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歌-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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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让落寞的一叹道:“预让冒犯君侯,还谈什么以后?”
襄子笑道:“怎么会没有以后?你年纪还不大,至少有几十年好活呢!你剑技虽然比不上孤家了,但是孤家不会跟你在剑法上争胜的,剑士的圈子内,你仍然是天下第一的无敌剑客。”
预让大感意外的道:“君侯不杀预让了。”
“孤家如存杀你之心,那一剑就不会平着拍下来了。”
预让沉思片刻后才道:“君侯如果不以冒犯之罪见加,预让十分感激。”
襄子点点头道:“嗯!你要如何表示你的感激呢。”
预让道:“那是预让的事,没必要现在就说!”
襄子笑道:“那当然。孤家知道你是个恩怨分明的汉子,一定不会忘恩负义的。”
预让凝重地道:“君侯能谅解就好。受恩有轻重先后,图报也有缓急前后,预让受智伯大恩在先,且恩重如山,未曾报答前,此身非吾所有,故不敢作任何允诺。”
“好!好汉子!恩怨分明,守信重诺,这才是标准的侠客豪杰,那孤家就等你为智伯尽心后,再来为孤家效力好了。你放心,智伯如何待你,孤家也会同样待你的。”
预让一怔道:“君候要预让投降?”
襄子笑道:“你在河东只是客卿而已,又不是隶居河东了,怎么能说是投降呢?”
预让道:“君侯见谅。预让虽非河东家臣,但已心许智伯,此身永为其用了。”
“哪有这种许法的。天子之臣,也不能说永保始终,更何况宾主之间。”
“这是预让私心之间对自己的规约。”
襄子一愕道:“智伯已死,河东亦亡,你对谁效忠?”
预让道:“我只对自己约束,不计其他!”
“智伯不是你第一个主人吧?在他之前,你曾经在范中行幕下任事过。”
“是的,预让在范邑居留过一年。”
“他对你如何呢?”
“还好,不过预让替他做的事也不少。”
“可是你拐走了他的老婆。”
“这件事预让不承认,只能说预让的妻子曾经是范邑的城主夫人而已。”
襄子笑道:“那位文姜夫人不仅是当代绝色,也是一位杰出的才女,范中行一介庸夫,自然是无法跟你竞争的。孤家也不是指责你有什么不对,只是举此为例,来说明你以前也曾换过主人而已。”
预让道:“那不同。范中行以常人待预让,预让也报之以常情,智伯以国士待预让,预让亦当以国士报之。”
襄子道:“孤家说过了,孤家可以像智伯一样的待你。”
预让朗声道:“国士无双,无双国士!”
襄子想了一下,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预让,孤家很遗憾未能在智伯之前结识你,看来你是不会被第二个人所用了。”
预让低头道:“是的,君侯!”
襄子道:“孤家实在是爱惜你的才情,尤其是你为河东训练的兵土,个个骁勇善战,堪称燕敌之劲旅。”
预让道:“智伯有此劲旅,却只落个尸骨未全,预让此刻倒是十份后悔为他练军了。”
襄子大笑道:“那不是你的错。你练的兵是不错,所幸智伯已死,你不会再替别人练兵了,因此对孤家也不再有什么威胁,否则孤家真是不能放心让你走。”
四周不由一怔,一名侍卫道:“君侯!您要放他走了?”
襄子点头道:“是的。预让不仅是有名的剑客,更是无双的义士,孤家十分欣赏他。只遗憾他心已有所属,不能为孤家所用,留既留他不住,只有让他走了。”他向预让挥挥手。
预让一躬身,低头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指着小桃道:“君侯,这个女子……”
襄子道:“你不是晋城的人,她却是孤家的子民,你是为智伯而行刺,她却是帮助外仇而杀君,孤家不能宽恕她。”
预让道:“她是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是文姜。”
预让道:“她也是我的妻子。”
襄子道:“你要替她求情?”
预让道:“这倒不敢,只是君侯有度量释放预让,又何必对一个女子斤斤计较呢?”
“她犯的是弑君之罪。”
预让道:“真要说起来,晋公才是三晋之君,晋公之死,也没有人去追究弑君之罪,君侯何必责及妇人?”
襄子不禁有点脸红,他与韩魏二侯,都是晋室家臣,现在分晋而自立,在春秋大义上,已失人臣之分,因此对小桃去追究弑君之罪,实在有点牵强。
想了一下,他解嘲的哈哈大笑:“你说得对,孤家对你这个刺客都不追究了,还去跟一个女流计较什么?妇人,放下你手中的东西吧!”
小桃还有点犹豫。
预让道:“小桃,放下来跟我走吧!君侯能赦免你的罪过,已经很不容易了。”
襄子笑道:“而且孤家要智伯的头骨,只是想亲自送回去安葬而已。孤家虽然恨智伯,但是他能用到预让这样的义士,孤家不能不佩服他。”
预让讶然道:“你真的要亲自送回去?”
襄子道:“是的,河东民情义烈,他们一定还在怀念智伯,如果知道我留下了智伯人头,一定还会仇恨我的。我可不想有那么多人恨我,不如将他送回去,博一份好感。”
预让跪下一拜道:“预让为河东的儿郎一拜君侯。”
襄子道:“预让,孤家赦你不死,你只弯弯腰而已,孤家答应送还人头,却能赚你一拜?”
预让淡然笑道:“预让仅一介武夫而已,命贱不值得重谢,君侯泽及智伯枯骨,使河东子弟父老得以安渡此生,预让乃是为河东而拜。”
“孤家归还骸骨与河东父老何关?”
“诚如君侯所说,智伯一日不全葬,河东父老一日不安,若是得知为君侯所留,十之八九会裹粮前来求取。”
“河东还有再战之力吗?”
“他们不是来求战,更不会成军而来。他们只是一个个的来,或则明取,或则暗取。”
襄子笑道:“他们会做这种傻事吗?”
“君侯应该知道,他们中没有畏死之徒。智伯遇难后,余众若非拙荆与王飞虎出来召劝还乡,他们是不会退走的,君侯虽然战胜,但也知道,他们中没有投降之人。”
襄子神色一变道:“是的,他们都是宁死不降的勇士,孤家欣赏他们的忠勇,所以才毫不留难,悉数准许他们回去。孤家真希望知道他们何以能致此?”
预让平静的道:“欲得其民者,先得其心,欲得其心者,先致其敬。”
襄子居然一拱手道:“孤家受教,义土请放心好了,孤家一定择日到河东致祭,归还骸骨。”
小桃放下了手中的头骨,向赵襄子也拜了一拜,跟着预让一起走了。
那些侍卫还是感到不平,其中有道:“君侯!他们冒犯侯驾,罪当致死,君侯释放预让,还可以说是感于其义,但是连晏小桃也放了,却太不公平了!”
襄子淡淡的道:“预让要杀我,是为其主,晏小桃要杀我是为其夫,谋忠不及妇人,她应该顺从她的丈夫,这没有什么不对。”
“那么君侯也可以赦免程通的罪过了!”
襄子道:“不!程通当诛,不可赦!”
“为什么?君侯对自己人太苛刻了!”
襄子道:“程通的妻子晏大桃掩护刺客入宫使孤家深自感愧。对这姐妹的事,孤家有所耳闻,她们都不是那不明事理的女子,居然能置君父与丈夫之生死不顾而去帮助外人,必然是孤家有失德对不起她们的地方,这原因你们知道吗?”
那些侍卫们都为之一怔,没有一个人开口。
襄子又道:“我相信你们都清楚的,连孤家都知道了,你们怎么会不知道呢?”
一名侍卫鼓起勇气道:“微臣等不知道,请君侯明示,微臣仅知程通对君侯忠心耿耿……”
襄子脸色一沉道:“林忠,你还敢在孤家面前狡辩,当真以为孤家那么容易蒙蔽吗?孤家对你们不薄,你们作威作福,仗势欺凌百性,使孤家失德于民,智伯水浸晋城,淹了不少民屋民田,但老百姓不恨他,智伯死后,晋城百姓竟有设奠致祭,孤家自信爱护百姓不逊智伯,何以百姓却没有像河东之民对待智伯那样?你们说!”
没人敢开口。
襄子道:“你们不敢说了,孤家代你们说出来吧,就是为了你们这些人!”
那侍卫忙道:“君侯,微臣等对君侯忠心不二。”
襄子道:“你们无二心,孤家知道,可是你们有些人的行为,却是在为孤家制造民怨,使民心日失。当然不仅是你们,还有很多的人也是如此。牧民之吏残民以逞,领军之将骄奢悍扈,举国如此,国将焉治?”
大家都不敢说话了。
襄子目射精光,道:“孤家以前醉心剑术,不大理琐政细事,乃致莫知民隐。这次预让行刺的事件,使孤家觉醒了。剑术是没有用的,孤家不论剑术多精,终有疏忽之时,若是内政不修,连身边的人都可以暗算我的!”
“君侯身披软甲,剑技通神,谁也伤不了君侯。”
襄子摇头道:“不然,预让今天的第一剑,若非臧兴当了替死鬼,孤家早已伏尸地上了。任何甲胄,都防止不了一个死士,唯有以仁义作盾,才能无敌于天下。你们都听好,过去的我不再追究了,以后若是谁再有倚仗势力,欺凌百姓的行为,孤家查出了立斩无赦。”
四周一齐肃然。襄子看了看才又叹道:“预让的剑法虽高,未必强过你们多少,他今天能所向披靡,冲过你们的重重围阻,不是他的技艺,而是他的勇气。”
又有人不服气:“君侯,微臣等已尽了全力。”
“我知道,你们没有退缩,但是你们也没有存决死之心。看他出手拼命,你们就犹豫了,结果反为所乘。若是有人也存拼命之心,即使技艺略逊,一个人也能跟他拼个同归于尽。”
没人开口。
襄子一叹道:“这当然不怪你们。第一,是你们没有拼命的理由,第二,是孤家还不值得你们誓死以报。智伯以国士待预让,孤家待你们不到这个程度,所以孤家不能对你们苛求。”
他落寞地弯腰拾起了智伯的头骨捧在手中,用衣袖去擦拭上面的泥沙,喃喃地道:“国士无双,无双国士。唉!荀瑶,得士如预让,孤家自承不如你,但孤家只是运气不如而已,论眼光、论人,孤家相信都不比你差,只可惜国士无双,举世难得第二个预让了。”
智伯的脸依旧如昔,但是在襄子的眼中,那脸上似乎已有了感情,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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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预让与小桃默默地走到后门口,大桃正在殷切地等待,看见他们来了,忙迎上来道:
“马匹在门外,船只也准备了,你们快上马渡河,我来封门阻挡追兵。”
小桃轻轻地摇头:“姐姐,我们并没得手,而且不必逃,是君侯放我们走的。”。
“啊!你们失手被捉住了?”
预让也摇摇头道:“一切都不是你所想像。走吧,大桃,程通已经被扣押起来,你没有留此的必要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大桃问。
“一言难尽,回家去再说!”
“回家?回哪个家?你们若是失手露了行藏,大家都认得你们,家里可藏不住。”
“不需要躲藏,赵襄子已经知道我是预让了。他既然放我走了,就不会再派人抓我。”
大桃莫名其妙,但是被他们拖着走了。
回到家里,预让才说明经过。因为在首先出手的那段经过,连小桃都不知道。
一直等他说完了,大桃才道:“预让,如果你能够再耐心等一下,等君侯如厕时候,一击当可得手。”
“是的,他虽然已有预感,但是绝没有想到会有人守在附近要谋刺他,攻其不备,定可得手。”
“你为什么不忍一下呢?”
“我忍不下去,眼看着智伯的遗骸将受那仆子之辱,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
“我就可以,我要做一件事情时,不会受任何的影响。”
预让轻叹道:“这就是你我不同的地方。”
大桃也一叹道:“你是剑客,你重视荣誉,不能受辱,我是饱经忧辱,我们对事情的看法与做法自然不一样。君侯也因为你是个磊落的剑客,才没有杀你,若是换了我,怕早被他劈成两片了。”
预让苦笑道:“若是换了你,他早已被你砍成两段了。”
“我不敢这样想。隔着墙,破壁一击杀人,我没这么大的本事。要是让他有了准备,我绝对不是对手。我成不了剑手,就是因为我的心胸不开朗,永远无法在剑术上有大成。”
预让无语。他也明白襄子所以放过他,有一半是因为襄子本人也是个极高明的剑手,对于一个跟自己剑术相当的人,有一份相惜之情。
一个真正的剑手,除非万不得已,很少去杀死对手。切磋的目的,只是求胜求进,绝不想消灭对方。
襄子出手不过才三两招,那已经够了,一个真正的剑手只要手中握剑,就足以表现他的气势与造谐,并不需要真正的出手。
默然良久,小桃道:“现在我们做什么呢?”
预让道:“你想做什么呢?”
“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只有跟着你了。我知道你虽有文姜,却也承认我是你的妻子,我自然是跟你们。”
预让摇头道:“我们,你要跟着我们?”
大桃道:“她当然要跟你们了,别忘了她也是你的妻子,即使在名份上她不能算是正室,你也不能扔下她。”
预让道:“我不想扔下她,也不会这么做,但她不能跟我们在一起。她可以去找文姜,也可以另外再嫁人,当然也能再来帮我的忙……”
小桃笑道:“什么?你不回到文姜姐那儿去?”
预让道:“我去干嘛?分手时我就说过了,不提着襄子的头,我绝不再见她。”
“你还要去行刺君侯?”
“是的。我既然立下了誓,一息尚存,决不中止!”
“那怎么成呢?襄子对你饶恕过一次。”
“那只是报答我第一剑没杀他。我放过他一次,他也放过我一次。”
大桃忍不住道:“预大哥,这么说就叫人不佩服了。大丈夫当光明磊落,你可以再去谋刺他,但不能说这种没良心的话。你放过他是逼不得已,他却是真正地饶恕了你。”
预让道:“我知道,但我一定要这么想。在我再次动手,才不会因内心有所亏欠而犹豫,放过另—次机会。”
“这样想就会使内心无亏欠了吗?”
预让道:“我每天这样子对自己说,久而久之,或许可以使我在心里生了根,才有对他再次出手的勇气。”
大桃冷笑道:“你非要再继续下去不可?”
“是的,我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智伯。”
“为智伯?现在你无论为他做什么,都对他没有用处了。以前你要刺杀襄子,还可以说是免得智伯的遗骸受辱,现在君候已经答应将头骨送回河东安葬,对一个仇敌如此,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是的,我知道。襄子不愧为人杰,气度胸怀非常人所能及。”
“他跟智伯之间只是为了争权势而战,而且首先发动的还是智伯,君侯只是维护既有之国土,他杀了智伯,不能算是仇恨。”
预让只能点点头。
大桃又道:“你也没有理由去为智伯报仇雪恨。”
预让道:“是的,我也没有认为自己是在报仇雪恨。”
“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