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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狂欢的季节-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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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远的目光也变得犀利起来,直射得正鸿不敢正视。

    就在张志远盛怒地大义凛然地对他批评帮助的时候,突然,他伸出手来握了一下,甚至于可以说是捏了一下祝正鸿的手。

    祝正鸿大惊,他的上身如乱箭钻身,又疼又热;他的下身如冰水浸泡,麻木呆板。箭钻完了是火燎,冰冻完了是抽筋,他的血液一阵又一阵地向头部潮涌,他的上身特别是脊背麻酥酥地颤抖。他首先从生理上就彻底垮了。

    我完了,想不到就这样完啦。然而,他依稀看到了妈妈的容颜,听到了妈妈的声音:“你要掏大粪去!”他流泪了,他也拍了一下桌子,他说:“好吧,我要和旧市委斗争到底!志远同志,你说吧,指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

    ……临离开张志远的办公室的时候,张志远再次握住了他的手,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搂了他一下。张志远转过了脸去。于是,祝正鸿也把脸转过去了。张志远说:“你应该相信我,我说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祝正鸿不敢判断,然而,他觉得张志远的声音呜咽了。

    后来,祝正鸿并没有到大会上去宣讲,而只是在人数有限的场合讲了讲他提高认识,与旧市委划清界限的一些体会。

    这段时间,祝正鸿的体重减少了七公斤。他想起了早在运动初期一位工农出身的老干部的话:“毛主席的领导,就是触及灵魂!你想睡踏实觉?你想不掉肉?没门儿!”

    两个月后,祝正鸿被定性为革命的领导干部,而根据“最高指示”,要成立革委会,实行革命群众、革命的领导干部与解放军代表的三结合。他参加了革委会的工作,说是张志远提名他担任政工组副组长。有人分析说,他这个政工组的职能范围超过原来的组织部加宣传部。就是说,如果他真的当成了副组长,级别虽然不会明确提升,然而他的实际地位却不知道要比早先显赫多少。祝正鸿警告自己不可翘尾巴,他仍然是谦虚谨慎,小心翼翼。与领导人个别谈话的时候,他立场态度都很鲜明,毫不动摇地跟着毛主席司令部走。由他来讲什么话或指导下属的时候,他是全部照本宣科,全部官话,无一字无来历,无一字无出处——他的一切“提法”都有中央文件可循。在其他场合,他则一声不吭,绝不显示自己是如何如何革命。即使如此,他仍然时时感到了周围人的异样的目光,本来嘛,别人都成为审察对象乃至成为革命对象,而他呢,那么早就被结合进了革委会,成了“文化革命”中的幸运过关者了。谁能没有想法呢?……果然,一九七八年后,他又成众矢之的。市委的干部够不着王、张、江、姚,够不着林彪、叶群,也够不着陈伯达、王、关、戚……他们憋了十几年的火,受了十几年的罪,他们能够出气的对象恰恰是祝正鸿之流的没有像他们一样受迫害的人。一连许多年,祝正鸿抬不起头来。……他常想,像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这样的事件,就是马克思复活了,也没有对付的办法。有一次他把他的这个看法告诉一位同志,那个年轻人大声说:“如果马克思生活在中国,如果马克思赶上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说不这,老人家早被打死了!”他听着太刺耳了。他转过了身去。











狂欢的季节 

王蒙
 
  
    
(四)
  


  第十一章

    

    两地一心,在犁原倾心《庄子》的时候钱文也迷于《庄子》。许多年后,钱文仍然很欣赏“逍遥派”这个“文革”专用名词。逍遥,本来出自《庄子》,这个词首先是好听,其次是美丽,一见到它就觉得受用。逍——遥——,阴平——阳平——飘摇,招摇,娇娆,妖娆,萧条,还有迢迢,寥寥,悄悄,萧萧,这些词的发音都好得不能再好,而最好的是逍遥。庄子的用意也好,他的北冥南冥,翼若垂天之云,怒而飞,御风而行,吸风饮露,游乎四海之外,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都那么自由,那么畅快,那么广阔,那么无束无拘。作为一种想象,作为一种风格,作为一种境界,他是钱文的梦。小学时候,他半懂不懂的读——不,只能说是看——过一点《庄子》,他对逍遥二字一见钟情,他看着这两个字有一种长大了才说得出来的不饮而醉的感觉。

    然而这与毛泽东的斗争哲学是背道而驰的,与夺取政权巩固政权的斗争是背道而驰的,与“文化大革命”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使命是背道而驰的。打江山的人逍遥不了,坐江山的人更逍遥不了,吃皇粮的,有一官半职的都逍遥不了。他钱文选择了革命,也就是选择了使命,选择了奋斗,选择了匆忙,选择了终生的浴血奋战。选择的结果……他成了“文革”当中的逍遥派,而且在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中出现了那么多“逍遥派”,这不是东方哲学东方政治的奇迹吗?这不是南辕北辙,画虎成犬,龙种下出了一窝窝跳蚤么?在史无前例、风雷雨电、山崩地裂、瞬息万变的大革命运动之中,在震动世界、触及灵魂、要死要活、人人发狂的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当中,最后那么多的人在其忧如焚的同时其乐逍遥,不上班,不斗争,不学习,不汇报,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这是后人能够相信的么?

    他也想起卢梭的一条理论,在某种情况下会形成一种特殊的平等乃至民主,因为,除了君临天下的唯一人物外,大家都变成了一个样儿。想想看,刘少奇揪出来了,朱德被说成是大军阀,彭、罗、陆、杨揪出来了,省委书记们全部打倒了,文艺界的四条汉子揪出来了,各地的文联主席、作协主席、党组书记、著名作家著名评论家全都无例外地揪出来了,不分左派右派,不分老(解放)区新区,不分老党员新党员非党员,不分积极分子中间分子落后分子,也不分级别高低待遇好坏,不分谁是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全都变成了一个鸟样,我是乌龟你他娘的是王八,我是资产阶级你狗日的是修正主义,我反党你该死的反社会主义,我是败类渣滓你是狰狞丑恶,我坐喷气式你戴高帽子,我是公安六条规定的不准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几种人,你是专政对象,谁也不比谁好,也就是谁也不比谁坏,真是天下大同物我无间天赋人权平等博憎齐善恶而同祸福,还有什么不平?还有什么不甘?还有什么不服?还有什么不满不快不宁不肯罢休?

    钱文胡思乱想:革命(狭义的,即专指夺取政权)恐怕也要有自己的规律的吧:当最多是百分之一的人口是革命者的时候,革命是伟大的悲壮的,理想的崇高的,是有可能赢得另外百分之十、二十最多是三十的人口的敬佩与追随,拥戴和崇拜,从而带动大多数后知后觉者,观望者和困惑者,随大流者和易兴奋者,风卷残云,翻天覆地,从事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的。而当百分之三十、五十、直至九十的人口宣称自己是革命者、或被宣称被要求成为革命者的时候,革命自然就大大地贬了值,革命变成了过日子的唯一出路,成了非如此不可的饭碗、规章、条文、套话,成了混世混事保头颅和饱肚胜利的招牌;那些自封的和被封的非革命不可者当中,就会有百分之三十至九十的毫无革命气味的稀里糊涂者、谁来给谁纳粮者、打着革命招牌谋私利者,如果不是更坏的投机者和骗子的话。这样子的俗人,一旦没有书记处长天天管着他们,他们不去逍遥,难道要让他们去真的革起命来?

    你试图让所有的鱼儿化作飞龙,结果江河湖海里堆满的是鲫瓜子;要求所有的鸟儿翱翔为雄鹰,结果雄鹰为了从众也变成了灰家雀;指望六亿神州尽舜尧,结果并不是舜尧而是侏儒的大量繁殖吞没了东西南北;以最华美最高超最超前的思想理论治国,造就出来的却是成吨的乡愿和成千吨的唯唯诺诺。寂寞啊,伟大的导师!

    人人革命的结果必然是除了反革命的都革命,也就是除了革命者只剩下了反革命才不革命,这样,既扩大了消解了革命也扩大了并消解了反革命,最后,是取消了革命,真逍遥假逍遥,一起逍遥起来……

    早在一九五七年就打入冷宫的“右派分子”们,当初,不叫他们革命了的时候,他们是何等地孤苦伶仃,向隅而泣,浑若丧家之犬啊。等到“文化大革命”一声炮响,看到那么多比自己幸福百倍、崇高百倍、神气百倍、显赫百倍——有的干脆就是当年批判自己搞臭自己的“左派”天之骄子们纷纷落马、游街、挨打、喷气式、抄家、关牛棚、坐正式的监狱、跳楼上吊抹脖子服毒拧开煤气龙头,其命运还不如当年的右派们呢,那么,在震惊和恐惧的同时,“右派”们会不会因了自己的处境不再那么孤单而感到某种卑劣的幸灾乐祸的安慰,并从而变得逍遥一些,心安理得一些,或者用后来时行的一种说法,叫做变得比较能够自我认同一些了呢。

    当然,这种境界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文革”开始,钱文一再地诚惶诚恐,心惊肉跳,谨小慎微,时时刻刻觉得什么事即将发生,而且北京也一再传过来什么大字报上点了他的名,什么会议上批了他的诗之类的消息。他已经拟好了检查交代材料和检举材料,从运动的第一天他就思考一旦被关进牛棚,他到底检举谁。已经不像反右时候那样幼稚了,检举的要义在于既要应付运动,又要明举暗保,不能做缺阴德、搞得生孩子不长屁股眼儿的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却始终没有等到什么大事情。“文革”已经将钱文遗忘,也就是说钱文已经被“文革”排除。钱文的政治智慧还表现在他的饮食与大小便上,运动一开始,他自觉地减少了饮食。一听到口号声锣鼓响,他立即进厕所。请想一想,万一这响动着的革命小将是冲着他来的,而他膀胱里直肠里屎尿充裕,那能不出洋相吗?从厕所出来,他还要抢先披一件上衣,他必须有所准备,也许被揪去游街批判六个小时一天一夜,穿得太少了,冻死岂不是活该!中国人的政治智慧已经细腻到了什么程度啦!

    更大的智慧当然还多,但那就比较一般啦,不如上面的细节更感人。比如运动一开始钱文他就含笑烧掉了所有的字纸,其中有诗稿,也有他在雁北台权家店劳动改造时候与东菊之间的通信,那个时候他们写的信也许未来完全可以当做抒情散文来发表的。甚至于,连宝宝襁褓时期他们为他记的“婴儿日记”他也一把火送走了,不用说,给婴儿记日记是资产阶级的事情,有哪个贫下中农玩这个?最可贵的是,他焚烧这些字纸的时候并没有任何遗憾,往事已经太多,包袱已经太重,感受已经如磐,生命已经陷入了泥沼。烧了好,烧了好,何必留下那些哩嗦的痕迹?人生自古谁无死?世间最烈是“文革”!请问,“文革”都碰上了,世上还有什么难舍难离之物?世界应许给我们的,或者说是我们奉献给世界的绝对不是两只小麻雀的卿卿我我,甜甜腻腻,而是铁与血的挥舞,剑与火的狂欢!到头来,一场大火唯灰烬,三生有幸是无痕!“文革”这一天一到,最舍不得的也得舍得!一不做二不休,你珍惜什么就糟蹋什么,你愈是心疼就愈是证明了这样糟践的必要,就更要发挥出爆破轰炸的天才天赋,这才算打垮了你心中的最后的土围子。何不就此解脱,来他个干干净净!六根除净,烦恼不生,舍弃一切,才有未来。色即是空,空而后色,一穷二白,白茫茫大地真革命!不破不立,不止不行,不杀不生,置之死地而后生。“文化大革命”不就是一次全民族的典礼吗?光明光明,光而后能明,不光何以明之?痛快痛快,痛而后快,不痛何以快哉!不痛死你整死你压死你你能够成为新人么,世界能红彤彤么?天翻地覆,桥断水倒流,夤缘时会,浑水摸鱼,这才叫收获了一个小小的果子,于是拉大旗做虎皮的小丑这才吧唧吧唧嘴,挤眉弄眼,装腔作势,声称自己一贯正确了!他忽然明白,林黛玉为什么最后要焚稿断痴情了。林黛玉烧了自己的诗稿以后,会感到一种轻松,一种新生的吧,她从而走得舒服一些了吧!可恨那个越剧《红楼梦》,王文娟演的那个林黛玉,烧稿子时候竟是哭哭啼啼的!真是周扬反革命修正主义的文艺路线呀!真是中了俞平伯大概还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毒呀!在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的专政下,中国文艺能有什么希望?还不是陈陈相因,拾人牙慧,酸腐霉变,像蚯蚓般地自吃自的或相互吃自己的排泄物!没有毛泽东的大手笔,中国文化还有什么希望!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现在的形势是天下大乱;伟大领袖又教导我们说,大乱才能大治。江青同志教导我们说,乱透了就能大治了。唉哟号,呼唷哈,乱吧,闹吧,折腾吧,咱们中国怎么老是乱不透呀!大恐怖才能带来大希望,大破坏才能带来大兴奋,大惨烈才能带来大痛快,大混乱才能带来世上最美丽的新乐园!既然钱文只是一个弱者一个政治上的白痴战斗里的胆小鬼历史的渣滓……那就夹紧你的尾巴闭紧你的鸟嘴,睁大你的眼睛张大你的嘴巴,看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导演的大戏磅礴好戏连台险戏惊魂悲戏断肠吧!今生何幸,小子何德,恭闻其盛,与知其欢,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心战栗之,心破碎之,灭我方知革命伟,挖(换)心更道人民奇!

    他惊奇于学生娃娃一瞬间便成了革命的主力,他惊奇于毛主席在天安门上一次又一次检阅红卫兵,他惊奇于所有的党组织在一夜间瘫痪,所有的领导头一天还是党的化身第二天清晨便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震服于出来个一月革命又出来个革命委员会,他震服于一下子那么多红卫兵小报红卫兵战斗队,一下子那么多民主自由同时乱杀乱砍乱批乱斗……中国,搞科学不行,搞医学不行搞商业不行搞工业也不行,可搞起革命来世界第一,天下无双!不似政变,胜似政变,自上而下,胜似自下而上。那规模那气势那代价都超过了一次武王伐纣,超过了芦沟桥事变和八年抗战,这不绝了么,毛主席造共产党的反,学生打倒老师,工人打倒厂长,文盲打倒知识分子,娃娃打倒成人,真是移山填海,江水倒流,太阳从西边升起,真是奇观大观!古往今来,南北东西,上哪儿去找这样的政治家去?不服行吗?不喊万岁行吗?不五体投地热泪盈眶叩头如捣蒜你还能怎么着?然后是保守派造反派无尽厮杀,然后是毛主席一次次视察大江南北,然后是庆祝最高最新指示的发表连夜游行,连“火宫殿的臭干子(臭豆腐干)好吃”也作为特大喜讯而掀起了湖南长沙的午夜游行狂潮火炬照耀如白昼!多少湖南的而且不仅湖南的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为了湖南风味臭干子而热泪盈眶激情满怀热血沸腾!天上望见了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地上闻到了臭干子,心中相信“文化大革命”!多么抒情多么动人多么温馨多么垂涎三尺三!这段歌词不比所有的“我的心太软”还心软,不比所有的“丑而温柔”还温柔,不比所有的“爱的寂寞”还寂寞!它比所有的流行歌曲加在一块儿还动情!“文革”当中只要一提到毛主席就鼻酸就眼热如点了辣椒油就柔肠寸断、千般思念万般挂牵呀!然后是所有的电影所有的戏剧所有的刊物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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