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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狂欢的季节-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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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放假回家。阴历二十八晚上,正赶上两派武斗,他的家正是武斗的主战场之一。他回不去家,便在深夜去到自己原在的单位,请求当时占据机关大楼的一派革命群众组织的负责人员允许自己在机关里胡乱呆一宿,混到天明再设法回家。结果他被一个神神经经的自己的丈夫已经被定成敌我矛盾的女革命积极分子赶走了。这位女同志深度近视,长得像吊死鬼,名叫小刘。说是小刘轰赶老蒋的时候右手做莲花指状向前用力一推,像是表演革命样板戏。钱文估计小刘同志由于丈夫的事情已经吓破了胆,便更要积极求进步斗敌人,她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显示自己的立场坚定的机会,能掉以轻心?原来自己被损害了的人损害起处境比自己还不如的人的时候更加狠毒,更加下得去手。身为阶级敌人家属,小刘却受到了革命群众组织的重用,就因为她对待各类牛鬼蛇神心狠手辣,决不留情。他们都有一个潜台词:“我心疼你,谁心疼我呀?”“你难受,我知道,我难受,谁知道?”“你不下地狱,难道让我代你下不成?”

    在真刀真枪硝烟滚滚的那年腊月二十八日,被驱赶到街头的老蒋是怎么过的,没有任何人知道。有人说他躲进了“人防工事”,也有人说他躲到了公共厕所里。他自己也从来不说,他说是为了维护党的形象,他不想谈这些不愉快的过去——他只知道感谢党最后还是“解放”了他。

    老蒋同志好不容易在一九七二年得到了“解放”,就是说他革了一辈子命,唱了一辈子《东方红》,歌颂了一辈子共产党,在战争中还挂过彩,最后终于得到了承认,他的“问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啦。一“人民内部矛盾”他的银行存款也就解冻了,他的扣发的工资也就补发了,他立即宣布所有的存款所有补发的工资一律作为党费上缴。然后他被委派为这个不伦不类的文艺机构的临时负责人。那位半夜把他赶走的小刘同志立刻受到了他的重用,成为他的心腹。其他人认为是咄咄怪事,怎么谁整老蒋整得狠老蒋就喜欢谁呢?人们愤愤不平。钱文却完全理解:从个人恩怨上来说,那位女同志是他的对头,从党的原则上来说,她是他的好同志。老蒋完全赞成她理解她同情她,他们受的教育是一样的,他们的价值标准是一样的,换一个个儿,老蒋碰到类似情况,他也不会对阶级敌人手软的。钱文甚至进一步想,如果是他钱文主事,他最最信赖的会是什么人呢?是萧连甲那种骄傲自负爱动脑筋的理论家?是杜冲那种看透一切含笑不语的老狐狸?是曲风明那种深文周纳的刀笔吏?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的高来喜?是一心做着文学梦的米其南和他的朋友们?是神神道道的陆月兰?是捡了个棒槌就当真(针)的洪无穷?都不是,最最贴心的只能是小刘!

    从老蒋的言谈特别是表情中,钱文捉摸出一种对洪无穷的敬而疑之的态度。《朝霞》,《学习与批判》(“批林批孔”中上海出版的理论刊物),“一月革命”的发源地上海……风头正健,无穷已经贴上去了,也是锐不可当,谈起戏剧来他只承认一个主题——反走资派。但是老蒋显然另有权威来源,谈起走资派来他总是支支吾吾,他强调的是正面的歌颂,是大写英雄人物而且英雄人物一不能有缺点二不能死,因为据说江青同志批评了写英雄人物的缺点与牺牲的作品的修正主义性质。老蒋没完没了地讲如何认真贯彻“三突出”的创作原则,讲英雄人物特别是主要英雄人物的高大完美,只是对走资派问题唯唯诺诺,态度模棱。钱文心里明白,老蒋的“(政策)精神”来源是地方的主要领导,地方的党政军实力人物,与无穷的精神后台上海造反派——中央文革小组调子并不一样。

    钱文告诫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与十几年前相比,钱文已经是另一个人了,中央文革必须拥护,地方实力,更是不可掉以轻心,在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一个科长也不可得罪!

    一九七三年,通知各地要排一台戏剧进京参加调演。一开头钱文不懂得调演二字,后来才明白那是奉调进京演出的意思,这个词让钱文十分讨厌,愈讨厌钱文就愈警惕:当今文艺是江青旗手领导的文艺,是奉命奉调听从差遣指到哪里打到哪里让怎么打就怎么打的文艺,他对讲民兵的几句词很感兴趣:叫做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全国全党全军全民,大家都能做到这样多好!那时中国将无敌于天下!他过去理解的纯洁的浪漫的梦一样女神一样的资产阶级文艺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已经进入了文化的垃圾堆里去了!

    又一批那么令钱文梦魂牵绕的东西进了垃圾堆了……凡是温柔的,美丽的,洁净的,暖人心头的东西都免不了进垃圾堆的命运……你喜爱什么,就注定了要糟蹋什么。我们生活在一个怎样严酷的时期呀。让我们的心坚硬些,再坚硬些吧。

    钱文看得明想得清,不敢大意。在讨论无穷的剧本的时候,钱文几乎是有意识地与自己做对,他奉行严厉的狗屁主义,凡是令他有点感动有点人情味的东西,他都提出来请作者考虑:那里头有没有资产阶级的人性论?人情人道人性,这是世界上最最要不得的东西。凡是具有生活气息的剧本片段,他也都踌躇再三,皱眉叹气,他也不能不提醒作者,这里边会不会有非英雄化和温情主义和平主义?风景、爱情、内心活动、挫折、幽默、比喻、双关语……一律是阶级敌人的武器。而凡是生硬的口号,劈头盖脸的教条,不着边际的上纲,不合情理的矫情,他一律指出这才是出新,这才是路线斗争,这才是文艺的新纪元。讨论完一天剧本,他简直不敢再回想一下,我已经是什么人了啊?我都说了些什么呀!他问自己。他深信自己的大脑已经能够为无产阶级司令部而工作了——虽然无产阶级司令部不会要他——他的大脑可以为无产阶级司令部工作得很好很出色,然而他的心却是一个无底黑洞,他不敢扪心自问,他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心,他的心时而麻木时而流血时而不知去向时而硬如石块。他睡着睡着会惊恐地狂叫起来。

    东菊一次次地问他,到底是怎么了。他一次次地解答,没有什么事。他是认真想过的,他必须接受“文化大革命”,接受江青同志的天才指挥——他还不配,他只是心向往之而已。他没有矛盾,他没有犹豫,他没有不安,在光芒万丈的毛泽东文艺路线面前,他只不过是一粒沙,一块破布,一股酸气,一块臭肉,一个无耻的瘪三,一个下流的跳蚤;除了向着光明向着太阳向着无产阶级司令部他没有别的二心,说怎么写咱们就怎么写,说怎么改咱们就怎么改,你说我听,你打我应,你横我跪下,你胜利我庆贺我流泪我大笑我唱歌我兴奋得满地打滚。我的亲爹,我的亲娘,我的祖宗!

    参加讨论剧本的还有一些剧团里的专业编剧,这些编剧都有过一些创作实绩,“文革”以后是成天吃饱了捉摸剧本,而又多是几年过去了空空如也,没有谁能交出什么账来,更没有谁的剧本能被排演——行话叫做“立”到舞台上。好在江青同志提出来了,十年磨一戏。然而小小的洪无穷的戏半年就“立”起来了。于是人们怀着一种不快的心情参加对于无穷剧本的讨论,说的话一般说来是不咸不淡,酸不溜秋。其中一位老先生年龄比钱文大个十几岁,毛笔字写得很不错,读过许多旧小说,懂许多旧戏。其他专业编剧多是演员出身,老先生与他们相比,便有一些知识学历上的优越感,谈起剧本来常常摇头摆尾。他提了一条意见,属于在情节里安排一场误会之类,洪无穷完全不接受,老先生忽然上了劲,对自己的意见颇为坚持。别人一声不吭,一老一少争得面红耳赤。钱文便发挥了一点辩才,他支持无穷,不赞成误会法的运用,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克制自己,他带嘲笑意味地说,那种误会的安排“太幼稚也太陈旧”。钱文已经吃够了说话的苦头,话一经说出,就像水一经放出一样,似乎有自己的冲力,常常失控,常常令说它的人懊悔不已。无穷听了连声说“是啊是啊”,老先生生气了,一下子闭紧了嘴。到了下班时间,老先生说:“明天我不来啦。”钱文自觉方才的说话有所不妥,便笑嘻嘻地说:“别价呀,您不来可不行,您见多识广,姜是老的辣呀。”

    老先生把嘴一撇,他说:“我有什么辣的?我既没有当过婊子,也不想立牌坊!”

    钱文知道他的意思,又不想捉摸他的意思。他明知那人是在骂他,他又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如此卑劣。但也事出有因。像他这样的非驴非马的人,确实令人难以理解。多年的逆境已经使他习惯于遇事先反省先检查自身了。至于侮辱,侮辱算什么?不侮辱你,又侮辱谁去?这位老先生,一生碌碌,三代人住一间半房子,除了这次“文革”以外,所有的运动他都要做检查交代问题,名为编剧,编了十几年了没有编出一个能用的剧本,但他也有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支持着他的精神不致崩溃。这个优越感之一可能就是许多比他有本事的人都划成右派了,都送到大沙漠边缘的劳改农场改造去了。他始终没有划上过,他始终呆在他那一间半房子里。他能不优越一下吗?如果剥夺掉他的辱骂“右派”的权利,他还怎么活下去?

    但是钱文的脸还是一直发烫,他的心跳也明显地加速了。

    当晚,东菊问他他是不是有点什么事,说他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坚决否认。他说完笑话又唱歌,表示情绪高涨状态良好。东菊便也真的相信了。

    同时,他也不拒绝接近前景未卜的与他们这一代人颇为不同的洪无穷。毕竟是老相识老朋友了。洪无穷至少有几分聪明,而聪明人面前的危险总是比机会更多。无穷与月兰在“文革”如火如荼地开始以后到了他边远小镇的家,这使他感到愉快与光荣。从内心里,他还是喜欢无穷这个孩子。他请无穷在家里吃了一顿饭,用最好的金华火腿招待了他。他非常谨慎地却也是深情地告诉无穷:无穷在无产阶级文艺思想照耀下取得了创作上的初步成果,这使钱文他非常激动非常羡慕,然而,他的写走资派的大胆笔触仍然使他心惊肉跳,作为一个犯过严重错误打入另册的人,他想劝无穷慎重一点,如此而已,岂有他哉。也许他说得太过时太反动,他准备接受无穷的批判帮助。

    洪无穷宽大为怀地一笑置之。他对钱文的话的不以为然,也不以为意,全表露出来了。

    钱文想换一个说法,他想依无穷的思路说点什么,也许无穷易于接受。他说:“写‘文化大革命’好是好,太困难了,现在也是一样,特别是在咱们这里,你知道人们对‘文革’是怎么看的呢?恐怕不是都赞成吧……”

    想不到这几句话使无穷激动了起来。无穷脸立马就红了,他冷笑了一声,他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党全国全军,到底有多少人理解,多少人支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到底有多少人理解,多少人拥护?我写批判走资派的话剧,中央领导同志看了会高兴的,可咱们这儿呢?无穷的顾虑,数不清的清规戒律,一片小脚女人!老钱,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新社会与旧社会,共产党与国民党又有多大区别!咱们已经变修了,修得马上就成了苏联了,幸亏咱们有毛主席!全世界有没有一个当权者自己革自己的权力系统的命的?除了主席再无第二人!可人们呢,都在那儿观望,在那儿探听,在那儿捉摸,畏首畏尾,患得患失,都怕自己的既得利益失去一点点,毛主席他老人家,太困难了!”

    洪无穷交叉着手指紧紧地压了一下,他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种钱文从来没有见过的凶狠的表情。这使钱文一惊,也使钱文尴尬,因为无穷所说的打探捉摸,患得患失,当然也包括他在内,他不可能像无穷这样激动无畏。曾几何时,他钱文已经是一个前怕狼后怕虎,不问是非,但求自保的窝囊废了。而无穷已经有少数毛主席路线的知己的自我感觉了,他少年时代爱过的严峻的政治考验对他也是留下了痕迹的,这一点钱文很敏感。这使钱文羡慕,也畏惧,也使钱文感到不祥。

    至少在纯技术的问题上,乃至在一部分结构的调整上钱文对于无穷的剧本修改还是起了一点点作用的。“做有用状”,钱文想起了这么个词,觉得哭笑不得而又不得不厚颜苟活下去。

    脸皮薄的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这是一个厚颜的季节。淘汰嘛,首先要淘汰掉那些小资产阶级的面子尊严真诚和种种痴爱痴情……供淘汰用的黑名单愈来愈长了。

    改剧本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最后,剧团与新成立的文化局的领导人带上一干演职人员浩浩荡荡进京演出。这是一件大喜事,边疆的工作人员大多来自内地,得到机会公费旅游,出差加回家探亲,采购,实在是极威风极幸福的事,一切人等都在想办法活动参加剧组光荣进京,参加剧本讨论的人也纷纷入围,钱文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自然没有资格与闻其盛,但宣布了人员组成后,那位用最恶毒的语言骂过钱文的老先生却勃然大怒,见人就为钱文打抱不平,他说:“改剧本,钱文出的力最大,为什么不许钱文进北京?如果说钱文划过右派不好去,为什么让人家参加讨论?这样做符合毛主席革命路线吗?”

    钱文几乎是在哀求他,不要再说这件事了,不要再抖搂臊儿啦,这样说下去他并不可能被允许进京,这样说下去的惟一结果只可能是臭气最后连参与剧本讨论这样的事也只好把他排斥在外。他甚至于不无恶毒地考虑,老先生是为了维护他而提出这样的问题吗?抑或是为了寒碜他才瞎起哄呢?

  意外的是,临出发前夕,突然宣布已经参加组团的五个人另有安排,不去北京了。剧团讲了一套去北京是为了革命,不去北京也是为了贯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颠扑不破的道理。先说叫去接下来又不让去了的人中就有这位老先生。大家知道,这五个人是“政审”没有通过才被临时取消了去北京的资格的。钱文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偏偏要怎么恶心你怎么做,你就不能先审查再组团吗?你就不能早一点下通知吗?那些动不动摆出“审”别人的架式的人,他们究竟从哪儿获得了决定生死的权力?他们除了神神经经地找别人的碴子以外究竟还会为人民做点什么?演戏演得好的去当演员,演得不好但是有文化有聪明的便去当编剧或导演,演得不好又没有文化没有聪明但是有资格和一些经验的人当领导,不能演戏,不能编剧,不能导演,没有革命资历也没有工作经验当不了领导的人呢?去审查别人去了。呜呼!

    然而更使钱文感到意外的是,临时撤下来五个人并补上了三个人并没有引起不安。凡是没有被裁撤下来的人都深感荣幸,感恩戴德,精神抖擞,只觉得是党的阶级路线大长了无产阶级的威风,大灭了资产阶级的志气,觉得自己得了脸是三生有幸。他们同时也暗自警惕,一定好好表现,一定努力工作服从领导永远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珍惜自己的不被裁撤的令人艳羡的命运。新补上的三个人更是喜从天降,高呼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万岁万岁万万岁,深切体会到报上说的全是真的,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就是生命线幸福线胜利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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