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中)〔俄〕列夫. 托尔斯泰-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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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认识聂赫留朵夫)
,就把手举到帽沿上敬了个礼,在聂赫留朵夫身边站住说:“现在不行。 到火车站就可以了,这儿是不允许的。”
“别掉队,快走!”他又对犯人们吆喝道。 接着不顾天气炎热,抖擞精神,迈着穿漂亮新皮靴的脚,快步跑回原来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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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赫留朵夫回到人行道上,吩咐车夫赶着马车跟在他后面,自己就和队伍并排走去。 队伍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人们注意的目标,大家看到它又是同情又是恐惧。 乘车路过的人都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目送着犯人们,直到看不见为止。 过路的行人都站住,又惊又惧地瞧着这可怕的景象。 有些人走上前去,施舍一点钱,押解兵就把钱收下。 有些人则象中了催眠术一般,跟着队伍走去,但走了一阵又站住,摇摇头,只用眼睛目送着队伍。人们纷纷从房子里跑出来,互相招呼着,也有人从窗子里探出身来。 他们都呆呆地望着这支可怕的队伍,默不作声。 在一处十字路口,一辆豪华马车被队伍挡住了。 马车驭座上坐着一个满脸油光、屁股肥大的车夫,身穿一件背上有两排钮扣的号衣。 马车后座上坐着一对夫妻:妻子消瘦,苍白,戴一顶浅色帽子,打一把色彩鲜艳的阳伞;丈夫戴一顶高礼帽,穿一件讲究的浅色大衣。 前座上,两个孩子面对他们坐着: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娇嫩得象朵小花,披着一头浅色头发,也打着一把色彩鲜艳的阳伞;八岁的男孩脖子细长,锁骨突出,戴一顶水手帽,托着两条长飘带。 做父亲的怒气冲冲地责备车夫,怪他没有抢在队伍前面及时穿过马路;做母亲的也嫌恶地眯细眼睛,皱起眉头,把绸阳伞放得低低的遮住脸,以挡住阳光和灰尘。 大屁股的车夫听着主人不公正的责备,皱起眉头,面带怒色,因为走这条路,正好是主人吩咐的。他费力地勒住那几匹笼头底下的汗光闪闪、一个劲儿往前冲的黑马。警察一心一意想为豪华马车的主人效劳,要把犯人拦住,放马车过去,但他发觉这支队伍里有一种阴森肃穆的气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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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破坏,即使为了这样一位阔老爷也不能破例。 于是只好把手举到帽沿上敬了个礼,表示他对财富的尊重,然后严厉地瞅着犯人,仿佛决心保护车上的贵客,不让犯人们侵犯。 因此这辆豪华的马车也不得不等整个队伍走完,直到最后一辆装载行李及坐在行李上的女犯的大车过去,才继续赶路。 在那辆大车上,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刚安静下来,一看到这辆豪华的马车,就又尖叫和号哭起来。 直到这时,车夫才轻轻抖动一下缰绳,那几匹黑鬃骏马就在马路上迈开步子,拉动那辆微微晃动的橡皮轮马车,得得地往别墅跑去,把丈夫、妻子、女儿和脖子细长、锁骨突出的男孩一起送到那里去消夏享乐。做父亲的也好,做母亲的也好,都没有向女孩子或者男孩子解释,他们看见的景象是怎么一回事。 因此两个孩子只好自己来解答这问题。女孩子察看父母的脸色,这样来解答问题:这批人同她的父母和亲友截然不同,他们都是坏人,因此就该这样对待他们。 就因为这个缘故,女孩子只觉得害怕,直到那些人看不见了,她才放下心来。不过,脖子细长的男孩一直盯住犯人的队伍,眼睛一眨也不眨。 他对这问题的看法与女孩不同。 他直接从上帝那里得到启示,坚决相信他们也是人,跟他自己,跟所有的人一样,因此一定有人欺侮他们,对他们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他怜悯他们。 也害怕这些戴着镣铐、剃光头发的人,同时也害怕那些硬要他们戴上镣铐、剃光头发的人。就因为这个缘故,男孩的嘴唇才撅得越来越高,并好容易忍住眼泪,因为他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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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在这种场合哭是丢脸的。
三十六
聂赫留朵夫象犯人们一样快步向前走去。 他只穿一件薄大衣,但还是热得受不了,主要是因为街上尘烟飞扬,空气炎热,让人闷得难以喘过气来。 他走了半里路光景,就坐上马车往前走,可是坐马车走在街心,让他觉得更热。 他竭力回想昨天同姐夫的谈话,但这事此刻已不象早晨那样使他不安了。这事已被囚犯们走出监狱和列队出发的景象所冲淡。更主要是天气实在热得厉害。 在矮墙旁边的树荫下,有个卖冰淇淋小贩蹲在地上,他的面前站着两个中学学生。 其中一个孩子正舔着牛角小匙,吃得津津有味;另一个孩子则等待小贩把黄糊糊的东西盛满玻璃杯。“这儿什么地方可以喝点东西解解渴?”聂赫留朵夫感到口渴得厉害,很想喝点什么,就问车夫。“有一家好饭店在这。”车夫说着,赶着马车拐过街角,把聂赫留朵夫送到一家挂有大招牌的饭店门口。肥头胖耳的掌柜只穿一件衬衫,坐在柜台里。 几个堂倌穿着脏得发黑的白工作服,因为没有顾客,都散坐在桌子旁。这当儿看到这位不同寻常的客人,都露出好奇的神色,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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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上前来伺候。 聂赫留朵夫要了一瓶矿泉水,在离窗较远的地方挨着一张铺着肮脏桌布的小桌坐下。另一张桌旁坐着两个人,桌上放着茶具和一个白色玻璃瓶。 他们擦着额上的汗,和颜悦色地算着帐。 其中一个皮肤很黑,头顶光秃,后脑壳上留着一圈黑发,跟拉戈任斯基一样。 这个景象使聂赫留朵夫又想起昨天跟姐夫的谈话,他很想在动身之前跟姐夫和姐姐再见一面。“恐怕来不及了。”他想。“还是写一封信吧。”他问堂倌要来了信纸、信封和邮票,一面喝着泡沫翻滚的清凉矿泉水,一面考虑该写些什么。 可是他脑子里千头万绪,信怎么也写不好。“亲爱的娜塔丽雅!
昨天跟姐夫的谈话给我留下了痛苦的印象,我不能一走了事……“他开了个头。”接下去写些什么?
要求他原谅我昨天的话吗?可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呀。 他会以为我放弃原来的看法了。再说他这是在干涉我的私事……不,我不能这样写。“聂赫留朵夫又感到对这个同他格格不入、自以为是的人的厌恶,把那封没有写成的信放进口袋里,付清帐,来到街上,坐车去追赶那批犯人。天气更热了。 墙壁和石头仿佛都在冒热气。 光脚走在滚烫的石子路上一定象火烧火燎。 聂赫留朵夫的光手接触到马车上过漆的挡泥板,就象被火烫着似的。马没精打采地在街上跑着,蹄子在尘土飞扬的坎坷路上发出均匀的得得声。 车夫不住地打着盹儿。 聂赫留朵夫坐在车上,眼睛冷冷地瞧着前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在一条倾斜的街上,一座大厦的门口聚集着一群人,还站着一个持枪的押解兵。 聂赫留朵夫吩咐马车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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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啊?”他问扫院子的人。“有个犯人出了事。”
聂赫留朵夫跳下马车,走到人群跟前。 在靠近人行道的坎坷倾斜的路面上,头朝坡下躺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犯。 这犯人肩膀宽阔,留着棕红色大胡子,红脸膛,扁鼻子,穿着灰色囚袍和灰色囚裤。 他仰面朝天地躺着,伸开两只雀斑累累的手,手心朝下。 他睁着两只呆滞的充血眼睛,望着天空,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隔很长一会儿他那高大的胸脯均匀地起伏一下。 他的身旁站着一个皱眉头的警察、一个叫卖的小贩,一个邮差、一个店员、一个打阳伞的老太婆、一个手提空篮的男孩。“他们的身体在牢里关得虚了,虚透了,而今又把他们带到这么毒的日头底下来。”店员对走近来的聂赫留朵夫说,显然在责备什么人。“恐怕他就要死了。”打阳伞的女人哭丧着脸说。“得把他的衬衫解开。”邮差说。警察用哆嗦的粗手指笨拙地解开犯人青筋毕露的红脖子上的带子。 他显然又激动又紧张,但仍然认为必须呵斥一番群众。“你们围着干什么?天气这么热,还要把风挡住吗?”
“应该先请个医生来检查检查。把身体虚弱的都留下。要不然把半死不活的都拉了来。”
店员说,有意显示他通情达理,懂得规矩。警察解开犯人衬衣上的带子,挺直腰板,向四下里扫视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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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们说,走开!不关你们的事,有什么好看的?”他说,转过脸来对着聂赫留朵夫,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可是他在聂赫留朵夫眼神里看不到同情,就又瞅了一眼押解兵。可是押解兵站在一旁,只顾瞧着自己踩歪了的靴后跟,对警察的困难处境不闻不问。“该管的人都不管。活活把人折磨死,天下有这样的规矩吗?”
“囚犯虽是囚犯,可到底也是人哪!”人群中有人说。“把他的头枕得高些,给他点水喝。”聂赫留朵夫说。“已经有人去拿水了。”警察边回答,边把手伸到犯人的胳肢窝下,好不容易才把他的身体拖到高一点的地方。“这么多人围着干什么?”
忽然传出一个威风凛凛的声音。警官穿一身白得耀眼的制服和一双亮得更加耀眼的高统皮靴,快步向人群走来。“都走开!站在这儿干什么?”他还没有看清楚人群围着干什么,就大声吆喝道。他走到跟前,看到奄奄一息的囚犯,肯定地点点头,仿佛早就料到是这么一回事。 接着对警察说:“这是怎么搞的?”
警察报告说,有一批犯人押过,其中一个倒在地上,押解兵吩咐把他留下来。“有什么大不了的?把他送到局里去。 叫一辆马车来。”
“扫院子的去叫了。”警察把手举到帽沿上敬了个礼,说。店员刚说了一句天气太热,警官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这事轮得到你管吗?呃?走你的路!”店员就不作声了。“得喝点水给他。”聂赫留朵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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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官对聂赫留朵夫也狠狠地瞧了一眼,但没有说什么。扫院子的端来一杯水,警官吩咐警察端给犯人喝。 警察把犯人的脑袋托起,想把水灌到他嘴里,可是犯人没有咽下去,水顺着胡子流下来,把上衣前襟和满是尘土的麻布衬衫都弄湿了。“在他脑袋上泼点水!”警官命令道。 警察脱下犯人头上薄饼般的帽子,对准他红棕色的鬈发和秃顶泼了水。犯人仿佛受惊似的把眼睛睁得更大,不过没有改变姿势。他脸上流着沾有尘土的污水,嘴里仍旧均匀地呻吟着,全身不停地颤抖。“这不是马车吗?就用这辆车好了。”警官指着聂赫留朵夫的马车对警察说。“过来!喂,叫你过来!”
“有客人了。”马车夫眼睛没有抬起,阴沉沉地说。“这是我雇的车。”聂赫留朵夫说,“不过你们用好了。 钱我来付。”他对马车夫补了一句。“喂,你们都站着干什么?”警官嚷道。“快动手!”
警察、扫院子的和押解兵把奄奄一息的犯人抬起来,送上马车,放在座位上。 可是那犯人自己坐不住,头老是往后倒,整个身子从座位上滑下来。“让他躺平!”警官命令道。“不要紧,长官,我就这样把他送去。”警察说着,稳稳当当地坐在垂死的人旁边,用有力的右胳膊插到他的胳肢窝下,搂住他的身体。押解兵托起犯人没有裹包脚布而只穿囚鞋的脚,放到驭座底下,让两条腿伸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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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官环顾了一下,瞧见犯人那顶薄饼般的帽子掉在马路上,就把它捡起来,戴在犯人向后倒的湿淋淋的脑袋上。“走!”他命令道。马车夫怒气冲冲地回头看了看,摇摇头,在押解兵的监督下向警察分局慢吞吞地走去。 警察跟犯人坐在一起,不断把犯人滑下去的身体拖起来。 犯人的脑袋一直前后左右晃动着。 押解兵走在马车旁边,不时把犯人的腿放好。 聂赫留朵夫跟在他们后面。
三十七
马车载着犯人,经过站岗的消防队员身旁,驶进警察分局院子,在一个门口停下。院子里有几个消防队员,卷起袖子,大声说笑,正在冲洗几辆大车。马车一停下来,就有几个警察把它围住。 他们从胳肢窝下抱住没有生气的犯人身体,抬起他的脚,把他从车上抬下来。 马车被他们踩得吱嘎作响。送犯人来的警察跳下马车,甩甩发麻的胳膊,脱下帽子,画了个十字。 死人被抬进门,送到楼上。 聂赫留朵夫跟着他们上去。 他们把死人抬到一个不大的肮脏房间里,里面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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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张床。 两张床上坐着两个穿睡衣的病人:一个歪着嘴,扎着绷带在脖子上;另一个害着痨病。 另外两张床空着。 他们就把那犯人放在其中一张床上。 这时有一个矮小的人,身上只穿衬衣裤和袜子,双目闪亮,不停地动着眉毛,蹑手蹑脚地走到犯人跟前,对他瞧瞧,然后又瞧瞧聂赫留朵夫,放声大笑。 这是一个留在候诊室里的疯子。“他们想吓唬我。”他说。“那不行,办不到!”
警官和一个医士跟着抬死人的警察走进来。医士走到死人跟前,摸了摸犯人雀斑累累的蜡黄的手,那只手虽然还软,但已现出死灰色。 那只手被拿起来,然后又被放开,那只手就软绵绵地落在死人肚子上。“完了。”医士摇摇头说,但显然是为了照章办事,解开死人身上湿漉漉的粗布衬衫,把自己的鬈发撩到耳朵后面,弯下腰,把耳朵贴在犯人蜡黄的一动不动的高胸脯上。 大家都不吱声。 医士直起腰来,又摇了摇头,用一根手指拨开一只眼皮,又拨开另一只眼皮,那两只淡蓝色眼睛已经木然不动了。“你们吓不倒我,吓不倒我。”那疯子说,不住地往医士那边吐唾沫。“怎么样?”警官问。“怎么样?”医士照样说了一遍。“送太平间。”
“您得留点儿神。 是不是真的死了?”警官问。“到这地步,错不了。”医士说着,不知为什么拉拉死人的衬衫把他的胸脯盖住。“我打发人去找马特维。 伊凡内奇,让他来瞧瞧。 彼得罗夫,你去一下!”医士说着,从死人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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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开。“把它抬到太平间去。”
警官说。“你回头到办公室来一下,签个字。”他对那个一直跟着犯人的押解兵说。“是。”押解兵回答。那几个警察抬起死人,又把他抬下楼。 聂赫留朵夫想跟他们去,可是疯子拦住了他。“您该没有参加他们的阴谋吧,那么给我一支烟抽!”他说。聂赫留朵夫掏出一盒烟,递给他。 疯子扬起眉毛,急急地讲起来,他们怎样用种种提审法折磨他。“他们全都跟我作对,用妖术折磨我,把我搞得好苦……”
“对不起,我还有事。”聂赫留朵夫说,没有听完他的话就走到院子里,想看看死人被他们抬到哪里去。那几个警察抬着死人穿过院子,刚走进地下室的门。 聂赫留朵夫想走到他们那边去,可是警官拦住了他。“您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聂赫留朵夫回答。“不干什么,那就走开。”
聂赫留朵夫服从了,向他雇的那辆马车走去。 车夫在打盹。 聂赫留朵夫把他叫醒,又坐上马车到火车站去。马车走了不到一百步,聂赫留朵夫看见迎面又来了一辆大车,由持枪的押解兵押送着。 车上也躺着一个犯人,明显已经咽气了。 那犯人仰天躺在大车上,留着黑色大胡子,剃得光光的脑袋上覆着一顶薄饼般帽子,那顶帽子已经滑到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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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上。 大车每颠动一下,他的脑袋就摇晃一下,撞在车板上。大车的车夫穿着大皮靴,在大车旁边走着赶车。 一个警察在后面跟着。 聂赫留朵夫拍拍他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