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的季节-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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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干酒,门神,驱蛔灵和气功,他是每一个中国人从脖颈通到尾椎骨的那根主筋。时间一长,你也会埋怨他,痛惜他,咒骂他,像咒骂脊椎疼痛,心跳气短,灯泡刺眼,馒头有了味,葱辣鼻子蒜辣心……只有辣椒不讲理,辣了前门辣后门。然而他已经化为你的一部分,已经与你的一生,你的父母与你的子女的一生密不可分,也许有了他你并没有生活得很惬意,但是没有他你就不是你,中国就不是中国,历史就不是历史,世界就不是世界。你咒骂完了还是心服口服。他以后的几百年,在中国,凡是打批判的旗帜战斗的旗帜反潮流的旗帜反体制的旗帜社会主义的旗帜——包括全面民主的社会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旗帜以及人民的特别是劳动人民的旗帜鲁迅的旗帜左翼的旗帜的,还有打民族的旗帜中华的旗帜爱国的旗帜与中国的具体实际相结合的旗帜的,还有一种打旗帜的旗帜就是自诩旗帜,却根本看不出来他到底要干什么能干什么的,没有哪个人能够脱离开他的思想光辉,没有一个人能越出他的思想边线,没有一个人能够望其项背!
从中国现实的角度来说,他老人家的“文革”实在是搞得一团糟,他搞得百业凋敝,一事无成。他把中国像面团一样地擀过来捏过去,结果运动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他亲手自行去摧毁自己建立的党,去摧毁自己建立的国家,去摧毁自己建立的信念和秩序,再摧毁自己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果他年轻一点,也许事情还发展不到这一步,请神容易送神难,他请来了“文化大革命”这一尊神,他已经无能力送走它了。
然而这毕竟是中国革命世界革命的一次人民大狂欢,是一次毛泽东的诗一般的狂想曲。毛泽东称自己一辈子就做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建立了新中国,一件事是“文化大革命”,这绝非偶然。从中可以看到他老人家是怎样地看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是英雄主义与理想主义的狂欢,超前思维的狂欢,这是意志的狂欢,概念和语言的狂欢,创造历史即追求历史的一点新意社会的一点新意的狂欢,群众运动的狂欢,天才、智慧和勇气的狂欢,献身精神和悲剧精神的狂欢,是机会和手腕的狂欢,力比多和激情,欲望和野心的狂欢。人生说到底是什么?人生不过几十年,人生就是生命的一次狂欢,更正确一点说一次狂欢的实验,意义就在狂欢和实验本身;你还能做什么?你还能得到什么?什么叫对?什么叫错?毛泽东使青年一时间解放到了极致,去掉了一切绳墨规矩,轰动了全人类,激发了全世界。这有点残酷,一切循规蹈矩一板一眼对于生命对于青年就不残酷了吗?“文化大革命”确实尽兴。所以西柏林的“墙”上写满了联邦德国红卫兵的标语,美国加州伯克利市建立了伯克利人民共和国,法国文化部长作家马尔罗对毛泽东敬佩备至,后来,许多年后,全世界的拳击爱好者都在电视实况转播中看到:泰森的手臂上刺上了毛主席头像。
极致了就是到头,尽兴了就是破产,狂欢了就是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他自己多次讲过的,物极必反。除了他,没有什么人能够把六十年代的中国搞得这样乱,这样绝,这样热闹。
那么他死了呢?
没有人敢说这个话题,然而人人都在面对着思想着这个话题。
在“四五”以后,人们最后一次在电视屏幕上见到他老人家,是他接见巴基斯坦的总统叶海亚·汗。人们看了电视,明白了,时候快到了。
他死了会引起动乱,崩溃,四分五裂,外敌入侵,亡国灭种?
他死了就是都死了?
人民祝愿着他的万寿无疆。
他死了江青还能站得住?
他死了“文革”还能继续搞下去?
他老人家的悲剧在于,他太伟大了,他的存在创造着一切也遮蔽着一切,他的不在,必然是一番风风雨雨,如果不是惊涛骇浪的话。
到了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的这一天,中秋节刚过不久。中秋节那天月光太好了,那样的月光下无法入眠,睡不着钱文和东菊就谈论老人家和旗手,谈得喟叹不已。谈到夜二时多了,钱文起床走到院子里,他看着雪白的月亮,由于没戴眼镜,他看得模模糊糊,只觉得月亮煞白,月光煞白,满地煞白。一阵凉风,他身上抖了抖,他忽然感觉到,毛泽东主席正在乘风而去,乘月而去。他回到床上,再也睡不着了。
一九七六年九月的这一天通知下午有重要广播。钱文自己都不敢向自己承认,从他听到第一声听广播的通知起,他就知道这一天到了。
无疑,这一天到来了,最危险的一天,最恶劣的一天,一切都到了头,一切都在未定之数。而且,他懂得愈是这样的时刻愈是艰难,什么好事什么坏事都可能发生,也许转瞬间就有成千上万的人头落地。什么叫幼稚,幼稚就是轻信,幼稚就是把一切包括自己想得太好了。什么叫成熟,成熟的第一步是防范,是懂得人性恶洞悉人性恶;是克制与防备直到制服这种种的恶。
也许更进一步的成熟是对善恶的超越与包容吧?钱文还没有达到这个境界。
“中国共产党……极其悲痛地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宣告: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
一听声音就可以判定,是了。
是夏青的高亢的庄严的声音,但是声音里含着悲戚,含着苍凉,含着惊恐和绝望。毛泽东的死使广播员夏青立刻变老了。这样的讣告本来是齐越的拿手好戏,一九五二年齐越广播的斯大林讣告,令人泪下如雨。“文革”以来夏青的声音从来是用来广播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的。他的声音从来都是自信,惟我独尊,压倒一切,囊括宇宙,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声音。中国子民没有机会常常听到领袖的声音,那么,广播员夏青同志的声音,就是毛泽东主席的声音。然而,今天,他的冷峻的声音里向外滴着血滴着泪。
“毛泽东主席是中国共产党、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和英明领袖。毛主席领导我们党同党内右的和‘左’的机会主义路线进行了长期尖锐复杂的斗争,战胜了陈独秀、瞿秋白、李立三、罗章龙、王明、张国焘、高岗、饶漱石、彭德怀的机会主义路线,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又战胜了刘少奇、林彪、邓小平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使我们党在阶级斗争和两条路线斗争中不断发展壮大……”
瞧这个名单!莫非毛泽东一辈子战胜的首先不是日本侵略和国民党统治,不是国际帝国主义,不是蒋介石和汪精卫,而是共产党的这么一大批领导人!吓死你!
鸦雀无声,一片肃穆。讣告泰山压顶,先声夺人,居高临下,气象万千,不由分说,先把一排大铁钉砸死。
与周总理去世时的情况不同,那时候确实许多人满眼是泪,有的还哭出了声。而毛主席的锋芒逼人的讣告引起的只有绝对的安静,绝对的严肃,绝对的谨慎小心。所有的人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似乎一只威严的眼睛,似乎是毛主席的在天的眼睛在审视着大家,似乎人民正在互相审查,互相揭发,互相举报;似乎人们正在接受政治审察,接受考验,似乎头上有一把革命的利剑高悬,而当场有可能拖出去形迹可疑反应可疑被认为是阶级敌人例如同情邓小平的人就地正法。
直到听完了一遍广播了,哀乐已经放送了一会儿了,仍然没有人敢动。他听到了小刘的一声叹息:“怕就怕这一天啊……”
她的声音很小,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她也觉察到了,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做作的,不自然的。
“华国锋,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
夏青缓缓地读着毛泽东主席治丧委员会的委员名单,声音空洞而且迷茫,呆板而又伤痛。在讣告和哀乐以后,任何其他的广播已经失去了意义,在毛泽东的名字之后任何名字已经失去了分量。
钱文仍然注意到,治丧委员会里有刚刚特赦释放的战犯,却没有邓小平,没有那些共产党的元勋。
钱文缓缓抬起头,他看到的是绝对冻结了的表情一片。老蒋一声没吭,一脸的规规矩矩,一脸的绝不乱说乱动。小刘低着头用眼角左顾右盼,她一直没有找到应有的感觉,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表现或者表演了。钱文看了看老夫子,老夫子的脸沉重已极,一片肃杀,似乎他方才挨了一顿痛打,要不就是他立即准备杀人。而喜欢胡讲乱讲的画家一副要与旁人决一雌雄的样子,他憋着气,皱着眉,苦着脸,两臂绷圆,两拳紧握,瞪着两只牛眼,令人倒吸一口冷气。
只是在收听完广播,大家散去的时候,老夫子,看了钱文一眼,向钱文歪歪嘴做了一个鬼脸。他的表情转瞬即逝,以至于钱文判断不出来他到底是什么表情什么意思,钱文想,即使用照相机,也捕捉不住游方大士的那个莫名其妙的表情。然而,他觉得游方大士的反应过头了。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与老夫子的区别,他感到了对老夫子的一点不满。
回到家里,他和东菊互相紧紧捏了一下手。他们提醒说:“要小心,要慎重,要分析,不论发生什么事件,都要冷静。”他们之间过去常常议论毛主席和“文革”,现在他们不议论了。然而,承认这一点有罪过也罢,他们对视,他们发现了对方脸上的极力克制的兴奋和期待的表情。他们都知道,一个历史时期过去了,他们自己的人生中的最好的一段过去了,不是早一分钟也不是晚一分钟,而是恰恰这个时刻,过去了。
于是再到会上去说继承毛主席的遗志,“按既定方针办”。什么叫“按既定方针办”?画家解释说:“外甥打灯笼——照旧(舅)”。于是人们收藏萝卜和白菜,人们拥护华国锋同志就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国务院总理。他们长出了一口气,萎萎缩缩地照样活下去。
还怎么着呢?好像也就这样呗。
后来发生的事如阵阵春风,其实一切都不出所料,其实要让老百姓办早就办完了,但钱文还是觉得一切都比意料得更快更利索更简明通俗之至,一切都符合人们心目中的顺序。钱文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还会这样兴奋快乐如迎接解放的中学生。老人家一走,王张江姚的破灭摧枯拉朽。报上的文章直指极左。“还批判惟生产力论,难道让我们喝西北风吗?”这样的老百姓的话都上了《人民日报》。电视里播放了青年艺术剧院演出的讽刺喜剧《枫叶红了的时候》,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人们已经用各种方式声讨起“四人帮”了。
又是游行了,是由衷的,不是为了买韭菜。也许人民隔那么一段时间就真的起一回决定性的作用?认为一切用人民的名义做的事说的话都代表人民是幼稚的,那么认为人民只是群氓群羊,是不是更荒谬呢?
许多次在首都举行的诗歌朗诵演唱会,全国的广播电台转播。文艺界居然又活了……
钱文听到那些激越的诗歌的时候,一次次地热泪盈眶了。他为周总理哭。他为陈毅哭。他为王昆和郭兰英的歌声哭,他为郭小川和艾青的诗句哭。一声“洪湖水浪打浪”,一声“我站在高山之巅”,一声“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欲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他哭得几乎闭过气去。
却毕竟是中国共产党。毕竟是李大钊、瞿秋白、方志敏、恽代英、左权、柔石、胡也频、刘胡兰、江竹筠和王孝和、向秀丽的党,是鲁迅引为同道,郭沫若衷心拥护,丁玲和艾青成为她的一员的党,是建立了新中国万众归心的党,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李卜克内西、倍倍尔、罗莎·卢森堡、蔡特金、约里奥·居里和阿拉贡、聂鲁达和希克梅特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一个分支,它不可能三下五除二变成奴才党太监党魏忠贤和李莲英的党清谈党白痴党只会跳忠字舞的党。
却原来人民有有用的时候,盗用人民的名义也有到头的那一天;却原来煤球不是白的指鹿不可能永远成马,《智取威虎山》的原作者是曲波不是江旗手;却原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积存了一些威望,你立下了历史功勋就是说你做过不少好事,你就能带动不少群众,而如果你滥用和透支你的威望,你的巨大的威望积存就开始减少开始告罄,再继续下去威信还会变成负数,你就要在某一天偿还债务,还不清的话还要旁人帮着还还。却原来《洪湖赤卫队》的歌声仍然那么动人,郭小川的名字仍然在诗歌朗诵会上震响,而姚文元把全中国知识分子都打成反革命的结果是他自己的覆灭,常香玉用河南豫剧调唱郭沫若的词:“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真是痛快呀,几十年没有这么痛快了。我们活到了这一天,我们活到了这一天!
却毕竟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是科学的探求是威严的判断是崇高的理念是多少仁人志士热情和智慧的结晶,而并不是任人捏揉任人搅和任人随便操的一团烂泥。却原来科学社会主义学说并不是信口开河连懵带唬走江湖叫卖的野药。而一声“二月里来——好春光”也唤醒了多少沉睡麻木的善良的心,一声“正月里闹元宵”也引发了多少热泪。却原来陈毅,贺龙……的英名,都不可能永远任人蹂躏,中国革命史中共党史都不可能永远任人涂抹。不是隔世报,不是现世报,而是立时报,立刻报,谁也跑不掉。这个痛快呀,原来愈苦愈糟如今就愈痛快。却原来周恩来总理是那样令人民痛惜,同情,怀念,成就了那么多诗篇,引发了我中国多少人的热泪。却原来伟大如毛主席也不可能永远遮人耳目,不可能永远倒行逆施,不可能永远垄断真理,这里有一种比人比领袖比导师比统帅比舵手比权力比天才比原子弹飞机大炮更伟大更强有力的东西。
钱文自己也昼夜伏案疾书,他写了许多新体与旧体诗。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还有这么大的政治激情。老夫子见到钱文的激动的样子,不禁笑道:“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呢?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呀。还不是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还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外甥打灯笼照旧?”
钱文坚信,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上,生活快要发生变化了。不管怎么说,明天会更好而决不是更坏。而老夫子却只是冷眼旁观,他来找钱文喝酒,钱文不想那样喝,老夫子却醉醺醺地呻吟着说:“明天,谁知道明天又会怎么样呢?”
老夫子喝得太多了,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钱文没有办法。钱文不可救药,钱文又来了劲啦。钱文身上的火种远远没有熄灭。不论有多少歪曲,多少打击,多少失望,多少沉沦,多少误解,多少亵渎,多少变形,多少仇视,多少怪话,多少忿懑,也不论过去现在和将来有多少糊涂,多少想不通,多少遗憾,多少困惑,这个党是我的党,不能说只是你的党。这个国是我的国,更不能只是你的国。这个时代是我的时代,不只是你的时代,这个历史是我的历史,不只是你的历史。也不论他确实已经看得多么开、透、通、明、逍遥、飘逸、老谋深算、料事如神、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