”太强,便深深地体验到“一天到晚完全在幻灭和空虚里呼吸着”的“痛楚”;但他写散文绝不是为了诉苦,而是为了表现他在这种人生况味中所感悟到的忧郁之美:“人生就是那样的Sentimental……忧郁像一条河流般在我心头流过。”正是这种感伤和忧郁的甜蜜使得他虽备尝人生愁苦却又感恋着人生。《在豁蒙楼暮色》一文中,储安平更以一种灿烂的诗思表述了这种绅士的悟美感恋心性:他从南京的鸡鸣寺看到了“幻想中”的海光暮色,湖面被远山背后的反光照耀得“加倍平软,加倍清新,同时又加重惨白”,“纵然天地立刻将成黑暗,但果能在黑暗前有这样一次美丽的夕光,则虽将陷入黑暗,似亦心甘。”似乎那一缕美丽的夕光便能补偿黑暗天地所造成的各种人生缺憾,似乎人生的各种意蕴都能被那清新的惨白之美包容无疑。②
第三节 早年的文学活动(2)
1936年开明书店还出版过储安平的一本《给弟弟们的信》,也是一册散文集。在储安平离开中国前往英国的那一段时间里,他写过一些散文,大体是怀人和抒情的。梁实秋在《新月散文选》的序言中说过:“《新月》的散文可以说是新文学运动的一个小小的里程碑,五十年前有一伙人所写的散文就是这个样子。”而储安平就是这一伙人中的一个,虽然比他的前辈徐志摩、梁实秋等写得少了些,但在《新月》晚期,储安平的散文确实是代表了较为典型的《新月》散文的风格的,这一点值得研究中国现代散文的人注意。
1935年11月,储安平主编的文学杂志《文学时代》由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印刷发行。其时储安平大学刚毕业,时年26岁。《文学时代》是一本纯文学的刊物,一共出了六期,常在上面写文章的有老舍、张天翼、王统照、郁达夫、田汉、宗白华、臧克家、梁宗岱、陈梦家、余上沅等,均为一时之选,可见储安平在编辑方面的才干。储安平在1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