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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狂欢的季节-第10章

小说: 狂欢的季节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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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报的第三版,占了大半版版面的是苗二进的长文:《愤怒控诉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深情怀念亲爱的战友刘小玲同志》。二进也大摇大摆地在红卫兵战报上“同志”起来了,这在当时甚至令钱文有一点咋舌羡慕。苗二进的文章风格与刘小玲无异,字字血声声泪,激起人仇恨满腔。尤其是文中描写到他们的女儿,当年才十一岁的苗永红,她的妈妈死的时候一声也没有哭,一滴泪水也没有掉。因为那时组织上还没有对她的母亲的政治面目做出结论,她还不知道妈妈的问题是人民内部矛盾还是敌我矛盾。一直到了毛主席的《炮打司令部》出来,刘少奇派出的工作组被证明是犯了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错误,各单位工作组哭爹喊娘,接受批斗,赔礼道歉,铩羽而逃,由革命造反派召开了盛大的刘小玲同志追悼会,苗永红久久地注视着抚摸着刘小玲名字下面的“同志”二字,才哭出了哀悼母亲的第一声眼泪,第一声嚎啕……读到这里,谁能不心惊肉跳,谁能不周身颤抖!

    这也是多么戏剧化修辞化的情节!

    时过境迁,他们无意怀疑刘小玲事件和她留下的遗作的真实性,他们只是想到,生活本身也可以变得煽情化,社论化,戏剧化,和修辞化的。生活变成了严谨的政治檄文以后,死亡的面貌也大大不同了。

    刘小玲的名字就此消失,刘小玲的事情模模糊糊,刘小玲的遗书堪称“文革”范文。小报纸张早已发黄。历史似乎即将选择在刘小玲式的死者面前转过脸去。

    个把月后他们在边疆又看到了同样类型的小报上赫然登出了“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的特号字大标题。内容有深揭猛批右派分子苗二进借为刘小玲平反之机为自己的右派问题翻案的“滔天罪行”的报道。报纸上还有批斗这样的闹翻案右派的照片,无非是一个个人被两名红卫兵扭抬着胳臂,按下了脑袋,形状像一个喷气式飞机,故而俗称为(练)“喷气式”的。报道内容则是一连串政治咒语套语熟语:反动本能,蛇蝎心肠,刻骨仇恨,丧心病狂,处心积虑,野心仔狼,猖狂反扑,摩拳擦掌,错打算盘,时机妄想,破门而出,欲求一强,颠倒黑白,信口雌黄,混淆是非,丧尽天良,恬不知耻,瞪目说谎,狰狞丑恶,狐狸扮娘,腐烂透顶,妖精跳梁,恶如虎豹,毒如砒霜,痴人说梦,丑态难藏,自我暴露,破绽曝光,白骨成精,恶毒攻党,含沙射影,毒汁溅墙,阴谋诡计,策划急忙,铁证如山,天罗地网,人民铁拳,泰山压顶,无耻吹嘘,欲盖弥彰,铜墙铁壁,口诛笔伐,铁打江山,人民汪洋,擦亮眼睛,十手所向,油炸炮轰,粉身碎骨,无处逃遁,义愤填膛,体无完肤,匕首投枪,短兵相接,刺入膏肓,批倒批臭,婊子牌坊,司马昭心,路人皆详,以卵击石,碎壳流黄,右派得逞,工农悬梁,死有余辜,杀杀杀乓,苟延残喘,自取灭亡,胜利胜利,人心当当,金猴奋起,玉宇辉煌……

    一九六七年看了这样的词眼钱文面色苍白,看了这样的字眼别人挨斗也如自己挨斗一般,看了这样的词藻钱文又不免庆幸那被揪斗的毕竟不是自己。

    而时过境迁以后,到了九十年代,家家搞房屋内装修成为潮流。钱文一家在一九九八年内装修过程中翻腾旧物,发现了这张批判苗二进待右派翻天的小报——却找不到前一张载有刘小玲故事与三篇文字的那张报了。钱文重看批苗二进等右派翻案的这么集中的达于极致的字词演练,钱文感到的是真正的语言的狂欢!钱文读了这样的文字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翻翻几千年的中国历史,翻翻全世界的上古中古文艺复兴近代现代当代历史,即使得二次世界大战胜利的时刻,你也看不到这样集中的词语狂欢!特别是中国,几亿人憋了几千年,少哭少笑,少吃少喝,存天理,灭人欲,鳏夫寡妇,忠臣孝子,阳萎阴冷,瓜菜代粮,尊卑有别,长幼有序;除了血流成河的农民战争时期,什么时候这样欢势过?幸亏,我们有文化革命,革命就是狂欢,串联就是旅游,批斗就是最最现代后现代的滚石乐、霹雳舞、即兴剧、意识流、黑幽默,革命就是大震荡大出气大过瘾大联欢!看啊,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全都闹腾起来了,全都欢势起来了,全都用一样的词。哭的哭,笑的笑,打的打,叫的叫,死的死,跑的跑,傻的傻,跳的跳,升天的升天,入地的入地,你趴下,我起跳,他趴下,你起跳,真混了个热火朝天!革命是人民的盛大节日,真是不错!闹吧,让你们闹个够!打吧,让你们打个够!骂吧,让你们骂出花来!杀吧,让你们杀个痛快!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宰了人白宰,杀了人不用偿命!真是彻底解放!真是民主自由无序的极致!一切规矩,一切秩序,叫做一切条条框框全部砸个稀巴烂!这当然是亘古未有的创举,无可比拟的胜利,人类社会的奇观,革命加拼命的好戏。欢庆加欢庆,报捷加报捷,累累硕果加硕果累累,上海公社一月革命,东北新曙光,大西南春雷,大西北艳阳高照,毛泽东思想伟大胜利,南京长江大桥建成,红色卫星上天,语录歌狂唱,忠字舞狂舞,讲用稿、日记稿修辞竞赛,砸狗头、踏一脚,气贯长虹。警钟永响,热泪长流,口号乱喊,拳脚劲舞,《大海航行靠舵手》泱泱大度,“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敬祝主席万寿无疆》)情深意切,“你像光辉的太阳我们像葵花朵朵向你开放”(《藏族人民歌唱毛主席》)一唱三叹,人人想跪在大马路上向毛主席像磕响头,为证明自己忠于毛主席,青年人恨不得把锅盖大的毛主席像纪念章别在血肉模糊的胸口上。让长久以来万马齐喑的中国好好地闹一闹吧。

    时间有时候是这样流动过来又流动过去,多重多层的时间一个接着一个,叙事如同小鸟,飞到这一年又飞到了那一年,飞到他的眼睛里又飞到她的嘴巴里。飞来飞去的小鸟,它的面貌是更清楚还是愈益模糊了呢?

    也许还可以预想二十一世纪对于所有这些年代的回忆。到了二十一世纪后,到了小康的中国人民多数沉入俗世过浑浑噩噩规规矩矩骂骂咧咧稳稳当当舒舒服服失落了这又失落了那的媚俗日子,找不到新的感觉新的爆发点之后,理想主义、英雄主义、道德信仰主义,渴望大鹏展翅碧鲸掀浪惊雷爆响的朋友们将怎样追忆判定六十年代中期的中国?他们将怎样判断刘小玲的故事?人们将以为那是一个个什么样的季节?

    也许那时会有人引经据典地羡慕生逢“文革”盛世盛事的前辈人?也许那时有人引用西方的新潮理论指出“文革”的前卫性波普性试验性与东方神秘性?那时,像是漫游的季节,你走到这里,他走到那里,天南通地北,大漠连海滨,手举小旗,足裹绑腿,背背军包(也宛如改革开放年代的港澳旅行团),拉练的拉练,扒车的扒车,翻山的翻山,过河的过河,穿山洞攀铁桥翻雪岭爬索道,要票没票,要钱没钱,却实现了天下一家万域相亲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好梦,也是读一小本书(《毛主席语录》)(不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奇观。你到这儿批斗,我到那儿瞻仰,韶山冲出了毛泽东,井冈山上红旗乱,浏阳河流过了几道湾,红卫兵也不怕远征难,也乌蒙磅礴走泥丸。遵义会议奠定了中国革命的胜利,武汉的革命造反派正需要人们的支援,风景点的“四旧”呼唤着小将们去拆除破坏,有些邻国的游击队正等待着小将们去输出革命——从云南边境出走打游击的小将也大大的有。那才是真正的一九六七或六八中国旅游年呢!与那时的气魄相比,后来由旅行社组织的那些活动算是老几!

    也许更加贴切的应该说是狂欢的季节!真是又唱又跳又叫!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时,各级党委门口光静坐的红卫兵就有多少!伟大领袖早就指出,人吃了五谷杂粱,就要发热,发了热就要闹事嘛。里约热内卢有一年一度的狂欢节,英国球迷一赛球就杀人打群架,美国有几十万人列队盛大欢迎性感女星玛丽莲·梦露和加里弗尼亚州的同性恋者大游行,德国有啤酒节,香港有兰桂坊灯会挤死多人的豪兴,埃及有向卢克索外国游客的机枪扫射,伊拉克有人民群众自愿用自己的身体即肉弹人墙来保护美国空军的可能的打击目标,他们在一九九七年武器核查危机中,搬到了预计将成为美国空军打击目标的地方露宿;以色列有不止一个少女愿意以身相许给暗杀鸽派总理拉宾的恐怖英雄,日本有一九四五年天皇诏书无条件向盟军投降后的集体切腹自杀,人们跪在面向天皇皇宫的广场,一个忠心如火的国民剖开自己的腹腔,后一个人开枪成全了他的忠义;第二个人再如法剖己之腹,由第三个人结果掉他——第一个切腹的人有福了,他不必履行对于任何“他者”的义务;而最后一名切腹者太惨了,谁来拉兄弟一把帮他升天?我们则有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毛主席六十年代发动了“文革”,欧洲,美国,多少大学生佩服得羡慕得五体投地,美国伯克来大学成立了伯克利人民共和国,联邦德国的红卫兵斗死了教授!人生太寂寞,人民最伟大,人生太孤独,人民如海洋;人民创历史,人民最奇妙,人民最威风,人民,只有人民才是一切的一切……国民党整天污蔑共产党搞什么人海战术,没有人海哪儿来的伟大辉煌的历史行进?而人生这样的狂欢,对于一个特定的国家和地区来说,正是几十年几百年乃至几千年才有一次!

    比较起钱文他们,倒是费可犁夫妇对二进夫妇更熟悉些。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当钱文出访澳大利亚昆士兰州布里斯班市的时候,他与已经移民那里的廖珠珠又有一次关于刘小玲的长谈。他们是在布里斯班黄金海岸边上的咖啡馆里会见的,钱文点了意大利式的卡普琴诺,蒸气冲击形成的奶油泡沫与咖啡特有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廖珠珠点的是爱尔兰咖啡,咖啡里勾兑了威士忌酒与鲜奶油,给人以一种特殊的香气。廖珠珠已经发胖,她说话已经只有四声而没有轻声——这是海外国语与祖国本土普通话的最大区别。再有就是她说话的声调与姿势都变得温柔,软软的。国内已是深秋,这里南半球正是初夏,号称冲浪天堂的这个海滨到了傍晚略略有点凉意。你坐在岸边,时不时听到浪涛拍岸的轰然巨响,你觉得往事正在这轰鸣中被巨浪冲成粉末,冲去了再冲过去。廖珠珠高高兴兴地抱怨着一切,中国、澳洲、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历史、现实、大陆、台湾、费可犁与犁原……抱怨完了她又问候他们,含着泪。

    “你,一个人?”钱文试探着问。

    “有合适的我就嫁人。我现在完全想开了,只要有钱,有住宅别墅,有豪华旅游船,跛子瞎子秃子哑子艾滋病患者都成……他们娶我是划得来的,我做的饭是二级厨师水平,我的松鼠鳜鱼绝对能够得南半球炊艺金奖!你知道,我移民这里两个月就学会烤面包和蛋糕了,我都会做美式苹果排了!娶了我不用厨子也不用雇保姆了,连剪草坪和电脑记账我也可以包下来!而且,如果这位阔佬寂寞,我给他跳红绸舞、秧歌舞,我还会跳南美土风舞——什么?你不知道从解放到五一年前我是省军区文工团的舞蹈演员?我在北京演出完了刘少奇、彭德怀都接见过。我和他们握过手。我有照片为证。”

    钱文笑了。他不怀疑。

    “要不你也出来,出来起码不用怕什么政策变,也没有人动不动举报你。你先和东菊假离婚,然后和我假结婚,放心,我不会当真正的搅屎棍!哈哈!那你就可以取得在澳洲定居的身份,再过一个时期,你与我离婚,与东菊复婚,不就齐了吗?哈哈哈!全世界再没有什么人像中国人这么灵活,中国人在没有办法的地方一定能找出办法来!”

    当然,只是笑笑而已。笑完了又有笑不出来的辛酸。

    后来他们谈起了刘小玲,谈起小玲来廖珠珠就严肃起来了。她说她也不了解刘小玲的真实的思想,小玲是一个好人,好到了完美无缺的程度,就是说你几乎找不出她什么毛病,所以你老觉得不能完全相信她接受她。可你又弄不清哪些是她真实的东西,哪些是她做出来的给人家看——做秀。她爸爸是国民党的一个要员,全国解放前夕,他在一个起义通电上签上了名便因脑溢血死掉了——也许是让国民党特务暗杀了。她妈妈——刘小玲从来不谈她妈妈,然而廖珠珠依稀听说她妈妈本来是一个戏子,当然,不是正室,是姨太太还是姘头,天知道。小玲会唱戏,眼珠子会滴溜滴溜地转,她的莲花指也非常漂亮,可后来她矢口不唱,只唱革命歌曲。红卫兵那样往死里整她,是因为她出身不好,爱人又是右派;领导上那么恨她也是因为她出身不好爱人右派而她硬是积极得比谁都强,比领导还革命,没挑没玷(读展儿),没谎没编。总而言之,谁也不信她是真的那么革命,谁也找不到根据怀疑她不是真正革命,包括她廖珠珠。然而,她硬是那么革命了,而且,你也可以说她为革命粉身碎骨了!

    “有一年冬天我在北海公园无轨电车站碰到了她,那时我得了重感冒,那一年到处是流行感冒。她和我打招呼,问候我,我就骂了几句感冒病毒,我还讲了住房子和看病挂号方面的困难。结果你猜她说什么,她温柔极了,我是说她的声音,她喘着气,带着鼻音,特别动人地说:‘不要情绪不好,让我们想一想江姐在中美合作所受了什么毒刑,那么多革命先烈都为我们牺牲了,我们这点病痛又算得了什么?’”

  

  





    钱文听了眼睛睁得老大。

    “这是哪儿跟哪儿呀!从那次我再也不敢理她。说实话,我真害怕。然而,她可不是那种恶狗式的事儿妈和极左奶奶。她对你很好,我的生日,连费可犁这个鬼也没有想到是我生日了,可刘小玲来了,那时候还不兴吃蛋糕也没地儿买鲜花去,她来了,送我一个笔记本,本子里有吴作人和叶浅予的画……而且她还给我买了驴打滚,她知道我爱吃甜的和粘的呀!她比谁都能体贴人,爱别人。”

    “那么苗二进呢?”

    “哼,不了解……出来以前,我与二进见了一面。可犁早已经与他绝了交了。我其实也不喜欢二进,我向他告辞是为了表达我对于刘小玲的一点心意。他非常谨慎,什么话也没有。这使我不太高兴,我就说,我本来不打算打扰你,只是想起了小玲,我老是觉得难过。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二进激动起来了,他说:‘小玲死了,她是被迫害死的。为了给她争一个公道,我受了多少罪!可我没死呀,我没有被斗死,这并不是我的过错。没有死怎么办?活着呗!活着就得按活着的办法,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小玲的事情了么?老朋友谁也不理我啦。我到底怎么了?你也要去外国了,你还不能了解我吗?不错,我也糊涂过,我也王八蛋过,费可犁他们那些个人就没有错过?你信吗?说难听的话,你们那位费可犁又准比我强到哪儿去了?毛主席说的好,各有各的账嘛!’……我也实在没的说了。就为了躲开这些我才来到了澳大利亚,可来到了这里,天天想的仍然是这些事!”

    停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沉默无语。珠珠又说:“我看看这边的人,我奇怪咱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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