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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狂欢的季节-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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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肴,而他根本没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般地向那菜肴垂涎的意思。他早知道自己已经被排除在盛筵之外。他怎么可能冲击盛筵?难道没有资格与闻盛筵的人向刚刚恢复了与闻盛筵的候补可能的人问个好也是不得体的么?莫非张银波认为他邀她到家里坐而且拿出了半个月的定量肉食给她吃(她倒是没有怎么吃,她原来饭量就不大,看来,现在更小了),是为了走她的后门以恢复写作么?

    或者,按照党的教导,党的原则(其实,自从“文革”开始以来,党的教导党的原则他也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她这样说是为了“向他负责”,免得他不死心,自寻烦恼,自找苦吃,就是说她的目的是“爱护”他?

    要不,张银波这样说是为了忠于党,是执行党的政策?张银波这样说是为了和党的调子一模一样?

    钱文怔在了那里,他忽然得出一个估计:张银波在接受批斗的过程中肯定涉及了他钱文的事儿,就是说,有人批判了或者是她自己检讨了她对于钱文这个有问题的打入另册的人的同情,她真心诚意地接受了批判,她是不会耍两面派的,她不会虚与委蛇凑合对付。如果是别人,需要批判时照批不误,需要友好的时候照友好不误。而她呢,说了就要做到,否则,怎么解释她这一晚上的尴尬狼狈呢?

    张银波是太纯正了,她是真听党的话啊。

    一个纯正的人左起来,天!

    回到家里——钱文是疾跑回家的——钱文隐瞒了张银波最后对他说的话。就让那一团棉纱堵在他自己的喉咙里吧。东菊无法谅解张银波的表现,说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她一再想干脆下逐客令等等。东菊认定,她就是为了从政治上与钱文划清界线而一百个不搭理他们的。为此,钱文和东菊争了好久,钱文则不住地向东菊解释。张银波是一个极好极好的人,是一个诚实到极点了的人。她真心地愿意帮助钱文,真心地与人为善并助人为乐,但同时她真心地接受党的教导接受不忘阶级斗争的吓人的理论。她不会讲客气讲通融讲权宜,她认真地讲党性讲原则讲纪律。你可以责备她有点迂,你可以责备她太不懂人情世故,但是她的本质是极好的。钱文表示坚信,过去,现在,将来,张银波都是钱文的恩师。

    东菊听了只有苦笑。

    在后来的岁月,钱文多次与张银波打交道。张银波一次轻描淡写地说:“我那一年见到你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敢说呀,那个时候我怎么可能鼓励你拿起笔来呢?工宣队还让我写过你的材料呢……”

    很简单,包括最善意最真诚最纯洁的张银波,回首往事的时候,她也不会像感受旁人的不公正一样地感受自家。

    钱文点点头,挥挥手,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钱文还是忍不住想:谁让你鼓励我写作了?难道作为故人,在遥远的边疆巧遇,就不能拉个家常?张银波同志,张银波大姐,张银波老师呀!

    这天深夜,钱文睡着睡着烦闷而醒,他想起与张银波的见面,不由得长叹一声。

    “怎么了?”东菊问。

    “没什么。”钱文觉得无从说起。

    “月兰真的死了吗?”东菊问。

    “那还有假!张银波是她亲生母亲呀。你知道,月兰有点神神经经,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再说,现在死个把人还算个事儿啊?”

    “我只是觉得那不可能。你听我的……”

    “唉,你也太主观了。当马克思列宁主义受到破坏的时候,主观唯心主义乃至于迷信什么的,就抬头了。”钱文叹道。

    “反正我不信。现在的事,我很难相信。”

    “倒也是。”钱文睡着了。

    ……一九七一年夏天,钱文接到本小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来信,说是他受朋友辗转委托,要将一个自云南发出,经列车员带到本自治区,又经人带到此地的包裹交给钱文。钱文按照信上开的地址去了,对方是税务局一个干部,矮个子,秃顶,小胡子。他对钱文一无所知。他用南方口音给钱文讲了一通,愈讲钱文愈糊涂。他说什么张同志与他的在云南工作的弟媳妇的舅舅相识,然后是那位舅舅又与昆明军区有什么头头认识——钱文想反正这年头认识的人愈多愈好——然后怎么样怎么样包裹到了列车员手里,又到了长途公共汽车的乘客手里,最后到了税务局手里,现在应该传到钱文同志手里了。他告诉钱文,现在不认识几个交通部门的人士,还真是活不下去了,特别是收税的,中国人最恨的就是收税,他的住房玻璃就被人砸烂过。

    钱文将信将疑,他提出一些疑问。收税的同志说:“反正包裹上写的收件人是你,地址也是你的地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再说这里边都是好吃的,没有毒品也没有违禁品。你为什么要拒绝呢?”

    “发出人是谁呢?”

    “你看呀!”

    然而看不清楚了,恰恰在发件人的地方,磨损得过于严重,怎么看也看不清楚了。

    只好拿走。拿到家里,他大声叫道:“快来呀,天上掉下馅饼来啦!”

    他们打开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着某地某处钱文同志收字样的灰白包袱皮,一分为二,里边放着一个掉了色彩的锡铁皮饼干筒和一块垒得方方正正的油布包。用螺丝刀起开扣得严丝合缝的筒盖,内装猪肉馅炼就的肉末和猪油。那个年月大家都是如此,买一些猪肉馅,炼到半熟,肥肉末成油,瘦肉末自然沉淀在油下面,油便起着保护作用,再托列车员带到边疆,供给在边疆工作的亲友度困解荒。当然,这种运输只能在冬天进行。此次,给钱文带东西,虽然是冬天,但由于辗转太久,油、肉已略有变质味道。好在在那个供应极端匮乏的年代,人们对于食品新鲜程度不会要求过苛。一看到白中发黄褐的油及油底的渣滓肉末,一致欢呼,全身似乎都滋润起来。再打开油布包,更妙了,内有腐竹、香肠、粉丝、一点蘑菇和几个松花变蛋。等不及吃饭,钱文一家三口一人吃了一个变蛋。虽然蛋也有些发干了,但毕竟保持着基本味道未变,舌头才一舐,一种久违了的异香奇甘便透过舌尖辐射到全身,兴奋、满足、渴望、回忆统统活跃起来。钱文感觉到,这就是马克思说过的“物质的微笑”啊。他恍忽记得马克思说过这样的话。哪里说的,就什么问题说的,钱文全不记得,但是此刻的心情,除了借助于马克思这种伟人的伟大语言,他是再也无法表达了。

    然而,在物我相通的微笑中,钱文仍然按捺不住纳闷的心情,谁呢,谁呢,从云南是什么仙风吹来了这美好的一切呢?这几乎像是儿时读过的童话了。

    微笑之中,同时出现了一种野性的,原始的,不管不顾的冲动,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吃到自己想吃的东西了,我们的肚子太亏了,我们缺少起码的营养,天上掉下来的也好,神仙送来的也好,垃圾堆里捡到的也好,只要不是偷的抢的,已经合理合法地来到了我们口边,如若不吃,世无天理!

    这是怎样的幸运,怎样的惊喜!这个世界不但是美好的,而且是愈来愈美好了,美好得像是梦!

    更美好的是吃着分析这给他们带来快乐幸福的人是谁。钱文最初想到了米其南,小米在他们离别后不久,也奉调去了江南。说是一位领导同志说了,要把北京清扫得像水晶一样,像白玉一样,他呀米其南呀当然是在被清扫之列。但是米其南去的不是云南而是江西呀。再说离京后钱文与米其南虽然通过一次信,但那时钱文还不住在这里,米其南并不知道他的这个地址。渐渐地随着阶级斗争的气氛愈来愈严峻,他们俩也就自动停止了通信来往。中断联系后钱文又搬了三次家了,为了邻居的不友好的目光,为了与东菊所在的学校拉开一点距离,也就是为了与两派恶斗不已的红卫兵拉开距离,还有一次是为了自从住进去隔几个月房东就要求涨一回房租。话又说回来了,“文革”之中,这里的房东犹自这样起劲地收着房租,这在伟大祖国内也难找到第二个地方了。总之,想来想去,好吃的不是米其南送的。米其南的字也不至于写得如此难看呀。米其南是一个像女人一样仔细的人,他寄来点东西,绝对不会让你糊里糊涂的。

    他们又推测了一些人,推测一个否定一个,想起一个叹息一番,生死未卜,祸福难知,各人的命运都在未定之天,谁又能有闲情逸致给他们寄松花蛋!谁又能手眼通天地把松花蛋在伟大祖国神圣领土上转上半圈给弄到这边厢来!

    经过一圈巡礼以后,钱文不得不再次重复自己的厚颜无耻的结论:咱们在“文革”中的日子过得还真不错,真幸福!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判断不清楚是不是喜事的时候,只逢喜食也算,也是精神爽,而精神一爽,天上掉馅饼,当然也就是喜事了。在“文革”中我们活得很好,如有神佑,钱文对于上苍感激涕零。他们一面吃着自天而降的喜食,一面大唱特唱起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来。儿子先道白:“谢谢妈!”,紧接着便是: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儿子唱得有点急,有点急行脚步拌蒜的意思,但唱起“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鹊叫枝头……”,忽然唱出了点味儿,惹得钱文大鼓其掌。于是儿子又急着唱:

    

    小常宝控诉了土匪罪状,

    字字血声声泪,激起我仇恨满腔!

    

    于是钱文唱起了猎户李勇奇的唱段:

    

    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

    谁知道打土匪进深山救穷人脱苦难,

    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

    

    唱完了钱文感到意犹未尽,便唱起了他最爱唱的《沙家浜》里郭建光的唱段:

    

    听对岸,响数枪,

    

    由于分解着唱出“听”字,有时候钱文把它唱成“七星垛暗安恩,细细义昂十五漆昂……”他觉得很有趣。

    他唱得最动情的是:

    

    这几天多情况勤?望费猜详……

    

    唱到这一句钱文常有一种泪流满面的感觉。真真是多情况勤?望费猜详啊,他现在算是怎么个情况呢,北京现在是什么情况呢?那么多朋友、老师、领导,他们是什么情况呢?中国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呢?毛主席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呢?还有刘少奇、周恩来、林彪……他们都在干什么呀!那么多文艺家都怎么样了啊?他可以往哪里?望呢?真像是生活在隐藏在芦苇丛里呀,比芦苇丛还密不透风没有一点照亮的火啊。明天会怎样,猜想也猜想不出来呀。

    又过了两年,林彪事件发生以后,钱文的断线风筝的命运突然改变了,他被召回到了自治区的首府一个闲散的文艺机构里。他得到机会与洪无穷见面。这次无穷是以业余文学积极分子的身份来找他的。破四旧过去了五年,改了名字的人纷纷又心照不宣地改了回去。洪无穷与钱文一见面,告诉他的第一条新闻就是陆月兰没有死!死的人叫路红心,那时候改名叫红心的多了去了!怪的是此位路红心原名是路悦岚,而且她的双亲也是老干部。路红心在“文革”派斗中异常英勇,中弹牺牲后没有来得及说出自己的父母的地址。这样三传两找,找到了张银波头上了……天下的事真是无奇不有。

    据洪无穷介绍,并未在武斗中丧生的陆月兰在来西北边疆串连后不顾中央禁令,乘兴又去了西南边疆——“文革”真是月兰她们的盛大节日!她革命兴起,非要越过边界输出革命,她确实越过边界多次,最后以女革命家的身份回到云南。在云南过起了不可思议的另一种生活,她真心与自己的犯了走资本主义道路错误的父母划清界线,不知道别的革命干部革命群众信不信,反正月兰是死心踏地地相信她父母是绝对的走资派,她对洪无穷说过,她的父母就是走资派走封建派走法西斯主义派,“他们对我从来不讲民主!我就没见过他们为了人民赴汤蹈火。谁知道是人民为他们服务还是他们为人民服务?”月兰曾经对无穷这样说。这样,多少年她也不与父母联络。

    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月兰的身份受到怀疑,不久前,她才回到了北京。

    ……这么说,莫非那一包食品是月兰从昆明托人捎来的?月兰为什么要给他们捎吃的呢?而月兰又是个什么人呢?她怎么又像起极左分子来了?

    直到一九八年,刚刚重新回到北京的钱文在一个场合见到了月兰。那时的月兰已经年过四十,她的样子仍然天真烂漫,仍然傻气十足,仍然风风火火,仍然看起人来直愣愣地离疾着不错眼珠。只是,她的脸上已经出现了不少的纹络。随后月兰来了一次钱文家。钱文问她关于捎吃的东西的事,月兰想了想,她说:“也许吧,我早忘啦。”“那可谢谢你啦。”钱文说。月兰大笑,她说:“那有什么可谢的,是不是我寄的还不一定哪。人民的东西咱们凭什么不吃?不吃白不吃!”

    月兰给他们讲了自己在云南的经历。输出革命的宏图受挫后,她去到了边境地区的一个少数民族山寨,她嫁给了一个新丧妻的少数民族头面人物,她在当地补着搞起了“红海洋”,到处设立毛主席语录牌;她还教给当地人民唱样板戏,背诵“老三篇”等,她还被评上了先进人物。如果不是清理阶级队伍“一打三反”时把她当作可疑人物立案审查,她也可能至今在那边过起了另一种生活。但她紧接着又说:“不行不行,其实老是革命,我也就慢慢地烦了!我这个人就是没有长性啊。”她发表评论说:“其实,‘文革’搞得真有水平,毛主席搞得多棒!三年内结束就对了,后来的麻烦主要是因为时间拖得太长了!唉!”

    那天陆月兰给他们唱了好几个云南民歌,唱得钱文的儿子都傻了。

    ……陆月兰这一生的高潮也就是“文革”了,如果没有“文革”,她能走那么多地方么?她能体会一下革命生涯么?她能痛快那几年吗?革命方知毛主席亲,革命方知自己有用,真正压在最底层的小人物,谁心里没有几星革命的火花?所以毛主席一再论述,人民是要革命的,人民要革命,这真是太对啦!

    月兰还说她现在有了新的男朋友,是一位哲学家,她向钱文借西洋哲学书籍。刚刚从边疆返京,惊魂甫定,哪儿会有西洋哲学书籍?钱文只好抱歉一番。

    她走后,东菊叹息良久,钱文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往后的年代,钱文有两次在梦里见到了月兰。梦里的月兰的脸变成为白色的长方块,好像是麻将牌里的“白板”,梦里的月兰一会儿这只眼睛,一会儿那只鼻孔,一会儿是左嘴角,一会儿是右嘴角,还有这只眉毛和那只眉不断地凸起张开和忽闪忽闪地动。动了一阵她没完没了的哭泣,她哭得伤心至极,哭得钱文也哭泣起来了。醒来后钱文只觉得心惊肉跳,眼角,腮边全是泪水。她为什么要活着?她为什么要生在老革命家庭?她为什么要与萧连甲恋爱?即使萧连甲不自杀,她能幸福么?她的革命是游戏么?转眼,大家都老了,最后,她连个伴都没有。她太天真,太没有保护了啊。

    往后的年代,在儿子已经结婚,钱文已经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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