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的季节-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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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病历的时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阵兴奋(事后自省此兴奋肯定与党的女处长给的四百五十元有关,就是说他烧起包来了!),竟在“职业”栏填了“作家”二字。他自信是挺着胸膛以诗人的激情和浪漫远走高飞的,不管境遇如何,他自信自己是优秀的大有前途的诗人、作家,他从此要站着做人。但是鬼使神差他填完了“作家”二字以后,他就面红耳赤,心跳气短,直如偷了人家东西或者在闹市区当众屙了一泡屎一般。他恐慌到那种程度,连伸进钻头对他的病牙反复磨洗他都没有什么感觉什么反应,牙医对他大为称赞,说他是神经最坚强的病人。
我简直是疯了。他想。我的体质本来属于敏感型的,每次检查牙齿,小钎子一敲,我就会惊叫起来。打一次针或者为化验抽一点血我也会冷汗淋淋,为此我还深感羞愧,觉得这是自己仍属于小资产阶级的铁证。而今天,当我疯狂地向一些不相干的人公然宣布自己是一名作家之后,我已经麻木了昏迷了晕眩了快格儿屁了。
奇耻大辱!
尽管是奇耻大辱,钱文回味申请补助的过程时候仍然保持着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最美好的情绪。女处长长着一副长脸,对钱文十分友善。她的头发梳理得真叫整齐。如果没有这次远行,他也许永远不会与这位给人以深刻印象的,颇有来历——给人以大家风范之感的女处长打什么交道。共产党是讲男女平等的,革命队伍里有许多英姿飒爽的女同志。这大大增加了共产党的革命魅力。
钱文祝她和她的丈夫幸福美满,青云直上。她的出现是钱文远走高飞必有所成的一大吉兆。离京前他甚至于跑到金鱼商店买了一个小鱼缸和四条小金鱼。一条黑的,只有三叉尾巴,然而它的眼睛奇大。两条红的,很欢势,在鱼缸里还不老实,不断地弄出点动静来,以至于溅出些许水花。还有一条是红白相间的花色。后三条鱼都是四叉尾巴。钱文要了些碧绿的水草,放在水里,观之怡然。他宣布要把这一缸鱼带到边疆去,东菊和儿子为之欢呼不已。钱文感到了自己的“小资产”,他知道一切小趣味都归了资产阶级。但是在走向新的天地的兴奋中,他不在乎养金鱼会受到什么评论。
钱文养过几次金鱼,从小他就喜欢养鱼养蝌蚪。大量写诗的时期,他喜欢注视着鱼儿寻取片刻的平静。鱼儿的无言与自得其乐,鱼缸里的自由,水的透明,草的柔顺,游泳的飘浮感,周边无物的感觉与随意感都令他陶醉。那一角自然似乎还能给他一些灵感,一些生活的启示。一九五七年那件事以后他再也不养鱼了。这次他兴致盎然地重新置办了鱼儿的活生生的世界,不远万里,他要把它带到远方去。《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他喜爱过阿扎耶夫的这部上下两卷长篇小说。他也喜爱苏联歌曲《到远东去》:“明天要出发走向远方,飞机大清早就飞走,那里流着黑龙江和那姐妹河……”对于青春,远与离都是令人神往的体验,没有远离又哪里来的亲近?远方与离别,期待与眺望,这都是多么美丽的诗的主题。现在,该他义无反顾地举家西迁,万里征途,向远离北京的地方进发了。
他的小金鱼引起了整个车厢的注意,他们的举动似乎出人意料。在拥塞的与匆匆的令人不耐烦的一块干燥的小天地里,出现了一泓清水,一些绿意,一些灵动,一派鲜活,一片生机。它们在火车里的显形是多么使人愉悦呀!怎么就没有别人想起来这样旅行呢?
在火车上他也认识了一位女同志,这位女士长得特别像一次就给他批了四百五十块的女处长,但是穿得更鲜艳一些。他们在餐车吃饭的时候结识。餐车很拥挤,每个小桌必须坐满四个人才给开饭。钱文一家是三口人,于是这位穿戴齐整举止幽雅的女性就被餐车服务员分派到了钱文身边。她很友善地与他们攀谈,也许是长途旅行她一个人感到寂寞的缘故吧。
也巧,连续三次他们在一桌吃饭。在西安下车住了一夜以后,他们又转乘了同一次车去边疆。他们便又凑在一起打扑克,儿子太小不会玩百分,便玩争上游——连扑克游戏的名称也有点“总路线”——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味道。
一次说起各自的工作,这位女同志问他:“是党员吗?”
钱文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这位女士怎么会问他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好像在反映苏联卫国战争的影片中,一个游击队员得到了另一个游击队员的掩护,第一个游击队员身负重伤要把一件机密的任务交给第二个队员,他才会这样问。也许他身上有点什么共产党的气味?也许这位女士正申请入党,积极要求进步?也许她是一个老党员,是专职的党务工作者,很在乎新结识的朋友是否是自己的亲密同志?总而言之,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钱文无法回答。他不能简单地说不是,因为早在十五年前,他已经入党了,他是党员而且是地下党的一员。他无法承认他已经不是党员。他也无法说是。他又无法与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交谈自己政治上的遭遇与处境,要他说过去是现在不是他实在张不开口。他不知不觉地点了点头,女士说:“我去年入的党,今年刚刚转正。”钱文的脸上出现了疼痛的表情,他借口肚子不好,离开了,从此他不敢再与这位女士碰面。他好像一个行窃中被人抓住手的罪犯,他面红耳赤,胆战心惊,他是罪上加罪,死路一条了。
莫非这也叫乐极生悲?
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无底的深渊,黑洞洞深不见底。他甚至想狂叫一声,他好像是一个被诊断患有毒瘤症的病人,他自我感觉良好,他已经终于战胜了悲观和恐惧情绪,他充满了生活的热情和愿望。突然,人们问他:“你得的是什么病?”他喊道:“我没有病啊!”
他——已经没有希望了。
他转向小鱼。一路上小金鱼和水草都给穿越戈壁和崇山的漫漫征程带来了快活和熨帖。有时候钱文忘记了他们是在远行,忘记了他的处境未必美妙,忘记了奋力一击的庄重和风险。他分明觉得他们是举家漫游于无限神异的大地上。千山万水,千山万水,小金鱼也走过了千山万水,依然与在京中一样。
下车的时候,与那女同志最后见了一面,他们互道再见。钱文发现了那女士脸上的狐疑的表情。
她会不会写一封检举信,说我冒充共产党员?
一腔热情,一番豪迈,一种顽强奋斗的决心,就这样被现实轻轻一击,然后……
下车后他犯了一个错误。他发现鱼缸里的水太混浊了,他连忙从自来水龙头处接了一点新水,为了让鱼儿适应,他只倒掉了半缸水,换进一半新水,然而,第二天醒来后,他发现,不得了,全部鱼儿都死掉了。道理当然很简单,自来水是不可以直接倒进鱼缸里的,应该把水晒上二十个小时,应该把水里的氯全部蒸发掉。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还应该考虑边疆与北京水质的不同。人会有水土不服的不适,鱼更会有。他太不负责任了。
这件事对于钱文的影响并不限于技术的层面。他的乐观浪漫付出了四条小生命的代价。这代价太昂贵了。小金鱼活着的时候是那样活泼美丽,轻盈飘逸,它们翻上沉下,摇摆曲侧,它们像是精灵,像是天使,像是传递着人生本来可以不那么苦不那么怒不那么呆不那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吉祥天意,天启,某种欢喜自在的信息。它们似乎是一种境界,一种无心天心,一种自足自得。然而,他们一到新的地方立即死去了,它们死了就不好看了,挺起了白而凸的肚皮,原来没有人发现它们的肚皮是这样难看这样撅着的,它使你想起动画片上的地主周扒皮与苏联故事片上的沙皇时代的旧俄将军。它们的身体僵硬呆板,特别可怕的是它们的眼睛,死鱼的眼睛似乎带有某种恶意,某种冷嘲,最后是一个天谴人之罪恶的警告。钱文打了一个寒战,因为他依稀感到了金鱼临死时对它们的主人即对它们的死应该负责任的钱文的诅咒。美的毁灭。钱文不由想起了这个短语。他今后将生活在四条金鱼的咒语下边。他思想准备着最后审判的那一天。他准备承认自己的罪和接受上苍的惩罚。
些许的挫折扭转不了总体的新鲜经验唤起的巨大的欢乐。钱文知道自己的远行并不是完美的,然而,他无法平息自己的亢奋。他一直为边疆的新的感受而欢欣鼓舞。包括冬天,严寒,边疆的冰雪,是多么奇绝!所有的街道上都铺着一层又一层的雪,从白色黄色到褐色黑色的雪。落雪的季节也就是运煤的季节,这里是雪都也是煤都。孩子们往毡靴上绑住冰刀,直接在城市的大街上滑冰,整个边城就是一个大滑冰场。清晨起来,你看到的是窗玻璃上的厚厚的冰花,冰花比玻璃厚三倍。麦穗形与柳叶形的花纹完全遮住你的视线。于是你觉得你干脆是住在冰房子里,你恍然大悟爱斯基摩人为什么可能住在冰房子里,而冰房子为什么居然可能不冷;上小学时教师不论怎么解释,你也无法理解冬天住在冰房子里取暖为什么是可能的。到这儿一看,明白了,外面太冷,所以冰不化,冰是不良导体,所以屋里点起火来就会暖和。进入一个公共场所,门上挂着的棉帘子至少有二十五斤重;十斤是原重,十五斤是呵气在棉帘上化成水再结成冰附着于上的添加重量。甚至于打开水的锅炉房前也成了冰槽冰柱冰场。提着暖水瓶来打开水的人们总会在灌暖瓶时洒出一点热水,不等热水流走或蒸发,就冻成了坚固的冰,水槽变成冰槽,冰槽下淌乃成冰柱,地上铺成了冰场。你在露天说一句话,立刻喷出大量白雾,甚至不说话而只是呼吸也是团团白雾直到你的胡子上下巴上全部结上白霜,如果你戴上口罩,呼气从四面逸出,于是首先是眉毛上接着是腮上与颧骨上都出现白霜,你好像是在化装一个老人。圣诞老人?哈哈,圣诞老人早就滚他妈的蛋啦。如果你从远处看去,两个在户外谈话的人就像两个术士在斗法,分别出自两个妖口的烟雾你消我长,你盛我强,然后是两嘴巴的冰霜。
五十年代钱文读过一部长篇小说,题为《这里没有冬天》,作者冀后来出了事,说是胡风分子。来到边疆以后,钱文骄傲地想,这里才是冬天!这里才有冬天!这里才算冬天!北京的河北的陕西的山西的那点冬天算什么,更不要说上海呀武汉呀什么的了。那么点风那么点雪那么点冰那么点冷,那叫冬天么?不,那叫小儿科过家家的游戏!有颜有色,有威有貌的冬天在这里,而过去他根本不知道!过去的与今后的温室里的花花草草小白兔小家雀也不可能知道!当然寒带不会消失,冰雪永远雄伟壮丽刺激振奋;但是仅仅有这样的冰雪是不够的,还要有历史的轰轰,心灵的皑皑,搏击的飒飒与拥抱的恨恨;还需要有这傻气的与神圣的对于祖国对于大地对于人民对于毛泽东的忘我的向往与崇拜!胸中才有辽阔,胸中才有真正的春夏秋冬,才有真正的季节系列!
且让大雪飘扬得更大一些吧。边疆的雪,你于是知道了李白把燕山雪花写做大如席的原由。飘飘扬扬,洋洋洒洒,弥弥漫漫,雪愈飘愈厚愈重愈大,风助雪威,寒发雪力,遍山遍野,地铺五尺,房铺五尺,窄窄的一面墙上也戴着几尺厚的雪帽。而一夜过后,向北的房门已经开不开了,风把雪丘送到了你的门口,雪丘已经齐门封门。你不会觉得骇异你只会觉得有趣,你用尽全身力气和全身重量,你像儿时做挤老米①的游戏,你把房门挤开了一道缝,你看到了堵着你的门口的“雪山”,你也看到了雪霁后的湛蓝的天空,一道门缝已经使你的眼睛眩晕黑褐,原因是阳光下的雪太白太白。你一面挤门一面用手一面用木锨推雪,几番搏战,你终于把门打开了一些些,你采用无师自通的缩骨术,从窄窄的门缝中挤了出去,你跌倒在门口的雪堆上,你扑哧一声陷到雪堆里去了,你好像并不急于爬出来,你滚来滚去,你搞得满身满脸是雪,你自己变成了雪人。你叫起你的妻子和儿子,大家一起来清除门口的雪,与其说是在清除,不如说是在拥抱雪亲近雪耍弄雪爱也爱不够雪。等玩完了抬起头来,人人头上身上衣上是雪,家家房上是雪,棵棵树上是雪,一枝一杈上都是厚厚的雪层,条条路上是雪,就连冒着烟煤的浓烟的屋顶烟囱也穿着洁白的雪衣。再抬高一点头,呵,那是视为神圣的南山和东面的博格达雪峰。博格达峰,终年积雪,在夏季,它是那样高远、神秘、静穆、庄严,如云中的神;而冬天大雪后的博格达峰,则变得那样丰厚、巨大、亲近,似乎下凡来到了人间!
如果说是遮掩,那么大雪是最大的遮掩了,它覆盖了一切,改变了一切,虽然亦当然不能彻底。那么就遮掩一次再一次吧,既然世界是那么不完美,既然不完美的世界有时也抖擞精神向你呈现一次两次那么伟大的奇观和壮举,就让我们在这奇观和壮举面前战栗和沉醉吧,即使这奇观壮举遮蔽了许多一时无法消除的缺陷,即使这奇观和壮举之后各种缺陷并没有消除而是原封不动地出现。
谁能够在北国的勇猛和普遍的大雪面前念念不忘向雪提出使世界永远洁白的苛求呢?一个美人,她不也是在服装和皮肤的遮盖下面才能呈现出她的妩媚动人么?你总不能用她的X光透视造影来代表她的形象。你总不能自己裸露着并要求一切人裸露出五脏六腑。奇观和壮举总是遮蔽着什么,能够大面积地遮蔽也是一种伟大和壮举,那就心悦诚服地歌唱这奇观和壮举吧。
来到边疆,钱文内心里充满了歌颂的真实的激情。他愿意歌颂,他必须歌颂,他热爱歌颂,他只能歌颂。不歌颂就灭亡。在灭亡与歌颂之间他当然选择歌颂。愿意就是必须必须就是热爱也就是只能,所以当然。远走高飞的目的正是唱起颂歌,他不一定能像某些作家那样地去颂反右颂三面红旗颂八届十中全会,他怕自己颂不好,他不够资格,他没有那个水平,那么他就去颂祖国河山,颂边疆辽阔,颂民族团结,颂兴修水利,颂绿化荒山,颂改造沙漠。他愿意歌颂每一条山每一道河,他愿意歌颂每一条路每一座桥,每一棵青杨每一口坎儿井,每一个苹果园每一户农家院落。他愿意歌颂义无反顾的火车和通向远方更远方的道路,他愿意歌颂比如说时差,从京城到边疆,时差两个至三个小时,他还从来没有做过这样遥远的漫游,日月推移,寒温易貌,万里迢迢,数不尽的河川丘壑原野山岭,多么敢想敢做敢当,他与东菊商量去边疆的事,只在电话里谈了十分钟就确定下来了。他们都渴望变化,渴望借时代之手一扫自己生活中的萎靡和停滞,一扫灵魂里的霉斑和阴霾。他想了,他说了,他痛痛快快地做到了,他们把自己的一盘死棋重新下活了,这本身不就是奇迹和壮举吗?
他愿意歌颂每一座不同的乡村和城镇。质朴的平原和大河的两岸,拥挤的枢纽站和疏朗的小县,夜间匆匆经过的古城,即使是深夜也有形容严肃的旅客赶上赶下。渺无人烟的沉睡着的大片荒凉,砂石荆棘和洪水泛滥的痕迹,而最最奇妙的是经过了这些以后,你又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城市,这里的面貌全然两样,这里的气候也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