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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狂欢的季节-第35章

小说: 狂欢的季节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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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早有准备,他必须硬起头皮说假话,他首先推后了卞首长最初给他打电话的日期,这样方显得他被召见是猝不及备之事。他还诈说他最初接到卞迎春的通知后,曾经给祝正鸿同志打电话,打过三次,结果没有找到正鸿同志,当然,正鸿同志太忙了……他准备好了进一步的故事,比如,如果正鸿同志问他那三次电话都是谁接的,那么他的“小说”就得继续合情合理地编下去。反正是写小说的人,编一个打了电话而硬是没找到自己要找的人的故事,还不是易如反掌?

    好在祝正鸿看来并不在意,他赵青山说什么,祝正鸿也就表示信什么,或者更精确一点表达,是赵青山说什么,他祝正鸿也就没有表示不信什么了。

    当赵青山说到王模楷的来访的时候,祝正鸿轻描淡写地说:“王模楷已经回去了。”

    赵青山没有听明白,脸上显出茫然的表情。祝正鸿说:“听说,王模楷已经回到边远地区去了。”

    赵青山更听不明白了,紧接着他是一惊,不可思议,头几天还奉首长之命来“看”他,怎么今天就说是走了呢?犯什么事啦?失宠啦?政策变啦?其实到了首长那个份儿上政策也就是管别人的而不是管她的了。那么那么……同样令人吃惊的是王模楷的情况,为什么祝正鸿知道得那么迅速,他是从哪里找到的消息来源呢?不论是卞迎春还是首长,都没有向他透露有关王模楷的变故,是故意不谈吗?派遣王模楷来“看”他,究竟是谁需要看谁呢?这里边有什么奥妙吗?是的,他赵青山虽然谈不上是个老几,他一眼就觉出来了,王模楷根本不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有那么文质彬彬的么?有那么忧郁沉思的么?有那么欲言又止的么?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或则是颐指气使,高屋建瓴式的,或则是重复套话,做到完全的无我境界的,而颐指气使也罢,谨小慎微也罢,都是以大有来头作为自己的招牌的,他们一举一动都要摆出代表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样子。

    “我看王模楷……”且慢,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赵青山把到了口边的话重新压了回去,他改成,“王模楷,这个,啊哈,这个,那个,唉,哈哈,啊,好哇,好哇……”

    赵青山又叫了几次“局长”,祝正鸿都予以制止,赵青山说:“谁不知道,您马上就是我们的局长啦。”祝正鸿连连摆手,他说:“人事上的事,最后一秒钟还会变化的。你应该明白,人事上的安排,愈是传出来的早,就愈容易有变。你个大作家不会没有体会吧?”

    赵青山似懂非懂。现在到了最最关键的时刻了,赵青山必须向祝正鸿提供一点什么,赵青山必须向祝正鸿汇报他被首长接见的情况,要从他被接见的过程中挖掘出别人那里没有的第一手材料,而这个材料,不能是众人皆知的,不能是大概齐靠不住的,不能是有利于首长的政敌的(如果首长是有对立面的的话),不能是首长不愿人知——可能似乎很像是不愿人知的,也不能是无关痛痒的。那么,他赵青山应该说些什么呢?太虚太浅了,好像他在应付市上,他会开罪他的直接领导他的直接“组织”——那当然是他开罪不起的;太深太重要了呢,他好像是在泄露什么不该泄露的东西,万一传出去开罪了首长,他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到了这时候,他想起了“轻如鸿毛”“人微言轻”“抹掉一只蚂蚁”等说法。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说:“首长很辛苦,看起来斗争很复杂,首长好像也有好的与不好的两手准备吧……唉,我的水平太低,完全辜负了首长的期待,除了写几篇反映好人好事的小说,我是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干不成,我是除了屁滚尿流还是屁滚尿流啦。”

    祝正鸿听他没完没了地说什么屁滚尿流,便哈哈大笑起来。他拍打着赵青山的手,笑着说:“老兄,你太谦虚了。唉呀,想不到咱们的大作家是这样谦虚谨慎;毛主席的教导你是时刻不忘记的呀,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呀!你今后一准是进步再进步还要进步的啦,我一定要向你学习的啦。其实,说老实话,我是很尊敬作家很羡慕作家的,我当年也喜欢过文学呀,我一直订着《人民文学》还有《文艺报》啊,”说到这里,他看到了赵青山惊愕的表情,便补充说:“文艺黑线主要是周扬呀,四条汉子呀他们的问题,至于作家们,汲取了教训,转变了立场,恐怕最后还是要团结大多数的。你更不要说了,你是方向好的路子正的受到各方面肯定的好同志喽。你是有特长有贡献有自己的作品的人,我们,我们这些万金油干部,我们只是因人成事,听上边的指挥就是了。我们的水平更低呀!”

    赵青山想不到,祝正鸿比他更放得开。他也稍稍开朗了一些。

    祝正鸿点了点头,他们交换了一下两个人的年龄、籍贯、学历等情况,似乎两人有什么相似之处,彼此套了套近乎,然后闲谈起文学来了,关于《朝霞》上的小说《金钟长鸣》,关于电影《春苗》,关于新型长篇小说《虹南作战史》,特别是关于赵青山的反映造船业两条路线斗争的新作。这显示了祝正鸿对于文学近况的熟悉与态度的灵活,他不抱成见地主要让赵青山给他谈谈看法。赵青山则尽量全面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对一切文学新作包括自己的作品,都采取一分为二,鼓励为主的态度,既讲新生力量大有前途,也讲作品结构还有待完善,然后话题进入赵青山的房子问题,祝正鸿表示,市上已经初步决定,破例给赵青山“补”一套单元房,二居室,这边的房不必交回。具体地点有三处请他挑选,如此这般。

    祝正鸿上纲说:“几千年来,作家队伍都是依附在大地主大资产阶级上面的,如今无产阶级要组织自己的作家队伍,要爱惜自己的作家队伍,为无产阶级效力的作家理应受到更好的照顾,这不仅是为了你个人,更是为了人民,同志,人民需要你,人民等待着你!”

    赵青山大喜过望,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便又从自己的父母辈讲起,他的爸爸的羊痫疯,他的妈妈的瘌痢头,全是共产党给治好了的,没有党别说当作家写小说上主席台被首长接见,就是一天三顿饱饭也混不上。他感谢党的关怀,感谢党的恩情,他与祝正鸿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半天半天不撒手,他感到无比的幸福。

    一不做二不休,赵青山提出了他的孩子的户口问题。祝正鸿认真地听着,答应设法解决。答是答应了,但从祝局长脸上的照例微笑的表情上,赵青山判断他只是官腔,他没有得到为他解决户口问题的授权,他的口气与谈他的房子问题时完全不同。

    没有办法,没有别的办法,没有户口,没有房子,再安一个电话又能有什么用!他想了又想,打开抽屉,拿出纸笔,给卞迎春写一封感激首长的信,给首长报告了自己正在写作反映农业合作化斗争的长篇小说《遍地光明》的情况,强调说,他的小说中将会突出表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与以邓子恢为代表的右倾机会主义的斗争。他保证,长篇小说将在一个月内完成,不辜负首长的关怀。他愈想愈是感激,他写信写得热泪盈眶。然后,他给白部长打电话,要求与他一谈,白部长“文革”开始后也在秦城关了几年,最近“解放”了。赵青山直觉地认定,白部长在未来也还会是个人物,有些事他一定能够得到白部长的指点。听说犁原也“解放”了,但是在首长那里刚刚听到犁原的名字,他不能造次,他还要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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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的季节 

王蒙
 
  
    
(七)
  




    第十七章

    

    祝正鸿从赵青山家走出来,怡然亦复怅然。作家再伟大在领导面前也像一只小瘦猫,卖弄一下皮毛和爪子,嗷嗷地叫两声,噜噜地响着肚皮,最后的目的无非是让你摸摸它的肋骨,蹭蹭它顺顺它突起的皮毛,再揪揪耳朵捏鼻子,喂它点食儿。可偏偏赵青山又有那么大的名气,这不是,首长也见了他!让他祝正鸿看着眼热。那年他到南方一个省出差,住在一个县级招待所里,同室的一位推销员说:“作家有什么了不起?他们思想太复杂,一搞运动他们都是反面教员!”

    他的话使祝正鸿觉得刺耳。大实话常常比假话更刺激。祝正鸿从小还是喜欢文学乃至崇拜作家的,他自费订阅过文学杂志,他也试着写过一点散文和诗,都没敢拿出去。听了推销员的话,他一面为这位推销员的粗鄙少文摇头,一面又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然而瘦猫也是有希望的,如果领导摸摸它的话。如果瘦猫背后有一只老虎呢?你能掉以轻心么?这些作家的特点在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自己做不成任何事情,能够靠他们收购粮棉、征兵、大养其猪,取缔一贯道和推广双轮双铧犁么?不行的,一样也干不成的。五八年一位著名党员作家在河北省作县委书记,搞“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调子极高,煞有介事,结果一切搞得一塌糊涂——比官僚还官僚,比白痴还白痴。作家当了官,比真正的官官瘾还大,作家有了权,比真正掌权的人还弄权,因为他们动不动激动,带感情,给个鸡毛就是令箭,给个弼马温就上天,说着说着弄假成了真。但是他们一旦背后有了势力,他们挑毛病弄是非往上点眼药可是行家里手。对他们也不能掉以轻心。

    张志远告诉祝正鸿首长接见了赵青山,“你该去看看他”,张志远的指示就这么几个字。张志远一点,祝正鸿心领神会,他去看望赵青山明里是关怀照顾与赵共同学习首长指示,暗里是摸底,是去摸首长对赵说了什么,有什么不利于市革委会的话没有,而且,赵对首长又说了些什么,有什么不该说的没有。常有这样的说法,叫做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这话表面上是同义反复,说了等于没说;实际上是省略了何谓不该说不该做这一最重要也最不方便明说的命题,这个同义反复显出了自己的隐蔽和分量。此时无声胜有声,最精彩之处就在于让你自己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怎么去明白呢?在赵青山见过首长之后,祝正鸿立即出现在赵的家里并带来了给赵青山增分住房的关怀,这就是提个醒:市革委会是巨大的存在;这个存在虽然没有中央文革的势头与招牌显赫;却比中央文革更经常也更管用:比如房子。这也就是告诉赵某人要想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妙哉妙也,不言之言,不教之教也。而交谈的结果是令人满意的,根据祝正鸿的见识和经验,赵青山在作家里就算是谦虚谨慎,注意待人接物的了,他那副笃实忠厚,愚直中透露着农民的狡黠的样子也使祝正鸿觉得熟悉,孺子可教也,赵青山有戏!(而凡是精明在外,口若悬河的知识分子型作家,到头来只有死路一条,这也是祝正鸿早就悟出来的了。)

    这回赵青山是行了,瘦猫可能变得肥一点再肥一点。首长那里也许暂时不至于有什么差失。知道屁滚尿流就好,屁滚尿流比张牙舞爪强过百倍。当然,不能大意,谁让他是作家?作家当然危险。两处两室一厅的单元房,叫做二加二,比局长们的住房条件还好,可他自己呢?他才住着一套房子,在妈妈没有过世以前,又是妈妈,又是老婆孩子,回到家连个转身的地方也没有,不久前妈妈走了,才稍稍好一点——这样想真是不孝,罪孽。“权力与财富的再分配”,毛主席最近讲的这个话是再明白也没有了,听了这个话再不清醒,再闹小资产阶级爱呀自由呀理想呀幸福呀正义呀那一套,就该统统枪毙。却原来那么多旗帜那么多主义,那么多原则,那么多思想和热情,那么多歌曲和诗和梦,那么多文学和艺术,那么多流血和气壮山河……最后都得落实到权力和财富上。

    用我们党的话来说,叫做“先务虚,后务实”。务虚就是讲口号,讲理论,讲思想,讲路线;务实就是讲职务,讲级别,讲汽车,讲房子。这些年他接触了多少干部,多少领导,多少造反派保皇派呀!不管他们怎样地意气风发,海阔天空,最后,真正心连心肉连肉的是……是务实的呀。

    看今天,转了那么多腰子,最后谈到房子的事的时候,伟大作家赵青山,东方无产阶级文艺复兴的代表人物赵青山同志,感激得差点没有给他呼噜噜呼噜噜摇起尾巴来。

    你是托尔斯泰又怎么样?你是贵族,你有房子,你住好房子住了一辈子,你有属于自己的庄园和农奴,然后晚年才有伟大绝决的出走。如果你压根没房没食,你早就冻饿而亡,嗝儿屁着凉!你若早就是伟大的底层人,你是诗人们为之哭泣和歌唱的流浪汉,你压根就没家没业,你还哪儿去走走?从此个桥洞走到那处房檐?你出走了谁在乎你?无非像旧社会《平明日报》上的一条消息:“昨夜大风突起,全市冻毙十七人……”

    用林彪的话呢?争来争去,争的是“镇压之权”。

    为什么要镇压之权呢?

    有了镇压之权,也就是分配生命的权力,还没有分配权力和财富,分配房子的权力吗?

    到了老百姓那里,权权权,命相连。我们要想无权的苦,忆有权的甜,摆掌权的难,鼓起夺权的勇敢。

    文化革命,就这么着一家伙把背心和裤衩全扒光啦。

    他现在有了权了吗?他到赵青山这边来,宣布给赵青山增加一套房子,两室一厅。这好像是他有了再分配那套房子的权力。然而,他只是执行而已,现在别说是二室一厅,就是一室无厅,或者半间屋,也得比他大得多的领导也就是勤务员批条子,尤其是,他并没有权力给自己哪怕是多分一间房子呀。

    自从听了老张同志的教导,检举了陆浩生以后,他就成了“革命的领导干部”了,他就从被审查被革命的可疑人物变成了审查旁人革旁人的命的领导——虽然是不太大的领导——干部了。他首先获得了行动的自由,他可以每晚回家,可以每晚吃玫香给他炖的排骨汤——革委会连续分排骨,排骨炖萝卜,不但养人而且补肾。“再分配”一点这样的排骨也是自然而然,天公地道的吧。他每天晚上还要与想像中的妈妈讨论国际国内政治形势。遇到头疼的事,他就想妈妈如果在,会是什么主意。肯定,依妈妈的意见,他的表现应该比现在还要紧跟,还要激烈,还要誓死效忠中央文革小组。妈妈说过:“孩子你要记住,是毛主席司令部的人,你就要给他当孝子贤孙,提马桶刷饭盆,咱们都干。不是毛主席司令部的人,咱们对他是六亲不认!没有毛主席……”妈妈一说起毛主席就满眼热泪。从前不也是这样的呀?妈妈是憋着一股什么劲呀,她有机会就要发表最左啊左的意见。在祝正鸿听说上面酝酿让他担任革委会政工组副组长的时候,他告诉了妈妈,他本来以为妈妈会为他终于快要成为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一员而欢欣鼓舞的,谁知道妈妈说:“不,我要听的不是这个。我要听的是你去掏大粪,你去下乡落户当农民,你去喀拉昆仑山放哨!你要到反修防修的第一线去,你要与帝修反斗个一万年!毛主席说得对,减少一百年也还是九千九百年!那样,你才能真正地改造自己!一颗红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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