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与分裂-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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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统一与分裂

　　　　2004年05月24日　12：45

　　　　王鲁湘：那么我这里有两个问题，想问一问葛教授，您其实文化革命中间的时候，是在上海中学里头教书？

　　　　葛剑雄：对，我1965年就开始在上海做教师。

　　　　王鲁湘：您当时在中学里头教的是英语和政治。

　　　　葛剑雄：主要是政治教的比英语还时间长。

　　　　王鲁湘：但是为什么恢复高考招研究生以后，你却想到要报考历史？

　　　　葛剑雄：那因为我自己本身是喜欢历史的，而且还喜欢其它，比如说文化、哲学，面比较广。但是因为当时1978年的时候，文化革命刚刚结束不久，我觉得学哲学、学文学，弄得不好要挨批判，思想比较危险。

　　　　王鲁湘：出于保守。

　　　　葛剑雄：对，那么历史比较好，而且我学的是历史地理。当时尽管不知道历史地理怎么回事，但觉得又是历史又是地理，都是我喜欢的，所以就报名了。

　　　　王鲁湘：您的导师是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教授？

　　　　葛剑雄：我的老师。

　　　　王鲁湘：谭教授，我想我们在座的，包括电视机前的观众可能对这位老先生都不是很熟悉，能给我们稍微介绍几句吗？

　　　　葛剑雄：如果大家注意到有一部《中国历史地图集》，那就知道谭先生，因为我知道他主编的。到现在为止都是世界上面最完备的中国历史疆域变化，这样一个历史地图集，他也是在我们学校，文科教授，在全国大概也不多，惟一的可能是中国科学院的院士，因为他还是地学部的院士。

　　　　王鲁湘：那么作为一位历史学家，您觉得在我们当今研究历史，最应该从历史中间吸取什么样的经验和教训呢？

　　　　葛剑雄：各人关注的那个点不同，所以很难讲一定有哪一个最重要的。从我的角度来讲，因为我们历史地理就是研究历史时期的地理，对中国来讲，最重大的问题是什么？那我想就是中国在这块土地上面，历史时期发生过什么最大的变化，那就是中国疆域的变迁，中国内部统一和分裂，所以我比较早的就关注这个问题。我第一篇关于统一分裂的文章，是在1988年参加当时纪念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理论讨论会，我提出论文，当时题目叫做《统一分裂和中国历史》。这本书都在这个基础上写的。

　　　　王鲁湘：我们知道《三国演义》开篇的时候，有两句话叫做“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它用这八个字来概括中国的历史。那么现在我们有请葛剑雄教授给我们主讲“统一与分裂——中国历史的启示”。大家欢迎！

　　　　葛剑雄：谢谢大家，给我这个机会来报告一下我自己学习和研究的一点儿心得。其实关于这方面内容，刚才我说了，我的主要部分已经写在这本书里面了，《统一与分裂——中国历史的启示》。那么今天我想只是把其中主要的观点以及我在这本书以后，我对这个问题的思考，跟各位报告一下，欢迎大家批评指正。

　　　　那么讲这个问题，首先要弄清一个概念，什么是中国？如果我们今天的中国的话，大家不会有什么疑问，中国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简称，它是一个国家的政治或者地域的概念，但是历史上面可不是这样。中国最早这个词儿，我们现在发现是在出土的一件铜器上面，叫做“何尊”，上面有中国这两个字，时间大概在西周的初年，一般地说，也就是大家认为公元前11世纪的时候，离今天已经三千多年了。那个时候中国是什么意思呢？主要的是指被周朝所推翻的商王朝，它统治的中心地区。以后我们看到在《书经》里面，在《诗经》里面都有中国这个词，到了春秋战国的时候，中国这个字出现得越来越多，那么它指什么呢？它主要还是指当时王朝统治的中心地区。但是以后，随着中央王朝它疆域的扩展，特别是在秦始皇建立了中央集权政权以后，那么它的统治区，基本上就称为中国了。周围逐步逐步随着来自中原的人民它迁移，慢慢把当地周边的少数民族，也都变成了汉族了，都是华夏的人了，中央政府开始在各地建立它的郡县，它的行政机构了，这样逐步逐步扩大了，中国的概念也逐步逐步扩大了。

　　　　不过，一直到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以前，中国还不是我们王朝正式的代名词。比如清朝，它一般不叫中国，叫大清。你们看它挂的旗子，平时的文书，我大清，大皇帝，什么什么都大清。当然以前的话，明朝它不会叫中国，大明，皇明都这么来的。但是慢慢慢慢，特别我们发现到明朝以后，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叫中国，主要是外国人、西方人到中国来，他们喜欢用China来称呼中国。我们知道中国这两个字，可以称为China，但是也可以翻译成Central　Empire，中央王朝，中国这多好，所以以后就是清朝的时候，他们有的时候西方称中国为中国，我们自己也称中国。

　　　　那么当然有时候是个地域的概念，称中国实际上就是中原，就是指黄河中下游这块地方。最后它形成的，到1912年以后那应该讲首先是一个政治的概念，一个国家的概念，那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讲中国，就是非常明确，在1949年以前，中国就是中华民国，它的全部领土，1949年以后我们应该包括中华人民共和国全部，包括台湾、香港，包括钓鱼岛，包括南海诸岛，这都包括在内，这有非常明确的概念。

　　　　所以我们现在讲中国的统一和分裂，你不能够只是指当时的一个王朝，它的统一和分裂，应该指我们今天，中国这个范围里面，特别是我们一般的都是指清朝到十八世纪中期，就是清朝乾隆年间所形成的这样一个中国疆域的范围。具体地讲，就是北面到达外兴安岭，萨彦岭，西面到达巴尔喀什湖，南面到达南海诸岛，东面到达黑龙江跟乌苏里江交界的地方，出海口，是这么一个范围。那么在这个范围里面，历史上所有建立过的政权，我们都应该认为是历史上的中国的一部分。在这里建立的民族都是历史上中国的民族之一。等到我们现在这960万平方公里，是已经经过帝国主义对我们的侵略，分裂中国的结果。比如说从今天我们的新疆的边界，到巴尔喀什湖中间，从内蒙古往北，蒙古国、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这些领土都主要被当时的沙皇俄国，现在已经有的成了中亚的这些国家，都没有了，这已经丧失了，就是我们其它地方也有部分领土，由于种种原因今天已经不是中国了。那么我们要在这样一种历史形成的中国范围里面，来判断什么是统一，什么是分裂，以及它对中国，对周边地区，对世界所产生的影响，这个我想讲的第一个概念。

　　　　葛剑雄：第二个什么是统一？统一这个词其实说来很简单，一开始是指缫丝过程中间，我们知道蚕丝一把抓起来使它连在一起，就是统一，最早带绞丝旁的。那我现在讲的统一，各种统一，比如说我讲你们今天各位穿的衣服，统一的服装，这也可以。但是我们现在讲的统一，是一个政治概念，是指政权，是指国家，是指领土。什么叫统一呢？比如我们今天中国统一了没有？大家都知道没有，因为台湾跟大陆还分裂着。但是我们有没有讲蒙古国现在已经成为外国，我们有没有讲把它作为分裂呀？好像没有这么说过。那什么道理呢？所以这里面就有一个概念。

　　　　一般地来讲，统一的标准就是它恢复了原来一个国家的领土，这叫统一了，如果没有达到这个程度呢，那就没有统一。但是有一个例外，什么例外呢？如果其中一部分分裂了，或者被人家占了，或者是自己独立了，又得到了双方的同意，那么这个就不叫分裂了，就这么个意思。但是如果有一方不承认，那么这个就是分裂，就不是统一。那么具体讲比如说在中华民国的时候，今天的蒙古，当时叫外蒙古，它在苏联的操纵下面闹所谓的独立，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当时在美国、苏联、英国压力下面，蒋介石同意举行全民公决，尊重这个结果，当然实际上是苏联一手已经策划，已经操纵好了。最后蒙古人投票，独立，不管怎么样，当时做过这个手续。那么全国解放以后，我们就承认了蒙古人民共和国，双方就建交了。

　　　　那么台湾的情况呢就跟蒙古就不同了。1949年以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一直声明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么就是台湾当局，直到现在它也不敢公开地说，它不是中国，对吧？那么这种情况下面，当然就是中国还没统一，我们要这个标准来看。我们历史上面也应该是如此，凡是一个新建立的政权，它还没有恢复上一个政权的疆域，并且没有获得双方的认可，如果出现领土变化，那么这种情况呢，那就称之为分裂。有一个政权如果脱离了原来的政权，也没有得到双方同意，那也属于分裂。而且这个范围决不是一个王朝，而应该在我们讲的历史上中国这个范围里面。根据这个标准，下面讲第三点，我们来看一看就中国统一和分裂的大事，究竟怎么样。

　　　　用这个观点看，在秦始皇统一六国以前，谈不上统一，为什么呢？原来夏、商、周，夏的情况我们现在知道的并不很多，商、周已经很明确了，它就是实行一种分封制的。国王，他所管的就是他自己的首都附近，所谓王畿这个地方。周边呢，它都是分给一个一个诸侯国，分封的，大的诸侯还可以分给小的诸侯国，当然谈不上统一。到了春秋战国，那更麻烦，就是相互大家都不承认，不符合我讲这个标准，没有哪一个国，可以把原来周的、或者商的范围全部都占下来，而且大家都不承认，都要相互兼并，当然不是统一。那么到秦始皇的时候，基本上就把，原来的战国时候诸侯它都给统一了。应该讲，就是中国第一个中央集权的统一的政权是从公元前221年开始的。这样大家知道到秦朝末年又分裂了，项羽、刘邦各路英雄豪杰，六国旧族都起来，这个局面到西汉初年慢慢慢慢结束，大概是这样的情况。

　　　　但大家不要以为凡是一个王朝，它的军队到哪儿就一定统治到那儿，并不是这么回事。比如说蒙古高原，各个王朝基本上都没有去统治它，唐朝比如一打到贝加尔湖，但是后来就退回来了，什么道理呢？因为一个朝代，一个政府它要在当地建立统治，首先要有人好统，有必要性，那些游牧民族，你军队一去，他就跑了，你去统治谁呀？还有一个可能性，为什么呢？军队也好，官员也好，在那儿要吃饭的，这粮食哪儿来，天寒地冻的地方自己能生产吗？一定内地运过去，统治者计算这个成本。所以我们现在有的同学讲，你看当时汉朝、唐朝打得那么远，占了咱们地方不是很大嘛，要知道当时既没有这个必要，也缺少这种可能。

　　　　比如说在西汉的时候，它在今天的新疆和中亚，它是建立都护府，就没有派大量的军队，也没有在那里建立像内地一样的郡县这些民政机构，什么原因呢？因为我们知道新疆很多地方，都是一个一个相距很远的绿洲，在没有机械交通情况下面，相互之间的联系是非常不方便的，中间隔了沙漠、戈壁，你派人去统治什么东西，他给你打个报告，半个月都到不了，那怎么统治，所以还不如让他们当地的人，保持原来的那些小的政权。所以我们看当时当地有三十六国，后来增加到四十几个国，那个国大概就相当今天一个县或者几个县，就一个绿洲，保持这样的状况。所以呢，一个国家一个政权，它能够统治到多大的范围，用什么方法去统一，都有一个度，超过了这个度，就造成劳民伤财。

　　　　又比如我们沿海的岛屿，要用今天的眼光的话，中国这么强大，开一条船过去都占了，现在不都是咱们领土了吗？为什么有些岛，离我们不太很远，我们就没有过去呢？大家想想看，在陆地上还有很多荒地没开完，陆地上面的资源完全够人民生活情况下，有谁会想到要到海上去，要到岛上去，没有必要。只有在陆地上面存在着生存压力，那么一些当地人或者要寻求海上面，海外的财富，他才产生一种外迁的动力。比如到了明朝中间，福建、广东这里的地方，有些地方已经地少人多了，有些人就开始往东南亚迁移了，是这样一个过程。

　　　　那么为什么我提出来中国历史上实际上分裂的时间还相当长呢？这实际上就是各位要注意我刚才讲的，我们讲的中国不是一个王朝，如果照王朝的话，它有的时候你可以算成统一，但是照中国的话，它是处于分裂状态。要不我们今天中国，还讲什么现在统一呢？比如说大家学过历史，知道宋朝的情况。一般以前，我们从960年赵匡胤“陈桥兵变”开始，就作为中国又一个统一时代开始了，这对不对呢？根本不对。为什么不对呢？宋朝从960年开始，一直到它南宋灭亡的时候，在今天整个中国，或者历史上中国范围里面，同时存在着好几个其它政权，宋朝从来没有跟他们统一过。比如说辽朝，今天的北京，曾经是辽朝的南京，辽朝跟宋朝的界限在高粱河，在今天华北的北部这个地方，燕云十六州，原来是唐朝的领土，辽国占了，宋朝始终都没有全部收回，你说这是统一吗？而且契丹、辽政权的范围非常大，那么你怎么能够说，不包括它在内就已经讲统一了呢？所以整个宋朝，南宋、北宋都没有统一。

　　　　另外，是不是一个朝代建立，它就叫统一了？也不是。我们再举大家比较熟悉的清朝为例，大家都知道我们历史年表里面，现在1644年开始，作为清朝的开始。1644年是个什么概念呢？1644年它进了北京，但是南京成立了一个南明政权。统一什么呢？一直到它最后，把永曆皇帝赶到缅甸，大陆统一，但是郑成功当时在台湾，宣布他继续忠于明朝政权也没统一，一直到康熙22年，才通过施琅把台湾征服了，这个基本上我们说南方的统一完成了，但是北方格尔丹，以及整个新疆还是在叛乱，还没有统一。一直到乾隆，就是十八世纪的中叶，才把天山南北麓平定。所以你一定要说，中国最大疆域的统一什么时候完成的呢？并不是1644年，而是十八世纪的中叶。所以整个清朝的真正统一时间并不是很长，绝对不是从它第一个皇帝开始到宣统。

　　　　那么清朝以后呢？就在辛亥革命胜利不久，外蒙古就所谓的宣布独立，称皇帝了，以后表面上结束了，但实际上始终处于这种分裂状态。那北洋军阀的时候，我们说孙中山在南方建立政府，一个国家出现两个政府，怎么叫统一呢？1927年北伐胜利，但是大家知道当时东北还没有易帜，还不归国民党政府统治，等到东北统一了，不久到1931年开始，又建立所谓的伪满洲国，同时国内共产党也有自己的政权，再说西北的军阀，蒋介石一直到抗战期间，才把他们真正纳入自己的统治，以后国共三年内战，你说中国境内有多少真正统一了？所以我们讲历史不能无视这么长一段时间，中国实际上处于分裂的状态。

　　　　当然我们也要分别，这个分裂有的时候大分裂，分裂成好多，像五代十国，有的是小分裂，比如我认为1949年以后我们是小分裂大统一，所以要具体地分析。只有我们了解了，产生大的、小的分裂的真正的原因，我们才能够更自觉地吸取中国统一的经验，维护我们现在的统一和为将来的统一做出努力。不能回避这个事儿。既然历史上面有过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