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的季节-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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迹,而最最奇妙的是经过了这些以后,你又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城市,这里的面貌全然两样,这里的气候也大不相同,这里的歌声和对话也不是同一种口音乃至同一种语言了,你能不感到一种特殊的满足?你能不得意于自己的敢于决定与决定了以后立即来了个天翻地覆!
这里居住着众多的少数民族,他们是不同的民族。一到火车站你就听到了旋律和节奏大大两样的歌曲。那歌曲里情感的奔放与沉重令你惊讶。你在人们的谈话当中听到了打嘟噜的卷舌音,你在公共场所看到了你从来没见过的自右向左横写的带许多圆圈和圆点的文字。你看到了众多圆拱形建筑。这里的楼房也是色彩缤纷的,楼房涂成了各种颜色,天蓝色,粉红色,杏黄色……这都是内地少见的。于是你接触到了身材叫人羡慕的服装鲜艳的少数民族人。男人戴着小花帽或洋礼帽,穿着条绒衣裤或者掩胸系带的长袷袢,他们身材高大胡须盖脸浓眉大眼轮廓分明。女人们一色穿着不同质料的或素或花或艳的连衣裙子,裙子里面穿着御寒的绒裤,裙子外面又穿着御寒的棉衣,棉衣上身上绗着一道一道的棉线,这样棉衣也就有了腰身有了曲线。她们戴着花帽或头巾,眼凹鼻凸,胸耸臀圆。男男女女都穿着高腰皮靴。从服装和身材看来,他们似乎比汉族更神气。这当然要歌颂我们伟大的多民族国家。
超出这一切又代表这一切的是他愿意衷心地歌颂共产党。只有在共产党的大手笔底下才有他的这一切。党重新安排着河山,党重新安排着每一个人的命运,党改变了一切,把一切翻了一个底!党改变了所有中国人的活法,党使那么多知识分子从书斋和温室走向了风风雨雨的大千世界。党使世界不一样了,使钱文和东菊,你和我都不一样了。党使你把一切洋相出足,经不住考验的人成为粪土,通过了试炼的成为顶天立地的巨人。翻天覆地,改天换地,惊天动地,战天斗地,今天的天是共产党的天地是共产党的地,普天之下莫非党土,四海之众莫非党民。没有党没有毛泽东他能有今天的见闻今天的心胸今天的意志今天的经历今天的豪兴吗?他能说走就远走,说飞就高飞,直走到飞到连时间也与原来相差两小时的地方么?他能见识这样的冬天这样的大雪这样的开阔这样的雄奇?是的,在共产党领导的伟大事业中他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他可能有所作为也可能最终毁灭,他是共产党大手笔底下的一个小小的符号,一个墨滴,一粒微尘;离了共产党呢?他还能做什么呢?他还能想什么写什么活什么爱什么恨什么呢?离了党的认可,离开了与党一条心的清明与实在,他就是吃喝拉撒与老婆睡觉也吃不踏实喝不踏实拉不踏实撒不踏实睡不踏实呀!
决心下定就只有欢乐和进取了。然而有毒瘤,生命的毒瘤,社会的毒瘤,政治的毒瘤,神经的毒瘤,永远伴随他。他大喊一声我没有病啊,喊叫的结果可能是病情的加剧。他是为了永远成为党的一名永世歌唱党赞美党宣传党发扬党的合格的歌手才不惜远走万里的。背水一战,再求一搏,绝处逢生,同样是上吊也还可以换换地方。这次远行将怎样地改变他和丰富他强化他!这也是〃我以我血荐轩辕〃,这也是一腔热血,肝脑涂地。如果失败,就以他的全家来祭奠这伟大的时代吧。
然而,他害怕回忆金鱼的死眼睛。他不敢忘记他将生活在四条金鱼的诅咒下边。
第三章
他来边疆前给张银波打了一个电话,张银波居然告诉他陆浩生书记愿意为他写一封信给边疆的一位领导同志,真是惊人。他的信取到了。陆书记的信写得亲切随意,倒像是他的老朋友似的。陆书记的信称钱文是“年轻的老革命”,说是希望那边的领导对钱文“多多督促帮助”,这词用得多好,呜呼!他现在可不是从前冒傻气的幼稚的钱文了,他知道生活不是靠高唱“路是我们开哟”就可以打开大路的,现在的路可是当真要打开了,路是书记的信开哟!世上诸种事物中,最最重要的,第一是领导,第二是领导,第三还是领导。这就是反右斗争给人们的教育。钱文从此再也不敢毛,不敢大意。他多幸运!张银波与陆浩生几乎是明着告诉他,事情不会总是这样,你钱文总有报效祖国的机会。你是有才能的,你做出了成绩还不是可以再回来?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写出歌颂伟大时代的作品也就改变了各方面的观感了。现在到远处走一走看一看,很好,确实是一个锻炼一个开阔。人需要成熟需要砥砺,你原来就是偏于敏感偏于抒情太多了么。现在不是一个小桥流水悄声细语的时代,不是一个刘大白落华生徐志摩的时代,不是一个多情多感多思的时代,现在要的是冲锋号是大炮是大锣大鼓红旗飘扬广场上亿万群众一心支援卡斯特罗和胡志明伯伯。尤其是,现在要的是乐观,在伟大的共产主义革命当中,无产阶级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是全世界。立场站对了,就事事乐观永远乐观,立场错了,才向隅而泣,颓废消沉。要写农民写车间工人写靶场上的战士写欧阳海学习毛主席著作,从胜利走向胜利。陈毅老总都说了,《欧阳海之歌》是划时代的里程碑。什么意思?今后的作品就是瞄着《欧阳海之歌》写,不愿意这样写吗?请便,你对人民没有感情,人民自然也不会欢迎你。
张银波表示,我们也是在发愁呀,上哪里再搞一本几本几十几百本《欧阳海之歌》式的著作呀,搞不出这样的著作我们出版社的日子没有办法过呀。张银波当然是紧跟上面的精神不讲价钱,但钱文敏感地察觉,她的脸上呈现着一种无可奈何乃至哭笑不得的神情。
这次辞行是在陆书记的大客厅里,原来钱文几次到张社长这边来只是被安排在进门处的一小间接待室里,只是此次话别时候,他才被引到了正屋,有了登堂入室的荣幸。人生的许多事哪怕是好事,细细想来也令人心酸。这两位对他的态度也就够好的了,你还要怎么样?他们当然有恩于他。钱文想起“涓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的名言。可他什么时候才可能回报这些他欠下的情呢?
陆浩生介绍说,一九五零年他参加一个代表团去莫斯科开会,他认识了张敏锐同志,他们很说得来。现在张敏锐担任边疆自治区党委的办公厅负责人,他给他写了信。陆浩生要言不烦:“我说,有机会,要尽快帮助你解决重新入党的问题。”
钱文感动得几乎落了泪。入党,两个字。代表了一切。在党的时候不知道,开除了以后,全明白了。
不仅进了大会客室,而且书记与他谈了入党问题,而且,当面把信交给了他,而且,请他喝了一碗莲子羹,有冰糖,有金糕,有青丝红丝。
叫人怎么不歌唱?叫人怎么不发狂?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对他去边疆犁原的态度与张社长陆书记不大相同,他给钱文饯了一次行,请钱文吃了康乐餐馆,要了赛螃蟹和狮子头,使钱文受宠若惊。犁原甚至于问他“经济上有什么需要没有”,他连忙摇头,这也使钱文觉得十分温暖。然后犁原出主意让他申请补助。但是犁原一直是唉声叹气,宛若钱文不是去开闯新的前途而是去充军发配一样。开始犁原试图说服钱文不必急着去,不必带家属全去,不必转户口过去。后来看钱文坚决,便不再多说,然而他的心情十分低沉。他还嗫嗫嚅嚅地说了一些文艺界的事,这个电影那个戏,领导看了都有意见,左一个批示右一个动态,天天都是敌情,风声一天比一天紧。他显然觉得大事不妙,除了长叹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是一个大好人,但是他毕竟比钱文岁数大多了。这是第一次,钱文感到一个年龄地位成就都比他高许多、不可同日而语的人,其实也满寂寞满可怜的哟。
他连钱文式的奋力一击的精神头也没有了。
不管是社长是书记是院长,他们其实想的应该与他也差不多,就是说面对愈来愈紧的形势和政策,他们也多少困惑着与等待着。这个判断使钱文温暖却也使他失落——如果他们也是困惑的与失落的,那么就是说他们也不能够代表党了,谁都摸不着底。到底是怎么了呢?
舒亦冰也请了钱文的客,他原来说是林娜娜也一起来吃饭的,后来林娜娜没有来。钱文有一点不解,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舒亦冰说什么“与娜娜没有联系上”,夫妻联系一下有那么困难么?但他俩还是吃得很好。活到老学到老,钱文非常佩服舒亦冰的吃相,他吃得认真而且从容,有条理而又节制。舒亦冰吃完了,眼前一片洁净,而钱文这边已经是许多污渍。钱文甚至无礼地问了一句:“最近见到过周碧云吗?”舒亦冰只有摇头苦笑而已。对于钱文远行,舒亦冰表示赞许和寄予希望。他说了一句:“还是搞创作去吧,搞创作是坐轿的,搞教学是抬轿的。”
他觉得奇怪,这位温文尔雅的先生,竟然也有一些俏皮或者也可以说是牢骚话。通过这次饯行,他觉得与亦冰的距离缩短了一些,然而,他也觉得更理解周碧云的选择了,和一个任何时候都谦谦君子,磨磨唧唧的人在一起,也许真的会期待一种火热,一种奔放,一种自信和一种进攻的精神的吧。人生永远不完满。
甚至赵奔腾也送给钱文一个笔记本,说是临别纪念。但赵奔腾的神气有些与众不同,他带着一种审慎的怀疑乃至嘲讽的目光打量着钱文,当钱文说到要去边疆的时候,赵奔腾开始是不信,后来是信了但充满疑惑,而再后来给钱文送纪念品的时候,毋宁说他的神态是在幸灾乐祸,他的小黑眼珠一闪一闪,他的嘴角似笑非笑。他的潜台词似乎是:“怎么样?你没了路了吧?这北京再也不是你们这号人的喽!”也许赵奔腾暗暗还有些得意呢。当一个人认为别人失意的时候,他自己是很可能因之而得意的。
赵奔腾说:“主要是抓住正确的方向,政治方向!只要方向对了,你是有才能的呀。”
钱文连连点头称是,心里觉得有趣。
钱文也奇怪,怎么一说走就来了这么多的人情味。他走了,便不再有什么“危险”,不再需要故意地贬低他冷淡他了,他就成了单纯的自己了。是这样吗?那么说,他其实是满可爱的,他其实很有人缘,其实许多人都是喜欢他的,他们只是碍于气候才没有对他表现出应有的与实有的热情。他知道了,人其实比他想得更好,他其实比他期待得更成功更可爱。
最难忘的是苗二进的家宴。他不记得自己特意通知过二进,但是二进还是组织了隆重的饯行。二进居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他的欲倒的小屋热而拥挤,顶棚有几处已经脱落下垂。他邀来了费可犁和廖珠珠,尤其令人惊讶的是他邀来了久违了的祝正鸿、束玫香夫妇,甚至邀来了赵奔腾;此外是二进爱人刘小玲的几个同事。祝正鸿是钱文早期同事中“进步”最快或者庸俗一点说最为飞黄腾达的一位,听说他的官又要升了,听说市委,陆浩生同志对他颇为赏识。当刘小玲兴奋地向钱文介绍正鸿的晋升大喜时,祝正鸿连连声明并无此事,愈说无愈像是有,谁不知道正鸿的最可爱之处正是谦虚二字?祝正鸿满面笑容,轻松愉快地与钱文全家谈家常,连钱文的儿子也喜欢上了这位伯伯。比较起来,命运发生了戏剧性变化的费可犁倒是一脑门子官司,他见了老相识没有别的,只是谈文艺界问题的严重:“你不知道吗?你们文艺界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毛主席说了,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哟!是说李……李什么来着?她写的《刘志丹》是要给高岗翻案的哟!主席生气了!你们听说过吗?说是中国文联搞了一个化装舞会,他们互相称呼竟然是女士们先生们。说是西蒙诺夫稿费太多花不完,他给自己盖了一所船形的楼,这不比旧社会的地主老财还厉害了么?唉,变修了变修了。说是萧洛霍夫下乡带着一卡车伏特加酒,比起来咱们中国的刘绍棠下乡带馒头,这不是大巫见小巫了么?我们现在养了这么多作家,写了那么多作品,并没有给读者增加多少力量嘛!唉,问题不小呀……”看看钱文无意与他谈论这个话题,他转而去与赵奔腾去谈大学生的思想状况去了。“修正主义的苗子哟……”人们听到他们在说。赵奔腾一口气举了许多例子:有一个男生看露天电影时坐在大操场的地上手淫,他已经被开除学籍送去劳动教养了。还有一个学生交代问题时供认自己为了出名一直想暗杀外宾,他头一个制定的目标就是越南的胡志明……所有这一切都是修正主义的毒害哟!
这时周碧云与满莎来了,他们二位一来,全室就只剩下周碧云的尖厉的嗓音与满莎的嘹亮的笑声了。满莎一见钱文就提开了意见了:“哈哈,小钱,我读了你去年发表的那几首诗了,你为什么老是写黑夜,什么夜幕什么黝黑呀的,为什么不多写一点白天,写阳光写蓝天写惠风和畅不好么?就是写夜晚也可以写工地上的灯光写车间里照耀得如同白昼嘛,为什么要写夜里的小雨淅淅沥沥呢?哈哈哈哈,供你参考,反正我们的诗人应该是高举着火炬,把人的心灵照亮,鲁迅也说过,文学的油是从人生的油麻里提炼出来的,但是反过来用文学的油浸泡芝麻,就会使油麻更油嘛!”
满莎的话热情洋溢,浓厚浓厚的江南口音,强烈的口腔与鼻腔共鸣,讲究的抑扬顿挫,都与以往无异,钱文听起来只觉得他像是在唱歌。只是说到激动处他不免眉飞色舞显出了额头与眼角的许多皱纹,他也老了。他的心仍然与二十年前一样年轻。钱文见到他竟觉得他天真如幼儿园的孩子,真是永远的赤子之心啊。报纸上整天宣传赤子心,不会是白浪费版面的。满莎相信文艺这株东倒西歪的小苗亟须他这样的忠诚战士的指导,需要大家一齐关注和匡正。他一见钱文就把自己对于事业对于文艺对于同志的爱全倾泻出来了。彻底平反,不是右派也不是摘帽右派而是共产党员的费可犁也深知文艺问题的严重性了。文艺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了?
钱文只能是连连点首,唯唯再唯唯。可真是好同志呀!
周碧云是另一种亲热,她甚至当众搂了钱文一下,钱文感到她的头发已经有点不洁的气味。碧云大叫道:“你小子是有两下子,可是别翘尾巴!你小子老实着点,好好改造!我们对你小子一直是抱有厚望的!”
钱文哭笑不得。他奇怪二进和小玲怎么邀来了这么一些客人,他们从哪里找出来的他的这些老熟人,不可思议。莫非他们事先对他做了社会关系调查?即使调查出来了,他的熟人为什么二进夫妇都请得来呢?再看一看,除了他与二进之外,在座的再没有摘帽右派了,费可犁已经平反,根本不算了,今天的客人来的都是积极进步正在进步至少是强烈要求进步的,从今天的客人的组成当中也可以看出这一对夫妇要求进步之心,改变苗二进摘帽右派身份之心,这要进步之心不是十分地与他共振吗?这样的客人结构不是使他开心放心而又惭愧无地么,我们是在高攀着哟,唔!
刘小玲长得有点黑,整洁匀称,热情光明,给钱文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的眼窝褐黑,眼珠较大,上嘴唇厚而且略略外翻,令钱文不好意思多看。她的浓密的头发上系着一条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