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与分裂-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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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剑雄：那么第四点呢，我要讲一下统一对中国究竟有什么用？
我们一般认为统一就是天下太平，不打仗，不仅仅是如此，应该讲中国的文化，中国、中华民族、中国历代的政权，这个历史能够延续下来，应该归功于统一。就是我们看看历史上面，当然一方面我们要看到地理环境造成中国历史上相对封闭的情况；但是另一方面，中国因为始终存在着一个强大的统一政权，所以，到西方帝国主义侵略以前，中国一般来讲，没有受到过外敌的威胁。比如阿拉伯人，跟唐朝，在今天哈萨克斯坦的江布尔打了一仗，以后也再没有过，尽管唐朝败了。日本，你看当时明朝的时候侵略朝鲜，它的目标其实也要打到中国来。但是在朝鲜，明朝的军队就把它制止了，它也没有进来。另外呢，我们历史上比较多的，就是北方的少数民族，游牧民族，比如历史上的匈奴，契丹、女真、满族，他们曾经内迁，并且有几个，像蒙古、满族曾经统治整个中国。但是这个跟外敌入侵不同，因为他们现在，我们把它是作为中国民族的一部分，这只是在中国内部发生这样一种战争，而且所有这些战争，以及他们的最后在整个中国建立政权的结果是什么呢？就是军事上的征服者，最后都成为文化上的被征服者，就是中国的文化太强大了，最后连这些少数民族，他们也接受了中国文化，甚至认为自己也是炎黄子孙，这就中国文化的力量，所以我们的文化可以延续，所以我觉得中国统一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抵御了外敌，延续了这个历史，延续民族的命运，延续了中国的文化。
那么第二个，中国统一以后，你看那个疆域范围里面，西汉的时候，也就是公元初的时候，西汉末年，已经有了六千多万人口，就是中国的人口在世界上一直占到三分之一至四分之一，最多的时候，甚至35％以上，这么大的人力集中起来，那就成为一个非常巨大的力量。所以中国可以集中人力、物力进行一些世界上少有的大工程的建设，比如我们开出的运河、长城，还有中国这么多的城市，这么多的今天我们看到的文化的遗迹，那都是在统一的情况下建设起来的。而且呢，在统一的情况也有人力去开发边疆，开发那些原来少量的人没有办法开发的地方。比如从秦朝开始，北方的人不断地南迁，江南、闽南不断地得到开发，一直到最后明清的时候开发西南，整个中国能够得到开发都得到开发。最后1860年清朝开放东北的禁区，大量的内地人就外迁，最后建立东三省，要不是一个统一国家，有这么多人进去，开发移民到东北，老实讲东北早就给日本跟俄国分掉了。这就是统一的好处。
当然了事情都有另一方面，统一不是都是有利的，也有它不利的方面，特别是中国从秦朝开始就建立中央集权制度，在统一情况下面，专制集权的制度就越来越强化，它产生的缺点就我刚才讲的，一方面积聚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但这个人力物力有时就投在纯粹是满足统治者个人的私欲上面。我们现在到秦始皇兵马俑看，真了不得，多少白骨就埋在这里面。
另外呢，因为这个国家那么大的话，往往只是重视中原地区，重视首都所在的地方，而牺牲边疆的利益，就不主动去开发边疆，因为它统一了，这么大，当然考虑它自己的地方。所以，我们往往看到边疆地区有的开发倒是在一个分裂的时候，为什么呢？分裂政权，比如说南诏，后来的大理，基本上是云南及周围地方，他不开发他吃什么？当然他就注重地方的开发，又比如说五代的时候，分裂成五代十国，南方的一些国，原来都要把自己的税、利润、每年出产都要上供到北方去，现在不要上供了，它地方就富了。
比如说一个吴越国，相当今天浙江省、一些周围江苏这些地方，我们现在叫鱼米之乡，很富的地方，但以前呢，它当地产的产品都要上交税，都交到北方去，现在它独立，不交了，所以它有很多的钱，一方面统治者并没有降低生活标准，但另一方面呢，它把这个钱财人力就投入修筑海塘，促进水利，包括西湖要把它挖深，这样的话，使当地迅速得到发展。在统一的时候，往往就不顾地方上的利益的，这也有它的另一面。
更主要的是中央集权的政权，那就是没有什么思想的自由。但是在分裂的情况下面呢，它天高皇帝远，没有那么多的管束了，所以在分裂时期往往出现一种学术上的繁荣，思想上的自由，所以你看中国历史上两个思想最活跃，学术最发达的时代，都是出现在分裂时期，一个是春秋战国的时候，还有一个就是五四运动前后这段时间，天下乱世，但是它的学术往往处在一个繁荣的阶段。而且还有，因为统治者为了地方的利益，他为了自己的发展，他要网罗人才。我们看到以前的军阀，为了建设地方，它要去网罗人才，有的把共产党都请过来，因为他有人才就要用，统一的时候就不产生这些问题，所以经常有些在“乱世出英雄”，就是这个道理。他发挥本领的机会多，这里不行，可以到那里。你看我们战国打到后来，秦国为什么那么厉害，秦国几乎把各个国家的人才都网罗过来了，商鞅也不是秦国人，李斯也不是，所以秦国主要的人才，文武官员，全是从外国，当时叫外国，都外国招来的，所以它就强大。那么对于这些人来讲呢，他如果在原来的国家，根本不受重视，但是有地方去，他投奔秦朝，这些人都成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人物，才能就发挥出来。这也是统一跟分裂它的两重性。
所以我觉得总体上讲，统一对中国的贡献很大，但是也要看到，为什么历史上出现那么长的分裂时期呢？就是在中国的特殊情况下面，因为统一都是通过中央集权的方法，都通过专制的方法来实现的，所以它也不可避免要产生这个弊病。
葛剑雄：正因为如此，我们今天来研究统一、分裂，讲统一和分裂，有什么经验什么教训呢？我们看到统一的弊病并不是统一本身带来的，不是说统一本身一定就要出什么问题，而是因为统一的制度，它是一种专制集权的制度，所以这个专制集权统一的范围大，那么它的专制的作用也就发挥得越大，而且它统一的范围越大，那么中间的层次就越多，官僚也越多，产生的浪费也越多，对人的思想的禁锢也就越厉害。
那么分裂的好处，难道就是因为军阀争权夺利，或者野心家要做皇帝，因为战争动乱带来好处吗？并不是这样。因为我们看到分裂的时期，特别在分裂的初期，往往是以大量的生命和财产的损失为代价。但是分裂为什么有刚才讲的好处呢？并不是说分裂把中央集权彻底打掉了，分裂的政权也是实行专制的政治制度，但是因为它范围小了，层级简单了，而且为了自己能够在这样分裂局面里面能够强盛，所以不得不采取一些有利当地经济发展，以及网罗人才这种政策，它让你们保持思想自由，不是主观的，而是因为它顾不到这一些。
那么既然如此我们展望我们中国的未来，就是我们如果要取得历史上用分裂的代价换来的思想自由、地区开发，比较合理地应用资源，少浪费人力、物力，难道没有其它办法吗？当然有。改革开放以来我们中国的进步，已经证明了只要我们实行合理的政治制度，那么原来通过分裂分治所带来的好处，所发挥的优势就完全可以在统一的情况下面实现。
那么我们总结历史上的经验教训，也完全可以做到，在维持国家统一，实现我们国家统一的前提下面，使我们每一个地区，每一个公民，得到充分的解放和发展，也包括获得思想的自由。所以正因为这样，我们研究历史上的统一分裂，对我本人来讲，我对未来是充满信心的。所以我在这本书里，是用这样一段话来结束我对统一分裂问题讨论的：昔日天下的历史，完全证明在统一政权中产生的消极因素和社会弊病的根源，并不是统一本身，更不是统一带来的和平、安宁和经济繁荣，而是政治制度，或者说用什么制度来实现统一，如何统一，统一到什么程度。同样，分裂社会中存在的积极因素，也不是分裂本身带来的，更不是战争和破坏所能造成的，而是冲击削弱了旧体制的结果，是外力迫使中央集权制度暂时和局部解体的副产品。所以用这样的观点，我相信我们大家都能够充满信心地面对中国的未来。迎接中国的伟大的统一事业的实现。我想我要讲的就是这些，请各位批评指正，谢谢！
王鲁湘：谢谢葛教授的演讲，我这里有个问题，向葛教授请教一下。您刚才说到了统一的成本和分裂的代价这么两个概念，那么假如我们可以建立一个，如果我们的研究，特别是对历史能够进行一种数量化的研究，做得足够好的话，您觉得这种统一的成本和分裂的代价，把它放到天平情况之下，对于中国的历史，哪一头重，哪一头轻？
葛剑雄：我觉得这个成本呢，首先一个是不容易计算的，因为这个成本既包括物质上的，也包括精神上的。等于我们举个例子我们有个家庭，要分家，不仅仅是考虑分家的双方是不是公平，然后是不是有实际好处，很重要还有双方的感情，有的人就是不可能分开，觉得苦也苦在一起比较好。那么你比如说历史上面分裂，有的时候只是一个武力的因素，有的时候还夹着民族的因素，感情的因素。我举个例子吧，比如宋朝的时候，开始就是我们知道燕云十六州，就是把这些人、地方割让，他们就被辽国所统治。到了后来宋朝末年，北宋收复他们时候，宋朝以为他们肯定是拿着酒来迎接，因为咱们都是汉人，但是后来发现不是这个情况，宋朝就奇怪，怎么搞得自己同胞都不认了？结果他们说了一句话，一匹马对主人也会有感情的，我们被辽国统治已经200年了，它待我们也不错，我们为什么要背叛它，又来迎你呢？你说这个问题，你说把统一分裂问题放在天平上，就很难，还要考虑感情的一个因素，所以我觉得这个问题不能简单用天平这样来回答。但是从总体上，既然中国历史长时期以来，大多数人和大多数时期，至少在大体上是统一的，我刚才讲大分裂，小分裂，大分裂毕竟还是少数，而且就在小分裂时候，当时多数人还是向往统一的，那我想这个天平上比较起来，应该统一的这一方面比较重，而分裂的方面比较的轻。
王鲁湘：好，下面同学们可以向葛教授提问。
观 众：葛教授您好！刚才您说政治制度能够克服统一所带来的负面影响，那么我就牵强地把这个理论来套用美国一下，是不是说现在美国的制度是种良好的制度，并且说一定程度上比我们的制度更好？谢谢！
葛剑雄：每个国家的制度，它不能脱离这个国家的实际，所以呢，一定要把中国跟美国做比较是很困难的，但是美国的制度，至少可以跟我们说明一点，就是说如果一个国家找到了比较符合自己发展的制度的话，那么它可以比较好的来解决它国内的矛盾，同时也整合国内的人力物力。比如美国当时它原来是一种外国殖民的形式，它在这个过程，美国独立过程中，就选择了他这样联邦的制度，后来经过南北战争，这种制度得到了巩固，所以美国现在还是沿用这样的制度。那么从美国现在在世界上地位，特别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它所取得的地位来看，应该承认它这种制度是适合它这个国家的。
那我们国家，我们看，现在我们也可以做比较，我们从1949年以后，其实我们也是不断在摸索，特别现在改革开放以来，我印象最深的，是温家宝总理最近在记者招待会上他说的话，他回答人家关于政治改革的问题的时候，他就讲得很明白，单独的经济改革是不可能取得持久的成功的，那叫政治改革，我们已经看到各位可能体会不是很深，我们这一代人，我们就感到改革开放以来我们的各方面的制度，其实已经在发生比较大的变化。
所以现在我们很多地方，一方面我们看到各地有很多差距，但是不管怎么样，地方的积极性、地方的活力是比以前调动起来，跟以前都不同了，这个实际上就是我们的制度在不断完善，所以我想美国也好，中国也好，从人民的意愿来讲，都希望自己国家的政治制度能够充分地发挥，中央和地方，以及各种利益集团，各种人的积极性，从这个地方来讲，我想中国的方向，应该也是向这个方向努力的。
观 众：葛教授您好，我想请问一个问题，就是刚才您所提到的历史的，统一的成本和分裂的代价这个问题，如果将之放置于目前台湾的问题上面，请问您对这两者之间，就是权衡这两者之间的关系的想法？谢谢！
葛剑雄：大家当然讲到统一分裂，肯定会想到现在中国面临的台湾问题，大陆、台湾，其实我们也不断在考虑统一的代价，要不为什么我们到现在为止，中央政府一再说明只要台湾不搞独立，我们一定通过和平的方式来解决。那么这个代价呢，既考虑大陆的代价，也考虑台湾人民的代价，我们讲选择，要不的话我就不信我们就没有这个能力动武，主要是考虑这个。这个代价我刚才讲到不仅有物质的，也有精神上的，我们都是同胞，都是骨肉兄弟，能够通过和平的方法，我们就不伤感情，就能够维持大家共同作为同胞所做的这样一种情谊，这就是考虑代价。当然如果说台湾要出现分裂了，那这个时候考虑代价，我们还得考虑，就看两害相权取其轻，到底哪一种方法，我们不得不付出损失的时候，那就看哪一种损失小一点。我想这个跟我刚才讲的意思是一样的。
王鲁湘：好，谢谢葛教授！我想请葛教授用一句话，把您的今天演讲的主题，“统一与分裂——中国历史的启示”，这个启示用一句话把它给总结出来。
葛剑雄：这可是个难题，问题很大，但是既然如此呢，我这一句是比较稍微长一点的句子，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历史的规律，但分不等于分裂，可以是分治，也可以是文化、经济、政治各种因素的多元化，从这个概念出发，我希望不仅中国统一，而且世界应该逐步走向大统。
王鲁湘：非常感谢葛剑雄教授的精彩演讲，也感谢今天在座的国际关系学院的同学和电视机前的朋友们，下周同一时间，欢迎收看《大红鹰·世纪大讲堂》再见！
来源：凤凰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