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的季节-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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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她连个伴都没有。她太天真,太没有保护了啊。
往后的年代,在儿子已经结婚,钱文已经年过五十的时候,儿子——大名是钱远行——告诉父亲说:
“爸爸,您知道吗,那次那个陆月兰来,我一下子就爱上了她了……”
“什么?她比你大二十多岁啊。”钱文大吃一惊,却原来,儿子并没有忘记。却原来,他钱文不愿意儿子提到她,他内心里认定月兰是个不祥的人物。
钱远行叹了一口气,他说:“爸爸,您真的老了啊。”
“……她,她现在住在安定医院啊。”
“这个世界暂时还容不下陆月兰这样可爱的女子,爸爸,您对她的印象怎么样?您注意过么,她是用什么样的目光看着您啊。”
钱文敬谢不敏,他摆了摆手。
第十四章
洪无穷撇了撇嘴,他忽然转过身来,对钱文说:“老钱,你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给江青同志写一封信。”
“我怎么……”钱文不知所措,他感觉自个儿像一只足球,突然被一只不知就里的大脚踢到了万丈高空。
“现在您是不能‘用’的,眼看着您一天天老大起来,对不住,您已经不是五十年代咱们在一起的时候那个钱文了。我都快四十了!您不能就这样永远地冻结起来,永远地呆在冷宫里。您不是没有本事,您是可以为党为国家做一些事情的——而且,我要说实话,我觉得真正忠于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忠于江青同志的文艺工作者并不是那么多。把信寄过去,万一江青同志批一下,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其实人生也就是那么几个关头,到时候该拼一下也就得拼一下,要不然,说蔫也就蔫巴了,再搁上几年,您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弄出点什么来了。在北京,我知道,连板儿团的创作班子里也有您这种情况的,就是说反右当中发生过问题的。为什么他就行?江青同志看中了呀。他的才能发挥出来了,也不算妄活一辈子。他国庆节还上了天安门,看礼花呀,到外省去,他也是披着军大衣,代表江青同志讲话呢。我想,比如说您写一批歌颂‘文化大革命’的剧本或者小说,也许诗歌更好……您只有通过创作才能改变形象。您的历史您的革命资历对您是有利的,您说明一下……这样……”
“我的信怎么可能到得了江青同志那里?最多拿到群众来信来访办公室,然后转到边疆,自己出丑,弄不好了还要自找苦吃……”
“这样,……”洪无穷又嘬了嘬牙花子,给钱文一种小孩学大人的感觉,然后,他走近钱文,诡秘地说:“我有把握把信直接——哪怕是间接,反正最后一定送到江青同志手里。”
钱文一副听不懂的傻样子,满脸疑云,他的心噗噗噗地跳。他这只足球晕眩在空中了,不仅是足球,大风大浪大雷大闪都在向天上轰。他隐隐觉得,他快要堕落于无底,他快要粉身碎骨了。
无穷再次降低了声音,他摆出一不做二不休的姿势,他说:“我与中央文革小组办事组的同志有联系。”
钱文的样子更是大惑不解,不敢相信了。
“我说的是一位联络员,一位女同志,她差不多每天都能见到江青同志,也常常见到毛主席。”无穷用上唇包住了下唇,似乎是在下决心把自己的嘴巴控制住,然而,他还是耳语般地说了:“这位联络员同志,她知道你。”
嗡的一声,一股暖流猛地撞上了心头,足球疯狂地旋转如飞,狂风大作,白浪如山。热气立刻从钱文的脖子从多层肮脏的领子中冒开了,钱文的眼睛也立刻睁大了。
无穷的声音低到了若有若无的程度,恍忽中钱文听到了一个名字:“卞——迎——春。”
“什么什么,你是说卞迎春?”
钱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两滴热泪挂到了眼角上。
卞迎春?中央文革?江青同志?毛主席?我的青天!我的亲娘!我的十八辈祖宗!刘小玲设宴欢送我们的时候,卞迎春夫妇也来了。他们没有吃饭,但是来了,这也是了不得的恩宠!
无穷点了点头,他在狭小的,污黑的红砖铺就的高低不平的地上来回踱了几步,忽然,他豪情满怀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使你感觉到他只不过是暂时来这边一下罢了,他好像是从天上来到了地下;狭小的房屋,歪的墙壁,已经不再会是他的栖身之处,他大概快离开这里了。
七十年代初期,在林彪事件之后,太左太左的政策似乎略有调整,钱文一家陆续从边疆农村回到首府城市。尤其令他哭笑不得的事是,他一回来就奉命帮助新兴作家洪无穷去修改剧本。世上的事说变就变,洪无穷忽然一家伙写了两个剧本,两个剧本都在上海出版的《朝霞》文学月刊上发表。自从一九六六年全国各个文学刊物统统被批成黑帮刊物从而关闭以来,到了七十年代,“一月革命”的发源地、革命的意识形态专家张春桥、姚文元的发迹地上海突然创办了文学月刊《朝霞》,多么好的刊名,旭日初升,朝霞满天,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万岁,乌拉,说得好啊同志们,茅盾、巴金、老舍、曹禺、赵树理,梅兰芳和周信芳,《人民文学》、《收获》、《作品》,美国和苏联,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以至于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全是沉舟,全是病树,全是尘埃,全是残云,全是封资修,大洋古,全是身与名俱灭;而《朝霞》才是千帆万木江河金猴千钧棒新宇东风……东方的文艺复兴人类文艺的新纪元,您上哪儿找这么漂亮这么舒服的当口儿去!
而且据说《朝霞》的主编是王洪文的秘书作家萧木。当钱文看到了创刊号的《朝霞》的时候怎么能不天旋地转激动万分热泪横流五体投地口涎三尺?他是又羡慕又恐惧,因羡慕而更加恐惧,因恐惧而更加叹服赞美。过去整天说什么开辟文艺的新纪元,那毕竟只是预言预见而已,当然是科学的预见预言啦,再科学也还没有看到新纪元。现在,意味着钱文之流的一页已经彻底掀过去了的新纪元当真开始了。新纪元就像上帝像天使像天国像绝对理念像先烈的英灵像令人猛醒的惊雷,这种伟大的东西本来是不能看见只能向往的。可现在硬是让你看见了,你能不伏在地上痛哭失声么?你能不一面自打嘴巴一面求饶么?你能不战栗叩头如捣蒜么?创刊号的《朝霞》封面用了一种过去在中国的出版物上没有用过的极鲜艳的阳红色,单为这个红色也令读者们服服的,服了老半天服了个没脾气啦。人的这个思想趣味也真有意思,当你得知《朝霞》的主编是某某人,是要人,而这个刊物是一花独秀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文学期刊以后,你立即从封面到封底,从第一面到最后一面,看了又看,愈看愈看好起来。而且愈是看着不习惯难以接受的地方,愈是感到人家新,人家跟你不一样,人家是天字第一号的新纪元。你能抵挡么?鲁迅早就在《风波》里写道:“你能抵挡么?”当然不能,谁能就让谁化为齑粉!包括那个鲜艳的红色,也使你五内俱热自惭形秽地认定,从此无产阶级的文学刊物将会大放光芒,如明媚的艳阳天,如鲜红的太阳;而资产阶级的文学艺术定必黯然失色乌七马八直到销声匿迹直到进入(与他钱某人一样)历史的垃圾堆。在全国的几百万知识分子一个个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冲击得灰头鼠脑哭爹叫娘的时刻,能在《朝霞》上赫然出现姓名发表文章,那是政治特权文化特权的表征,那是光阶级耀民族的荣誉,那是红彤彤的新世界的通行证。钱文看这本刊物直如从地狱里看天堂,从坟墓里看花花世界,直如太监看皇帝驾幸三宫六院。当钱文知道边远的这里出现了一位无产阶级文学新星——他的老相识洪无穷的时候,他怎么能不无限羡慕,啧啧赞叹呢?
钱文心中有三个洪无穷。在五十年代,洪无穷是一个孩子,不论说是他对待他的母亲苏红的“托派”历史问题如何立场坚定界线分明,钱文还是时或感觉到他的处境沉重可怜,新中国对于这个孩子未免太沉重了,你怎么好要求一个十一岁的少年与他的亲娘划清界线!而无穷硬是做到了。那时候洪无穷长得瘦削,矮小,爱眨眼睛,有时头发长了没有及时理,他不免在他的这些革命无比所向无敌的大哥哥大姐姐面前显出一种畏缩,显出一种拘谨。偶而活泼一下,像那次野游中那样,立即招来了冷眼白眼。他的那次生病,给钱文留下的印象是沉重的。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愧对无穷这个孩子。
“文革”初期突然与月兰一道造访的洪无穷,他更像一个漫游者。他温和而且好奇,对一切事物不抱定见,他的对于钱文来说是过浓了的眉毛下边,长着的是一个爱思考和常走神的眼睛。虽然他说他也造了反革了命,然而他更像是看看而已的旁观者。特别是与月兰相比,他是多么地沉静啊。从这个第二个无穷身上,钱文看到了无穷父母的沧桑经历在他身上的印迹。毕竟是从小就经受过磨难的人啊,他想。
而现在呢?为了他的小说和剧本,他已经去过两次上海,到《朝霞》编辑部参加改稿会,以及具体修改稿子了。从上海回来,他判若两人。他一下子有了激情有了期待有了主见更有了优越感。他的头似乎突然膨胀变大了,他的眼角向上挑了起来,他的眉毛常常扬起竖立,他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的嘴角一下子有了那么多变化和表情。他说话的时候常常出现思忖和掂量的表情——他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分量了吗?在这个地区,毕竟是他而再没有别人在《朝霞》上发表了作品,是他而再没有别人见到了无产阶级司令部直属的文艺尖兵,文艺指挥员啦。
在认真地读了刊登在《朝霞》上的作品包括洪无穷的作品之后,钱文又窃想,图解,直奔主题,政治套话,梗着脖子就这么写啦,何等地幼稚,何等地拙劣,何等地生硬啊。这样的天使不下凡,不是更好一些么?
然而从反右以来,他已经习惯于和一切常识一切标准拧着干了。你说煤球是黑的,站对了立场激发起阶级感情硬是觉得它雪白雪白。毛主席不是也讲这个感情变化吗,农民的脚上有牛屎,然而牛屎不脏,讲卫生的知识分子才脏。大跃进搞得全国饿饭,然而必须高歌三面红旗的伟大胜利,高唱“人民公社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革命中的世态正在向常人常理常识挑战,他必须心里藏着明白,嘴上跟上时代。小时候听指鹿为马的故事,觉得不可思议,现在算是明白了,也就是彻底糊涂啦。
所以,他完全能够接受,《朝霞》上的作品就是文学的新纪元,就是胜过曹雪芹、施耐庵、罗贯中、李白、杜甫、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高尔基、肖洛霍夫、丁玲、艾青、孙犁;而洪同志就是这样的东方文艺复兴的代表人物。
而且他更加明白什么叫做大喊大叫和扫清道路了。不大喊大叫,不扫清道路,不废黜文坛,《朝霞》上的这种货色,再过十年也上不了市!
每打倒一个人,就有成十成百成千的候补者补缺者兴奋起来紧张起来,欢呼雀跃一涌而上……不然,政治军事科技文艺,常年累月都是一样的名单一样的排名顺序,除了体育和舞蹈还算有一点经常性的替换外,别的方面哪有洪无穷之流人物的分!不搞运动,不搞文化革命,还不得把青年人一个个等死急死憋死耗死!
文艺黑线摧毁了,洪无穷等雄心勃勃地开始露出头角。特别是当无穷去过北京以后,他的动作的韵律里已经充满着政治的使命感与自信了。别人傻喝喝地向他问一些首都和内地的事,他干脆假装听不见,他开始有了大人物的那点深沉,不是装相,而是水到渠成。显然他认为在边疆已经没有人可以与他谈政治了。他给钱文出主意,只怕是给钱文的一大恩惠呢。
钱文接受帮他改剧本的任务的时候吓了一跳。他小心翼翼地对待着无穷,他干脆把无穷看做他无法高攀的上海《朝霞》的一个人格化代表。士隔三日,刮目相待,中国人早知道这个道理,何况是与《朝霞》与北京挂上钩的新生力量!如果他能在改剧本的过程中有一点微末的贡献,他算是戴罪立功——虽然他确实不知道他至今到底有什么罪。而如果有丝毫差错,那么他就会就只能是万劫不复了。他谨小慎微地提一些纯技术性的意见,关于标点,关于修辞关于语气和句式。后来,胆子大一点了,他又出了些关于情节线索和节奏安排的主意。又后来,他依照“文革”的思路对于一些涉及人物塑造直至政治倾向的重大问题也斗胆发表了意见。例如,洪无穷的英雄动不动犯心脏病,苦肉计是他爱用的拔高人物的方法,他则提出,动辄犯病有损英雄形象——他有批《北国江南》的记忆,《北国江南》里的女书记动不动犯目疾,便被康生讽刺为那是一个“瞎了眼的共产党员”!他发表这一类意见的时候好像是在帮助一个人下棋,他内心里实在无法苟同那棋弈的规则,但是他毕竟心灵智巧,对于新的规则他是一点就透,他完全可以按新规则与人对弈或助人对弈。他不敢也不必思量新规则本身是否合理。只要一深想,他就会认定新规则全是狗屁。然而,既然狗屁成了规则,他就有足够的能力跟着一起狗屁——他如果狗屁起来不比任何狗屁差,他可以做到比一切狗屁更狗屁。他真诚地革过命,他真诚地扮演过罪该万死与脱胎换骨;那么,他也可以真诚地从过去深情地眷恋过的文学面前转过脸去,真诚地以有罪之身与别人赛狗屁。
他的有些小意见也得到无穷的喝彩,大部分意见都被无穷反驳回去,被反驳了他更放心,更踏实,反正我该说的也说了,听不听是你的事。听了我的意见,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我是有责任的;不听我的意见,是好是坏都没有我的事儿。
有几条关系思想格调的狗屁意见让无穷叹服。无穷高高在上地叹息:“您确实是有本事的人,只要方向对了,您的前途一定是大放光明啊!”
(这里似乎有一个潜台词,你如果能够像我一样地具备正确的方向就好了。)
钱文点点头,作感动和感谢状,他心里喊道:“不就是让我卖吗,不就是让我无颜无格地跟跟跟吗?好!我他妈的吗也不论(读吝)了。可是,我卖得出去吗?谁要我?哪怕是临时利用我一下也行,谁利用我呢?”
钱文曾经向他们的临时领导老蒋表示,自己的历史包袱沉重,没有资格帮助无穷修改剧本。老蒋是一个老延安,老文化工作者,本人也写过发表过一些作品,他的一个小歌剧在解放战争时期到处演出,红极一时。“文革”一开始他就双料俱全地成了当然的走资派和资产阶级反动权威,他被斗了个一塌糊涂,屎尿都拉到了裤子里。他挨过红卫兵的无数耳光。由于他姓蒋,平时同志们称他作“老蒋”,而老蒋又是蒋介石的别称,红卫兵的大巴掌正好在他脸颊上表现出革命小将们对于国民党的痛恨。他挨的打超出了一般黑帮。他最最悲惨的经历是一九六七年二月关在“牛棚”到郊区农场劳动的时候,他受到了人道主义待遇,春节放假回家。阴历二十八晚上,正赶上两派武斗,他的家正是武斗的主战场之一。他回不去家,便在深夜去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