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的季节-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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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气短,猫狗情长。在严峻的岁月他好像有一种预感,他害怕失去你!
于是我们要说到那个晚上了,那是边疆的三月,那天起了风。三月的风天在边疆,也许比内地的冬季还要肃杀。然而,春天是绝对的和不可抗拒的,春天的火焰说烧就要燃烧起来,哪怕把一切烧成灰烬。是的,这里说的是你心中的春天,你身体里的春天的火焰。那天晚上你的眼睛睁得有碗大,那天晚上你不肯与你的恩主钱文同眠,那天你从鼻腔后部发出了奇怪的鸣声,你像火烧火燎一样地在房里乱转。你听见了,也许你没有听见而只是想着听见了一声声雄健的虎啸,那是上天的声音,那是春天的声音,那是宇宙的召唤。而你的恩主钱文由于不了解或者是由于自私,他仍然试图挽留你,不让你出门撒欢野跑,不让你告别你的童贞,他希望你永远长不大,永远作他的脚边的一只小宝宝。然而,你怒了,你发出了凶恶的令人胆寒的吼声。你开始从一个驯顺的可人意的小狸猫,变成了一个冒烟的炸弹。你用爪子磨抓房门,发出刺耳的噪音。忽然,你发出一记压抑的哭声,像人,像女人,像孩子,这声音使钱文魂飞天外,这个猫是怎么了?
当然,钱文立即明白了。他很孤单,他希望与你在一起,然而,你已经不是小崽子了,你不可能整天守着你的恩主。钱文从床上一跃而起,他一句话没说就打开了房门。他要放你到开阔里去。
你并没有立即像获释的囚徒一样一溜烟跑出房门。你的娴雅的风格不允许你那样做。你与钱文的情感使你做任何事情都有所顾忌,你做不到义无反顾的决绝。你仍然恋恋不舍地看着钱文,你最后——最后?也许正确一点说是你的少女时代的最后吧,你用你的小脸小鼻子蹭了蹭钱文的裤脚鞋面,你是在致歉还是在请求理解?你出了一点声音,好像是在唱“哎呀妈妈”,当然你应该换成“哎呀爸爸”。你走到了院子里,青色的月光照在你身上,寒风吹动了你的皮毛,你的皮毛像波浪一样地颤动。你在院子的土地上趴了一趴,你的目的是不是想让钱文再看一看你呢?还是为了习惯一下夜色,扩大开你的惊人的瞳孔?反正你呈现了一个定格。然后,一伸一跃一蹿,你从漆黑杏树上一溜烟地跑到了房顶,你嗅到了那雄健腥臊的狼猫气息,你整个生命随之伸展舒张和活跃起来了,你不见了。
那一夜钱文觉得自己已经无法睡觉。他相信他面临着一个久违了的失眠之夜。他觉得自己已经魂不附体。他好像随着小猫跑到了户外,跑到了高处不胜寒的房顶,他也兴奋,他也迷惘,他也走失,走失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寒里,走失在如狼似虎地嗷叫着的西北风里,走失在溶化着一切又遮蔽着一切的青白的月光中,走失在生命的欲望和为这种天赐的天生的天杀的欲望油然而生的愧疚里。他的眼前是一片房顶,厚厚的土泥和麦草抹成的房顶,俄罗斯风味的刷着油漆的洋铁皮屋顶,也有少数排列整齐似乎大有深意的瓦顶。他多么希望能够在那样的屋顶上沉思,来想象每一个屋顶下的生活特别是每一张屋顶下的愚蠢和罪恶呀!
但是他没能沉思,他挂记着那只小猫。对于他来说屋顶的方向比地表上的方向更难于辨认,一只猫的本能比一个人的本能更盲目和危险。生命总是燃烧,燃烧则充溢着破坏和毁灭的力量。生命呀,难道你的秘密你的精髓恰恰在于趋向着破坏和毁灭?年方三十有六,已经亲见亲历了多少大火,多少毁损破灭了!
也许这时他睡着了?睡着了也只觉是睡在寒风料峭与高低不齐的无边的屋顶上,他又冷又惊。他忽然跳了起来,他披上一件坚如铁皮的羊皮大衣,他走到门口,他推开对开的房门,他发现匆忙中忘记了戴眼镜。他重新走回卧室,找到并戴上眼镜,他向对面的一座高屋顶望去,他望见了,他依稀望见了两只小猫,听到了两只小猫不知道是调情还是决斗的呜呜声。钱文当然判断不出这两只猫中是不是有一只是你,他伸直了脖子拼命往房顶上看,他深深地为人类的感官的不中用而遗憾。于是他“皮什皮什”地大叫起来,半夜这样叫猫,他也感到了不妥。而那两只猫没有哪一个有任何回应。他益发感到了自己的不妥。也许是感到了自己的多余。他回到自己的床上,他想给东菊写一封信,他想告诉东菊他也许会自杀。他觉得他可以了,活得可以了,死得可以了。不知为什么,这次他特别不愿意东菊带上孩子回北京,当然,他没有道理,没有说辞。他不可以老是那么自私,那么事事以自己为中心。
他似乎万念俱灰,悲凉中却又隐约感到了自己的滑稽。
如果东菊回来时发现他已经不在人间了呢?
他再也没有悲剧感了,甚至在考虑自杀的时候。
其实也未必是想自杀,上吊?割腕上的动脉?触电?无可无不可。钱文想,我只是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说辞了。
他掉到了汪洋大海之中,黑夜,寒风,屋顶,猫叫,欲望,焦虑——多么可笑呀,他一直担心从这一夜起他将失去这只猫,就是说这只猫将会迷失在高高低低质料各异而又无边无际的屋顶上,迷失在早春冷月的清辉里,迷失在靠近苏联的伟大祖国边疆,迷失在正在计划结束自己的生命的钱文那里。所有这些都是汪洋大海。我们迷失在海里了。他说。
一直到天光微现的时候,你回来了,你在钱文门前轻轻叫了一声,你的声音非常小,你知道你不该这时打扰他。然而,他还是立即分辨出了你,睡梦中的他一跃而起,开开了门。你进到房里,两眼如炬,你东张西望,想向钱文诉说什么又苦于开不得口。你毕竟具有猫的天真与赤裸,你兴奋地张望了一阵以后,开始舔自己的血迹未干的器官。
钱文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只猫会有那样的目光。
无常。轮回。一只猫也进入——一定进入上苍为它设定的轨道,经受种种痛苦,烦恼,危难,诱惑和折磨。有了生,还能没有死吗?有了情,还能没有燃烧吗?有了欲,还能没有毁灭吗?
无非如此。没有哪只猫哪个生命能够摆脱肉身的俗气与毫无道理的轮回。太阳、月亮、星光和云朵下面压根就没有新意。这里有一种令人愤恨和绝望的宿命。这里边有一种令人恐怖的无奈和无望。却原来所有的激情的困扰和不眠之夜,所有的梦寐以求与浪漫冒险,所有的生命的潮汐与画面的轮替,都不过是千篇一律的不可抗拒的定数,都由不得自己,都早已经安排就了轨道和结局,都是带着血腥和异味的恶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都只不过是造物主的道具。钱文平静些了,好在猫没有走失。他不再想睡,便去给猫搞一点吃食。
于是你一连几天夜夜外出。钱文干脆为你挖了一个猫洞。为挖猫洞钱文把玻璃窗凿敲得稀哩哗啦。钱文不再关心你。你也不再挂记谁。后来,当然,东菊回来了,她把孩子放到了北京。在东菊回来以后,钱文发觉自己无法向东菊叙述自己的精神危机——因为你?还是因为东菊他们的短暂离去?因为“文化大革命”还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对于生命对于你其实是毫无意义?不难理解却又毫无意义。总之,他觉得黯然,他又忽然觉得自己理解了伟大领袖毛泽东为什么要发动“文化大革命”了,敬爱的主席七十好几了,四九年建国时候主席才五十多岁呀。疯吧,闹吧,作(读阴平)吧,反了罢,生命该是何等地寂寞啊。
你继续按既定的轨道发展和变化。你的青春是何等地短暂!三月的寒风中度过了你的疯狂的多角初恋,鬼哭狼嗥,愁云惨雾。一只公猫和一只母猫对着看对着叫的情景真是美不胜收。你们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一对视就是几个小时,然后一个跑一个追,一个嚎一个叫,再找一个可以对视的地方,再对视就是不吃不喝不错眼珠地互看整整一夜。然后一切都过去了。
你平静了,发胖了,懒惰了。你的肚子迅速鼓胀起来。你的双目再不会有那离疾和狂欢的光辉了。你开始了母体的带有自我牺牲性质的生命孕育的千篇一律的过程。你吃得很多,吃完了动也不动地蜷成一团。甚至连乒乓球的滚动也已经引不起你的兴趣。甚至连钱文的爱抚也得不到你的回应。当主人买回羊肉的时候,你没有忘记作为一个多礼的猫儿的应有的自制,这时候你会忽地跑出门去,三下两下从黑杏树跑上房顶,你改在房顶上睡觉。聪明的钱文竟没有发现你已经差不多无法抵御羊肉的诱惑。他倒是对大肚子的你的照旧登高不误赞不绝口。
现在开始了你的生命的悲惨的一页了。不知道你从哪里学到了内外有别的道理,你在家里继续保持着猫中淑女的风度,翩翩浊世之佳女史也。然而你每天夜间出门寻找机会。怀孕之后,你感到的是疯狂的饥饿,你又不好意思在家里狂吃不已,你把希望寄托在吃野食上。你抓到了一只鸟,大约是一只麻雀吧,你兴奋地把那只可能是麻雀的鸟叼回家去,你回到家兴奋地把鸟抛起接住,松开嘴再叼起来,你弄得乒乓响。你要使你的主人看到你的光辉业绩。东菊和钱文发现了,原来是你在跳舞,你搞得鸟的羽毛满地都是,你得到的不是理解夸奖而是申斥。他们更没有想到你这是得不到充足供应的结果。
从而你失去了揣摩人的思想的能力,你已经怀有身孕,你急需更多得多和更好的营养,但是他们人仍然按你幼小时的习惯,每次给你那么少的食物。长期得不到足够的供应是可怕的,饥饿政策培养的必定是危险的罪犯。于是你进行狩猎,从而尝到了追杀的甜头。你坚信捕捉活物是一个猫仔的天然需求和巨大快乐。你虽然彬彬有礼,你仍然是一只猫而不是一截雕刻良好的木头。又一天晚上,你甚至于从房檐的燕巢里捉住了一只燕子。你带着半死的燕子回家折腾,钱文一眼看到了燕子的黑色的剪刀般的尾巴。最悲惨的是罹难燕子的配偶,另一只燕子冒着巨大的危险绕着它的伴侣的残毛飞。这一次你不但受到了责骂而且挨了打。钱文费了很大力气半夜大声给你上课:“听见了没有,燕子是不可以捉的,听懂了没有,你这个残忍的坏蛋!燕子是最美丽最善良的鸟类,如果你再碰燕子,我要活活打死你!”
钱文相当沮丧。早在一九六五年,钱文一个人到达这边不久,燕子就在他的住房房檐下筑了巢。农民纷纷说按当地风俗,这证明钱文是一个善良的人,燕子是决不在恶人家筑巢的,钱文也十分欣赏那一对黑亮的燕子。他后来还亲眼看到燕子在他的房檐下巢里生蛋孵蛋,哺育吱吱喳喳的雏燕。那光秃秃的雏燕,从早到晚发出了一阵阵生命的噪聒……谁又想得到,他辜负了燕子的信任,他的房檐,竟成了燕子的死地!
钱文的体罚教育对于你收效甚微。你不爱吃嚼过的馒头;你不爱吃放在猫食盘里的肉,当然,这样的肉数量极其有限,根本不能满足你的食欲。你要自己捕捉,自己偷窃,你酷爱那种悄悄隐蔽,突然下爪,瞬间得逞,粉碎猎物的反抗和吞食猎物的刺激。哪怕,只是捕捉一只苍蝇。从记录上看你还吃过一只绿头苍蝇。你用前爪打倒了一只苍蝇,然后吃掉了它。你没有尝出苍蝇有什么滋味,你的捉苍蝇吃苍蝇完全是趣味主义,为艺术而艺术,或者,更正确也许应该说是为体育而体育,因为你的打苍蝇的姿势和心气恰如一个选手在竞技场上追打一只羽毛球。一个人与一只猫到底哪个更残忍,谁知道?你本来与钱文是相依为命一点即透的,为什么自从三月的那个寒风凛冽的晚上之后,你们之间就隔膜了呢?
匆匆地,匆匆地你一窝下了六只小猫,才刚刚六月份,钱文甚至觉得这时间不对,你本不该生养得这般匆忙。他请教了当地的农民,农民说,一只猫甚至于一年会下三窝仔,每窝大概三至六只。几何级数的心算使他感到恐怖,他意识到若干年后,全世界都会盘据着他的这只猫的后裔。他必须接受。六只小猫睁不开眼睛,发出了和老鼠没有二致的吱吱声。此前钱文已经听到关于猫生养以后由于兴奋或是由于狂怒——由于陌生人去看它便误以为自己的小仔是老鼠从而吞下自己的后代的故事,这使钱文再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怖。钱文为你的生养特地从黑市买了两块钱的羊肝,两块钱的羊肝你一天就吃完了,由于生育、哺乳和大量地吞吃生羊肝,你变了,你变得欲壑难填,你变得饕餮而且凶残,狡诈而且阴冷。你对钱文和东菊愈来愈冷漠了,他们不能满足你的食欲。没有足够的食物更没有足够的理解。他们给的馒头没有起码的刺激。每天夜间,你奶完了六个孩子,你就悄没声息地走上了冒险之路。你已经不满足燕巢鼠穴边的机会,你开始袭击各家的鸡窝鸽子窝。你毫不在乎地咬断鸽子、小鸡和大鸡的喉咙,喝它们的血,吃它们的软骨,撕碎它们的皮肉,再把鸡毛弄得满地都是,在这些活动中你得到了一只猫儿的最大的满足。你蹲在房顶上欣赏鸡鸽主人在发现损失后的气急败坏,你奇怪人类怎么会这样无能,动作迟慢,视力低下,既不能爬高又不能钻洞,对于一只聪明的猫来说,人就是废物。一只彬彬有礼的猫儿就这样成了半夜杀手、家禽的死敌、邻里的公害,而钱文他们却没有察觉。
你依稀感到了这样做的危险,是吗?鸡窝的密封使你明白你是不受欢迎的客人。鸡窝的缝隙又使你认定那是一个属于你的世界。你的一些响动使鸡的主人一跃而起,鸡的主人拿着木棍和铁锨冲了出来,你完全明白他们是冲着你来的。你觉得好笑,因为人这种东西天一黑就变成了瞎子,你与他们近在咫尺,他们虚张声势了老半天其实根本看不见你。你就在他们的脚前跑来跑去。而你,愈是黑天双目愈是大放光芒,愈是黑天愈是觉得自由自在。鸡的主人吆喝着乱打着,和这样的人捉迷藏你觉得有趣。深夜出行,为所欲为,从各种柴缝门缝里钻过去,从各种屋顶上窜下来,从各种地洞里逃出去,如入无物之境,其乐也无穷。主人,恩人,钱文也罢东菊也罢,他们毕竟只是人罢了,他们其实与养鸡的人没有任何区别。他们永远体会不了你的深夜出行,擅入禁区,周旋游刃的快乐。非法性和隐蔽性正是这种快乐的无可替代之处。按照你的体会,造反不仅有理而且有趣。你在大嚼大闹大快之后,常常孤独地坐在一幢最高的房顶上,咂着嘴唇,追逐着尾巴,舔洗着脚爪和脚掌,欣赏着蓝蓝的月亮,体味自己的胜利,而且愈来愈坚信胜利与幸福只能依赖自身,只能由自身创造,全不用等待好心的赐予,也不必管威胁与非议。
猫的世界只能由猫做主,猫的生活只能由猫决定,你的文质彬彬与严守礼仪已经做到了超水平的发挥,你为了讨好主人所做的一切已经超过了一只猫能够做的了。你于心无愧。再好的主人——例如钱文也不可能跟随你上树上房,深夜狩猎,茹毛饮血,高踞屋顶,怡然月下……他们每夜躺在自己的床上,辗转反侧,唉声叹气,放屁打嗝儿,他们最常说的一个名字就是江青,说得多了你也有了印象。他们一说江青你就会侧过耳朵去听,接着你听到了他们的哭哭笑笑的怪声怪气和一声又一声的潮水一样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