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的季节-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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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线,热爱与痛恨的界线,放屁与讲话的界线,划清界线与划不清界线的界线全都变得稀里糊涂,无可无不可,说有就有,说没就没,一小时前有就是有,十分钟后没了就是没了。“文革”是一次全民的语言实验。“文革”中张敏锐同志要“亮相”,便发表《我的严正声明》一张大字报,其中提到坚决支持某派革命造反组织一月夺权。过了九天,说是实行军事管制了,军区不赞成夺权的那一派。于是他发表:《关于〈我的严正声明〉的严正声明》,改为支持另一派。又过了半个月,形势又变了,说是中央文革小组说了什么什么了,于是又出现了张主任的“关于关于我的严正声明的严正声明的严正声明”,他又改变了态度了。这是对于语法和修辞规则的挑战,是用严正消灭严正,是无论如何令人难以置信的啊。
钱文已经不止一次听各级各类当权派说自己的罪恶是滔天的,他听到过不止一个当权派用这样的不可思议的语言修饰自己,这样说话和旧社会称在下、鄙人、小可并无区别,更与口称“臣罪该万死”如出一辙。破完了“四旧”,一切都更旧了。经过反右,再经过“文革”,中国人已经随时可以承认自己是混蛋是罪犯是杀人放火者是(披着羊皮的)豺狼是(画着美女的面孔的)白骨精或者(钻到人们的灵魂里的)蛀虫了。既然自己承认自己是罪该万死都无所谓,那么跟随着大伙说别人是这是那该枪毙该千刀万剐该批判不更是口到舌来,舒适愉快,轻飘润滑,温柔潇洒,易如反掌,其乐陶陶么?随着语言的还有表情直至举动行为,小刘的舌头的翻滚与嘴唇的一凸一凹一撅一撇,用来表示对老蒋的阶级仇恨或用来表示对老蒋的忠顺虔诚,用来咬人还是用来亲吻;其中又有多大区别!
同理,游行与买韭菜也并无二致。又游行又趁机买头一茬春韭菜,当然使钱文如释重负。兴奋的火花转瞬间熄灭了。他的表现和大家一样,与任何人没有区别,他的见解也很正常,他是在毛主席领导下走过来的,他无法想像别的领导别的走法,他不理解毛主席的一些想法和做法,但是他无法想像离开毛主席的指引中国会是什么样,他自己会是什么样?天安门前发生的事情使他激动困惑乃至于痛苦,但是不这样处理又能怎么样处理呢?不是这样的结果又能是什么样的结果呢?“欲哭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扬眉剑出鞘……”他们热血沸腾,他们乌合之众,他们义愤填膺,他们起哄闹事,他们哭哭叫叫,他们痞子运动,像他们这样的人和闹事的办法共产党见得多了,共产党是群众运动的专家,群众斗争是共产党的拿手好戏,共产党靠的是群众运动起家,群众造反起家!可以说没有这样的国情就没有几千年和二百年来的历史!他们想以人多势众吓唬共产党,他们算找错了对象!他们算碰上了克星!那些闹事的人能够给中国带来什么呢?他们能够解决中国面临的哪怕是最微小的问题么?他们掀起的几个浪头能够和共产党发动的人民革命相比?他们能管得住军队、农民、边疆、内地、城市、干部、工人、学生、小偷、乞丐、土匪、妓女、流浪汉,他们防得住苏修、美帝、印度、国民党、一贯道、圣母军、八大金刚和十三妹么?
活该!政治是无情的,政治不是诗,政治不浪漫,政治一点也不亲爱温柔,政治让女性走开,让娘娘腔的阳萎小男人走开,让除了读死书放空炮扭捏做态耗子舔猫屁作(阴平)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啥也不懂的白作废物自以为人五人六的知识分子走开,政治是金刚力士的政治(这个词钱文是跟陈伯达学来的,陈在一本小册子里,称赞法国大革命中罗伯斯庇尔的杀人如麻,说他是“把真正的金刚力士请上了历史舞台”),斗争是胳膊腕的斗争,正义是胜利者的正义,思想是统制者的思想,人民是山呼万岁指到哪里打到哪里的人民!革命的基本问题是政权问题。还不明白?没有一个政党像共产党说话这样坦率和一语中的。季米特洛夫接受德国法庭的审讯时候说得透:“在未来的战斗里,不做铁锤便做铁砧!”
然而江青呢?她得罪了老干部,她得罪了解放军,她神神经经,女流之辈,信口开河,比钱文还幼稚,看哪,她竟然听临时工造反团的控诉感动得落了泪,她以为是真的呢,她的水平绝对不比天安门广场上烧汽车的暴徒高,她把党把国家把社会搅得一团糟,她凭什么,就凭一个特殊身分,那么,主席百年之后,她的下场能够比古代的任何恃宠伤众的弄臣好么?哼,有好戏看!
邓小平呢?所有的报纸,从第一版到最后一版,全是骂邓小平的,把邓小平比做匈牙利的纳吉,说他是邓纳吉。纳吉是什么人?他是被骗回来枪毙了的呀。他们要枪毙邓小平吗?惟一的一点希望,人们曾经寄托在邓小平的直言与他对中国人的责任心上,现在完了。邓小平在这种环境竟然敢说真话,这令钱文感动得热泪盈眶。其实邓小平会明白,他急不得,他应该从长计议,他是在进行一场什么样的稀奇古怪和险恶万分的腹背受敌的斗争啊。
知其不可而为之,政治家,官员,有时候也是满悲壮的,叫做寄语位尊者,临危莫爱身!
中国共产党总算出了一个邓小平啊!
世界上真有不要命的人啊。
然而,他钱文已经怕看戏了。他已经想像到了公审然后枪毙邓小平的场面。事情会不会进一步恶化?倒行逆施会不会发展到自取灭亡?到那时候玉石俱焚,土崩瓦解,千千万万革命志士的奋斗付诸东流!
治国安邦非吾事,自有周公孔圣人。
还是高高兴兴地吃韭菜饺子。韭菜黄瓜两头鲜。没有肉,有鸡蛋或者虾米皮也行。边疆的冬天是漫长的,从打头一年国庆节以来,七个多月吃的都是土豆白菜萝卜,最多加上洋葱大蒜,干脆见不着什么绿颜色。现在有了碧绿如油的韭菜,有了辣和香臭合的韭菜的强烈的刺鼻的气味,这气味立刻叫人想起锅碗板勺筷子和饭桌,想起生活,想起春天,想起生活,想起吃喝拉撒睡柴米油盐酱醋茶,想起男人、女人和孩子,想起家庭,想起太平日子,多好!宁为太平犬,毋为乱世人。我也革过命,我也下过抛头颅洒热血的决心,我也振臂高呼高举红旗向前冲杀过,我也欲悲闻鬼叫,恨不得扬眉宰几刀,“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样的诗是“剑出鞘”之属所不能望其项背的,然而这首诗的作者恰恰是汪精卫!在中国,没有比青年人的鲜血更廉价更可疑更飞快地褪色的了。我早早受到了党的教育,叫做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我早就知道这一切的不足恃了,我现在需要的是一盖帘饺子,是苟全于乱世。为什么我也一定要跟着哭跟着拼跟着闹跟着死呢?让我欣赏一下今年的头一茬韭菜吧。
家属院里家家吃韭菜,吃得一个院子里打嗝儿放屁都是同一种气味。然后韭菜吃完了,一院掀起了自搂“基建”的高潮。东菊所在的学校里修建体育室,运来了大量建筑材料。于是一位先知先觉带头,大伙跟上来,纷纷将建筑材料化为己有。开头,这种“偷”虽然明目张胆,还是有某些节制某些分寸的:有的人尽量挑一些半截砖,烂木板,各种下脚料,就是说将工地淘汰下来的东西往自家搬。渐渐地,有人肆无忌惮地打开拆开工地上的各种保护阻拦,拿起最好的建筑材料就往家里走。当这样的大胆者受到工地上的人的劝阻,告诉他们拿公家的东西去干私活未免不妥的时候,他们回答说:“什么叫公家的?我就是公家的!我就是国家的!连命都是属于公家的!”他大声疾呼,公然宣告,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气冲云霄!
另一种雄辩的逻辑是:“我们拿这么一点砖木沙灰你们就管,那么自治区文联会议室的全套沙发在一夜之间被人驾着大货车公然盗运干净,你们怎么不去管?出版社的编辑被人活活勒死扔到河里,你们怎么不去破案?×××领导自己要了一处房子,又给孩子要了三处房子,你们管吗?”钱文一直胆怯,动作甚慢,在盖小房方面属于顾虑重重的观望者。自从参加完声讨右倾翻案和天安门事件的游行以后,自从昧着良心喊了批邓的口号发了批邓的言以后,自从吃了咸淡宜人异香扑鼻的韭菜饺子以后,尤其是听了震聋发聩的偷盗有理论之后,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思想就解放了——他觉得自己有功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中国旧小说的套话真棒!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了。他创造了独立盖小房的崭新纪录,他废寝忘食,在妻儿帮助下两天半盖好了一间约四平方米的小屋,里边砌了一个灶,这就不仅是贮藏室,夏季也可以用它作厨房。他们的门前有一棵沙枣树,他舍不得毁坏这个初夏时分会放出浓香来的沙枣,便把树砌在一面的墙里,使歪歪扭扭的树,歪歪扭扭的墙,歪歪扭扭的灶,表现出一种奇特的雕塑风格。总之,这样的房子,天上没有,世上无双,歪七扭八,随心所欲,破除了一切条条框框,从必然王国走向了自由王国,与钱文的心情境遇贴切符合。(二十年后,钱文明白,自己早就搞了解构和后现代,又后来,钱文到了巴塞罗那,他发现高迪的建筑庶几可以与他的用偷来的材料建筑的小房相媲美。)
小屋盖完了,开始刷白,不但刷了小屋,也干脆刷了主房。他们买了几十公斤生石灰,加了二斤盐,一瓶蓝墨水,把大小房屋内墙刷了一个干干净净。天渐渐热了,小贮藏室兼厨房立即派上了用场,钱文又发现了自己一个优点,他在房间里读书乃至写作——他已经开始了的写作继续尝试着,但是愈来愈艰难了——小厨房里蒸着苞谷面窝头,他能在读书或写作、心无旁骛、专心致志,进入情况之时,突然警觉:到了揭锅的时候了!于是一看表,与预计的时间相差不到五分钟,他的身上就像设有闹钟发条一样。不论他怎样用心读写,他不会因忘记及时处理而造成锅干屉焦的炊事事故;无论他怎样尽责于执炊,他也还可以照旧学习写作。
我是一间歪扭的房子,
我是一台上紧发条的钟,
我偷来了砖头木板洋灰,
我遗失了我自己的生命。
他口占一首诗,笑出了眼泪。
边偷料盖小房,边批邓批《水浒传》,组织了各级领导写批邓的诗,诗歌发表的时候一律注明职务。钱文奉命将好几首用本民族语言写的诗翻成汉语,并且负责给诗人注上局长、专员、主任、委员的头衔。然后举行批邓诗歌朗诵演唱会,两种语言,且歌且舞,跟真的一样。
学习会上则说是宋江架空了晁盖,然后人们居然联系起邓小平架空了毛泽东。游方大士正色道:“这样说是完全错误的。你们大家不想想,毛主席那么伟大,那是一个邓小平能够驾得空的么?你说某某要驾空毛主席,这不但是对于某某的批判,不也是对于毛主席的污蔑了么?同志们,我们只能说是某某痴心妄想驾空我们(!)的伟大领袖,是可忍孰不可忍?可头些日子毛主席还说邓小平政治思想强,棉里藏针呢。当然了,情况发展了,过去那样说是正确的,现在这样说也是正确的。”
老夫子的话把大家绕糊涂了,他到底是拥护批邓还是不拥护?小刘几次张嘴要说话要表示异议,又最后闭住了嘴巴。她大概也感到对游方大士的话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吧?
会后,老夫子与钱文谈起来居然也是一脸正经,他庄严宣布:“我讲的是严肃的,是字字都符合毛泽东思想的,我是努力领会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真谛的。我讲的是辩证法。我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你们不让我当马克思列宁主义者吗?办不到的,我就是好,就是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人民公社就是好,我某某人就是好!这才叫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也!”
善扯的画家说:“老家伙别他妈的扯了!”
而游方大士居然气急败坏,他正色道:“同志,你危险,你的阶级本能使你无法理解我的革命理论和革命体会!”忽然,他捧腹大笑,笑骂道:“你们这些王八蛋!”他笑得发作了喘病,嗓子里出了各种怪声,如鸟鸣,如裂帛,如火车放气,如锯玻璃。
在批邓学习转弯子期间,北京来了两个人,找钱文外调犁原在一九七五年七八九三个月对钱文散布了什么谣言。现在的钱文已经不是一九五八年与廖琼琼一起吃过饭便立即回来写廖琼琼的材料的钱文了。他态度明确,犁原同志一桩谣言也没有散布。压也好,诈也好,逼也好,诱也好,反正犁原同志吗也没有说过,凡是犁原说过的都正确,凡是不正确的犁原都没说。两个外调人员虽然极不满意,并且威胁钱文说他的态度恶劣,要把他的材料转给当地,最后,他们仍是没有办法,悻悻地走了。
便再学习。列宁为什么说无产阶级专政。八亿人口不斗行吗?(能斗掉四亿吗?)三要三不要。纪念鲍狄埃。科学院与百货商场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两个彻底决裂。停滞的论点,悲观的论点,都是错误的,不符合地球史,宇宙史,人类史的基本知识。小土群,蚂蚁啃骨头。在中南海游泳池接见赫鲁晓夫。还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霸王别姬,七发,子见南子,以猪为纲,水肥土种密保管工,是共工而不是轩辕氏取得了胜利,单日打炮,双日不打,与苏修论战从一万年减为九千九百年,鸡毛上天,蚂蚁啃骨头,提倡拉练,大风大浪并不可怕,提倡游泳,还管打乒乓球,管卖菜。高能物理,经络与物质不可穷尽,《十五贯》,《海瑞罢官》,百花齐放,百鸟齐鸣,秦始皇和曹操都是大好人。《红楼梦》第四章是全书的纲,《红楼梦》是阶级斗争史。杜牧的诗有“折戟沉沙”句,预告林彪的三叉戟飞机坠毁,沉到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沙漠里。这就是“天要下雨,鸟要飞,娘要嫁人”。再锄毒草,武训是反动派,光绪、康有为是卖国主义,阳谋阴谋,引蛇出洞,帽子拿在群众手里。脱裤子,割尾巴。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说不要脸的话。老人家在中国的九百六十万国土上,大踏步地进攻,大踏步地后退,大开大合,声东击西,欲擒还纵,见头不见尾,望山跑死马,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永远团结两个百分之九十五,无往而不胜,如入无人之境。
于是五迷三道,只剩下了听喝。毛主席和他们的关系,赛过父母,赛过兄弟姊妹,赛过师长,赛过一切亲人友人好人与冤家对头。离了他不行,什么也离不开他,离了他就是行驶在大海里突然撤掉了船,飞行在天空突然撤掉了电罗盘,睡眠中做着好梦哪怕是噩梦却突然撤掉了床,于是乎就什么都没有啦。他好就是人人都好,他错了就是自己活该倒霉,他聪明就是人人诸葛亮,他傻了就是自己彻底迷糊。他就是记忆,他就是感情,他就是功勋,他就是噩梦,他就是奋斗,他就是豪情,他就是发烧,他就是顽强地活下去的中国人的灯光,馒头,辣椒,白干酒,门神,驱蛔灵和气功,他是每一个中国人从脖颈通到尾椎骨的那根主筋。时间一长,你也会埋怨他,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