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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狂欢的季节-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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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文上方有信访办领导批写的一句话:“请卞迎春同志处阅示,并报首长办。”首长两个字那里画着一个粗粗的红圈,是红铅笔画的。这证明首长,而不是首长办——即首长的秘书班子——已经看过了。首长无批示。这种对公文的处理是最耐人寻味的,划了一个圈,看过了。是“没意见”所以划了圈?是同意还是觉得事情太小不需要表态?还是……那就需要你去琢磨了。奇怪的是,明明写的是首长办,怎么首长自己亲自看了它,又亲自把它交给卞迎春呢?明明主送的是“卞迎春同志处”,即信访办认为此信连卞迎春本人都不必送,交由卞的手下工作人员处置即可,怎么却是先到了首长那里?

  迎春暗道一声惭愧,太放肆了,怎么可以当着首长的面撕信?看了卷宗,她知道原信已经复制,稍稍平静了一点。级别愈高愈喜欢用铅笔批文件了,反正是怎么方便怎么舒服怎么来吧,规矩不是限制首长的。她不能掉以轻心。她看到,首长闭着眼,但又不时睁开眼看她。她又想到,高来喜这小子,也还是有点讲究啦,他的“群众”来信上并没有写他与卞有过感情关系,没有写两个人曾经海誓山盟订就了终身,这就有分寸啦。但是,首长怎么说那是她的过往的“情人”呢?

    且慢,会不会他小子写了,但是搞摘编的信访办秘书故意省略了这一段,首长有意要探她的虚实,要探她是否说实话呢?险呀,险!

    卞迎春一身冷汗。

    这地方不是咱们凡人呆的呀!你有几个脑袋,敢在这儿耍机灵!

    她稳了稳,平静地说:“此人与我有过恋爱关系,后来他全面堕落了,他是自取灭亡,这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我现在不认识他。”

    首长啊了一声。首长说:“愿意改造还是好的嘛。何必……交给你的秘书去办吧。不是情人也还可以做朋友嘛。其实我这个人从来都是与人为善,我是最宽的,特别是对年轻人,一定要给出路。列宁说过的,上帝允许青年人犯错误。我受不了的是那些作官当老爷的王八蛋!他们是资产阶级,他们是毛主席的叛徒,他们恨我,他们痛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们得了势,我们都要杀头!”

    “是。”迎春说。她如释重负。她内心紧缩。她心里感到了一阵温暖。高来喜也有向她下跪的这一天!你坑得我好苦!一步错步步错,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已经泪如雨下了。

    但她也感到了泰山压顶的肃杀。她已经猜到了结果,她当然要把信交给秘书,本来就应该交秘书去办的嘛。她同时必须把首长说的话传达给秘书,当然,一句“愿意改造还是好的嘛”,够高来喜这个挨千刀的受用不尽了!再说由卞迎春交给秘书而不是由秘书交给卞迎春,这也不是一个味儿。让高来喜想想吧,她卞迎春是什么境界什么气候,你后悔么?她似乎看到了高来喜通一声给她跪下,她似乎听到高来喜哭爹叫娘地呼喊,他叫着:“天宫娘娘!我姓高的该死!首长英明,我高来喜该死!”她似乎看到高来喜叩头如捣蒜,叩得头破血流,满地是血。

    大姐我总算等到了这一天!你这个负心的白眼狼啊!记住,最后救你的小命的仍然是我,你就后悔去吧,你就向隅而泣去吧,你摸摸良心吧!

    她猜想不明白的是首长的激动和紧张,以首长的身份,她还怕什么吗?她难道不是代表毛主席的吗?她动不动把杀头、坐牢、充军挂在嘴边,有这么严重?她们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她回到自己的住处——她已经很少回家也很少与爱人联系了,只觉得六神无主,心慌意乱。她偷偷哭了一番,不敢出声,怕被警卫和勤务人员看见。按照她给自己订的规矩,她入睡前不论时间多晚都要读十分钟至半小时毛主席著作。她不由得翻开了《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她再次读开了《谁说鸡毛不能上天》。每一句话都使她热泪盈眶。世世代代,多少帝王将相,英雄豪杰,专家大师,骑在人民头上耀武扬威,荣华富贵。而她和她的乡亲们,动辄连肚子也混不饱。谁为他们说过一句话?谁为他们做过一次主?谁敢想一想自己也同样是个人,也能有当家做主上台发威的那一天?何况像她这样一个弱女子,这样一个被忘恩负义的情郎抛弃了的丢人现眼的女子,她除了混日子坐月子侍候老头子以外还能有什么前途?她就是一根鸡毛,她还不如一根鸡毛,她最多是一片破碎的树叶,一粒沙尘,她这样的人再活一千年再多一亿个也没有出头之日!然而现在有了毛主席,有了文化大革命,有了无产阶级司令部,有了首长,她上去了,她上了天啦,她扬眉吐气,高高在上,天高地阔啦!

    毛主席说:

    这当然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几千年以来,谁人看见鸡毛能够上天呢?……“鸡毛不能上天”这个古代的真理现在已经不是真理了。穷人要翻身了,旧制度要灭亡,新制度要出世了。鸡毛确实要上天了。在苏联已经上天,在中国,正在上天。在全世界,都是要上天的……

    

    毛主席讲得真痛快呀!上天,上天,上天,我卞迎春就是要上天!什么叫革命,革命就是有冤的伸冤,有仇的报仇,情债要用情来抵,血债要用血来还!翻身啦,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啊!过去高高在上的老爷太太们就是要拉下来,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过去的鸡毛枯叶碎土烂泥要上天,上天,再上天!现在,天是鸡毛的天,地是烂泥的地,痛快呀,解恨呀,劳动人民敲锣打鼓贺新春贺胜利呀!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儿?可咱们有毛主席,这样的事硬是办成啦!毛主席,我为您什么都能贡献出来,我愿意为您流尽最后一滴血!现在许多三忠于四无限的人是假招子,是骗取您老人家的信任,是为了自己捞好处。然而,我卞迎春是真的,我就是永远跟随您老人家啦!

    于是冤屈的眼泪变成了喜泪,她干脆嚎啕大哭了一场。手捧着主席著作《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感动幸福地大哭,为这个哭是不怕警卫人员看见的,愈有人看见就愈光荣。

    读得,喜得,哭得都很兴奋,也很有些辛苦。她一下子吃了三片“眠尔通”,才如躺针毡地躺下。躺下后只觉得像是躺在大船上,床儿似乎在摇来摇去。她是头晕了么?噢,可不是么,鸡毛上了天,能不晃来晃去么?

    她过去常常笑话那些大城市来的人,那些知识分子眼镜先生动不动闹什么失眠,她曾经对一位严重失眠患者说:“睡觉有什么好捉摸的,我是坐着也能睡,躺着也能睡,站着也能睡,走着也能睡。十个小时也能睡,十分钟也能睡。乡下人除了抡锄的时候不睡,吃饭的时候不睡,别的时候你让他睡多长时间他还不给你睡多少时间?”

    失眠是痛苦的么?也许失眠也是特殊地位的一个标志呢。

    高来喜呢?她也听说过一点,那个姓刘的娼妇最后还是甩了他,现世报!说是他靠岳父的势力打了那个×养的,哼!时候到了,一个也跑不掉!

    说是后来困难时期干脆动员他到公社里当一个小干部去了,好吧。啊?“文革”以来,他的岳父也倒了霉啦?活该!你为什么有眼无珠?你为什么昏了心?你为什么坑人害己?是的你起过誓,你说过谁变了心谁不得好死,她听了这话立即捂住了他的嘴,把他搂到了怀里。

    天下的事就是没有万全,好事都归了你你就该长癌该减寿了。爱情上我失败了,我让人家甩了,人家不要我了,我没了脸啦,我都不想活了,没良心的东西!革命事业上我成功了,我现在也是跺跺脚地面就颤悠的人物啦。老干部不喜欢我,但是他们是走资派,你愈是恨我,首长愈是疼我。以后?谁知道以后?以后杀了头又怎么样?有首长对我的爱护,杀头也值!可首长的脾气首长的话语我老是捉摸不透!我不行了,吃了那么多眠尔通,我的头开始晕眩起来了,一二三,三二一,一加二加三等于……咩咩咩,哞儿……

    在安眠药的作用下睡觉是可怖的,她脑海里一片乱糟糟,像走马灯,像扬场后自天下落的谷糠,像猪圈里被猪蹄造烂了的湿泥,像电影里的日本鬼子进村,噔嘀得儿噔哏儿,噔哏儿噔嘀得儿。

    最后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杀头,她看见自己与首长被五花大绑,插着标子,她看到了穿着铠甲戴着头盔的刽子手。然而,就在刽子手举刀的那一刹那,她分明看到,被杀的两个人不是首长和她卞迎春,而是王模楷与高来喜!

    她惊醒了,看看表,五点十五分。三片安眠药,只管了两个小时的似睡似梦似醒。

    她考虑高来喜的事,秘书根据她和首长的脸色,最多把信转给市里,最多加上请酌处三个字,表达一个倾向和关切。酌处就是妥善处理的意思,比妥善处理轻飘一些,既有关切又似全不在意。这样,高来喜眼前大难就会过去,高来喜就会像供奉观音菩萨一样地从此感念她的恩德。然而,然而,她仍然觉得意犹未尽。

    她想起一个主意,以她的名义送一本线装本毛主席语录给来喜。像高来喜这种已经基本回乡务农的摘帽右派,对于那种版本的语录,别说见过,想也不会想到过。只此一本语录,姓高的收到了就能愧死羞死感激死高兴死。你虽然无义,我仍然有情,你收到了这本线装版语录,你是咚咚咚地往地下磕头,你是哇哇哇地哭着满地打滚,你是叭叭叭地抽自己的嘴巴,你是干脆一刀割断动脉……那就有点意思了。

    那么,在这本语录上她能不能签名呢?不能,当然不能,她是首长身边的人物,怎么能给高来喜那种身份的人签名?

    她只消用一个这里的公用信封,她只消运用一下机要收发,这个分量就够高来喜,他的村他的乡他的县他的地方领导激动一大阵子热闹一大阵子啦。闹不好他们得开几个会。王八蛋!

    她设想着她送的线装本语录传递和到达高来喜那里的情况,她设想着不同的可能,她一会儿冷笑一会儿又觉得安慰,她终于又睡下了。

    第二天她把高来喜的“群众来信”给了秘书,秘书表示可以转给市里,但不一定加什么文字。她沉吟了一下,没说什么。说话河南口音的秘书问卞迎春还要不要有什么其他表示,卞迎春冷冷地说:“你看着办。”

    却原来一夜的胡思乱想全等于零。线装本云云,他高来喜也得配!

    

    赵青山尿了裤子狼狈万状地回了家,想不到的是回家就和老婆吵闹起来了。老婆平常对他在外面的活动就有许多不放心之处,这次更是要抓一抓:对他半夜出门凌晨回家起了疑惑,他一进门就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赵青山的老婆是解放前他十四岁时父母做主给娶进门的,对他一直像大姐对待弟弟一样。他们一起有四个孩子,三男一女。解放后她也参加过识字班,曾经学习到能给娘家写信的程度,在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她还参加过花木兰突击队,负责做诗。当时村里的口号是一年培养三个郭小川,三年培养三个郭沫若,五年培养一个李白。他们花木兰队每天负责做诗十五首。队里想起了赵家娘子。赵娘子声称自己不会做诗不知道啥是诗,队干部说你在枕头边问问你老公不就齐了?后来,她每天拿着青山拟就的诗稿来花木兰队交任务。所谓她们队集体创作,赵娘子执笔的诗有两首登在了《人民日报》上,有一首选到了《红旗歌谣》里,有一首配了曲在群众中演唱。当人们问到青山那诗是否你赵同志捉刀时,青山回答说:“文字上我是起了一些作用,但是思想感情生活都是我家里的,说是她的创作她是当之无愧的。”

    自从生了第四个孩子,娘子其实不过三十六岁,她随着青山迁到了城市,她忽然宣布自己老啦,学会的字都忘了,与赵青山恩爱全无,除了操持家务只剩了一件事,对赵青山防患于未然。她不懂政治,但是她深知预防为主,把麻烦消灭在萌芽状态的道理。只要有女同志来找青山,不分老少美丑,头十分钟她躲起来不沏茶不倒水。十分钟后她躲在另一间屋里开始出响动,叹气,呻吟,拍掌,顿足,哭泣,满二十分钟再不走她就开始骂人。一骂人农民的优势就显露出来了,她骂得也是高屋建瓴,势如破竹,气宇轩昂,铺天盖地。荤荤素素,男男女女,她没有不会骂的更没有不敢骂的。她当真是做到了敢于斗争,敢于胜利;一骂,她就大获全胜,女客仓惶而逃,再不敢登赵家的门。

    赵青山大部分时间在家写作,老婆对于赵夫君的写作还是支持的,虽然做不到红袖添香夜为文,但也不断地送茶送烟,冬天还时不时削一个心里美水萝卜给夫君吃过败火。但是每逢青山出门去开会,到了下午五点没有赶回来,她就紧张万分,直到气急败坏。她的特点是爱生气不爱说话,赵青山回来稍稍晚一点她就冷锅冷灶,罢工绝食,摔盘打碗,张口就是他娘的,×养的,×痒的,日他先人,窑子里生的,要不过都别过,乌龟头子王八壳子下贱胚子往大姐眼里揉沙子你不安好心你恨不得大姐早死了称你的意……遇到这种情况一不能解释二不能问为什么,一解释一问就会躺到地上打滚叫儿女全过来叫街坊四邻全过来。人一来她就要细说从头,她怎么嫁到赵家来,当年赵青山怎么窝囊,她教了三年才把赵青山教成了男人,她怎么白天受累晚上受压,怎么给赵青山和他弄出来的儿女做吃做喝洗背心洗裤衩,怎么自己发着烧给赵青山捶背揉脚,怎么宰一只鸡自己只吃鸡爪子而把两条鸡腿都给了赵青山——这些虽然略有夸张,但基本属实,不容否定。于是弄得赵青山成为罪人。

  而赵青山恰恰不是她想象的那种人。他从小就受到家里村里“万恶淫为首”的教导,他从小就爱听《秦香莲》这出戏,他欢呼包黑子的虎头铡铡掉了陈士美的头颅,他想像世界上那些虽然老婆年迈色衰,但没有停妻再娶的人,一定觉得铡掉陈士美的大头与小头是很过瘾的事。他也爱看《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故事,读完了他还替金玉奴不平,那么坏的郎君竟然打一顿就了事,起码应该割掉两根脚指头,如果不是割掉那话儿的话。他无师自通地认定一个男人的道德水准取决于他对女人的态度,黄世仁之所以成为黄世仁并不完全在于他的剥削,他之最最应该枪崩之处在于他已经好几个媳妇了还要强奸喜儿。南霸天之所以是南霸天也在于他威逼吴琼花就范。日本鬼子之可恨不仅在于侵我国土,更在于淫我妻女。美国大兵之成为中国人民之死敌只消看看沈崇事件也就板上钉钉,确定至极。而他赵青山当然不想成为黄世仁南霸天日本鬼子美国大兵,关键在于他对女人的态度。女人,又叫女色,就是说那些勾引男人的女人无非是一些花里胡哨的颜色,是狐狸精蜘蛛精白骨精。贾瑞就是看了这些精流尽了自己的精才一命呜呼的。至于绝不勾引男人绝对与男人一样地战天斗地的女领导女同志,那是让你看了只知惭愧只知萎缩而绝无邪念的,那就是正经女同志,那就不是狐狸精而是他的阶级姐妹他的榜样了。

    对于自己的娘子,他深深地可怜着她,生儿育女,洗衣做饭,端茶倒水,容易吗?即使对家里喂过的老黄牛,小毛驴,也应当讲点情义。他赵青山别的做不到,还不能不做对不起老婆的事情么?可怜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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