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中)〔俄〕列夫. 托尔斯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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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他的方案。太阳已落到吐出翠绿新叶的菩提树后面,蚊群飞进屋里,不住叮着聂赫留朵夫。 他刚写完方案草稿,就听见村子里传来牲口的叫声、吱嘎的开门声,以及来开会的农民的谈话声。聂赫留朵夫对管家说,不必叫农民到帐房来,他决定亲自到集合农民的院子里去。聂赫留朵夫喝完管家端给他的一杯茶,就匆匆往村子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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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村长的院子里人声鼎沸,但聂赫留朵夫一到,农民们就停止交谈,并且象在库兹明斯科耶的农民那样纷纷脱下帽子。这里的农民比库兹明斯科耶的农民要穷得多。 村里的姑娘和婆娘耳朵上都戴着绒球,男人则几乎个个穿着树皮鞋、粗布衫和老式长外衣。 有几个光着脚板,只穿一件衬衫,仿佛刚干完活回来。聂赫留朵夫提起精神向农民们宣布,他打算把土地都交给他们。 农民都不作声,脸上表情也毫无变化。“因为我认为。”聂赫留朵夫涨红了脸说,“不种地的不应该占有土地,而且人人都有权使用土地。”
“这话说得很对。”几个农民响应说。聂赫留朵夫又说,土地的收入应该大家平分。 因此他建议他们接受土地,付出他们自己定的价钱作为公积金,这笔公积金今后仍归他们享用。 院子里又传出一片称赞声,但农民们严肃的脸色却也越来越严肃了,原来瞅着东家的眼睛都垂了下去,仿佛看穿了他的诡计,谁也不愿上当,但又不愿使他难堪。聂赫留朵夫讲得相当清楚,农民也都是明白的,但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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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他们不理解他的话。 他们无法理解他的话,就同管家无法理解他的话一样。他们深信,维护自己利益是人类的本性。这一点不容置疑。 他们通过祖祖辈辈的经验知道,地主总是以损害农民的利益来维护自己的利益的。 因此,要是地主把他们召拢来,向他们提出什么新办法,那准是想用更狡猾的手段来欺骗他们。“那么,你们打算定个什么价钱呢?”聂赫留朵夫问。“怎么要我们来定价钱?
我们可不能定。 地是您的,权柄在您手里。“人群中有人回答。”不,这些钱将来都要用在你们村的公益事业上。“
“这我们不能定。 村是村,钱是钱。”
“你们要明白。”管家跟在聂赫留朵夫后面,想把问题解释得更清楚,含笑说:“公爵老爷把土地交给你们,要你们出一笔钱,但这笔钱又当作你们的本钱,供村社使用。”
“这号事我们太明白了。”一个牙齿脱落的老头连眼睛都未抬,怒气冲冲地说。“这事有点象银行,到时候就得付钱。我们不来这一套,由于我们已经够苦的了。 再来这一套,非得破产不可。”
“用不着这一套。 我们还是照老规矩办吧。”有几个人发出不满意的、甚至粗鲁的声音。聂赫留朵夫提出要立一个契约,他将在上面签字,他们也得签字。 他们听了,反对得更加激烈。“签字干什么?以前我们怎样干活,以后还是怎样干活。来这一套干什么?我们都是大老粗,没有文化。”
“我们不同意,因为这一套弄不惯。 以前怎么办,以后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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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 只要种子能取消就好了。“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所谓取消种子,就是说,照现行规矩,在对分制的农田上种子应由农民自己出,现在他们要求种子由地主出。”这么说,你们拒绝这个办法,不愿接受土地罗?“聂赫留朵夫对一个年纪轻轻、面色红润的赤脚农民说。 这个农民身穿破旧的老式长外衣,弯着左胳膊,把他那顶破帽子举得特别直,就象士兵听到脱帽的口令拿着帽子那样。”是,老爷。“这个农民说,他显然还没有改掉士兵的习惯,一听到口令,就好象中了催眠术。”这么说,你们的地够种啦?“聂赫留朵夫说。”不,老爷。“这个退伍士兵装出快乐的神气回答,竭力把他那顶破帽子举在前面,仿佛要把它奉送给愿意要的人。”嗯,你们还是把我的话好好想想吧。“聂赫留朵夫感到困感不解,把他的建议又说了一遍。”我们没什么好想的。我们怎么说就怎么做。“脸色阴沉、牙齿脱落的老头儿怒气冲冲地说。”我明天还要在这儿待一天。你们要是改变主意,就派人来对我说。“
农民们什么也没有回答。聂赫留朵夫就这样一无所获,失望地回到帐房里。“我老实对您说吧,公爵。”聂赫留朵夫回到家里,管家说,“您同他们是谈不到一起的,这些老百姓顽固得很。 开起会来,他们总是固执得要命,谁也说服不了他们。 他们什么事情都有顾虑。 那些庄稼汉,白头发的也好,黑头发的也好,尽管不同意你的办法,可人都挺聪明。 他们到帐房里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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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请他们坐下来喝杯茶。“管家笑嘻嘻地说,”一谈起来,真是海阔天空,头头是道,活象一位大臣。 可是一开会,就换了个人,咬定一点,死不改口……“
“那么,能不能找几个最明白事理的农民来这里?”聂赫留朵夫说,“我想给他们详细解释解释。”
“这个行。”管家笑嘻嘻地说。“那么就请您约他们明天来一下。”
“这都好办,我召集他们明天来就是了。”管家说,更加欢畅地笑了笑。
“瞧,他这人真鬼!”一个皮肤黝黑、胡子蓬乱的庄稼汉晃晃荡荡地骑着一匹肥马,对旁边那个身穿破旧老式长外衣、又老又瘦的庄稼汉说。 那个庄稼汉所骑的马,腿上的铁绊索叮咚作响。这两个庄稼汉夜里到大路上放马,并无视他们的马溜到地主的树林里吃草。“‘你只要签个字,我就把土地白白送给你。’哼,他们捉弄咱们还不够吗!不成,老兄,办不到,如今我们也学乖了。”他接着说,同时叫唤一匹离群的周岁马驹。“小驹子,小驹子!”他想把马驹叫住,可是回头一看,马驹不在后面,而是往斜里闯到草场上去了。“瞧你这狗杂种,溜到东家草场上去了。”皮肤黝黑、胡子蓬乱的庄稼汉听见那匹离群的马驹一面嘶鸣,一面在露珠滚滚、野草芳香的洼地上奔跑,踩得嚓嚓发响,叫嚷着。“你听见吗,草场上都长满杂草了,到了休息日得打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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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们到对分制田里去锄草。“穿破旧老式长外衣的瘦庄稼汉说,”要不然镰刀都会割坏的。“
“他说‘你签个字吧’。”胡子蓬乱的庄稼汉继续评论东家的话。“你一签字,他就会把你一口活活吞下肚子去。”
“这话一点不错。”年纪老的那一个应和说。他们不再说什么。 只听得坚硬的大路上响起得得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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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聂赫留朵夫回到家里,发现他们已把帐房收拾干净供他过夜。 帐房里有一张高大的床,铺着鸭绒垫子,放着两个枕头,还有一条厚得卷不拢的大红双人被子,织得很细密,带有花纹,大概是管家妻子的嫁妆。 管家请聂赫留朵夫吃中午剩下的饭菜,但被聂赫留朵夫谢绝了。 管家对伙食的粗劣和条件简陋表示歉意,然后告辞,把聂赫留朵夫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农民们的拒绝并没有使聂赫留朵夫感到丝毫困惑。 正好相反,尽管库兹明斯科耶的农民接受他的建议并再三向他道谢,而这里的农民却不信任他,甚至对他抱着敌意,他却觉得心情平静而快乐。帐房里又闷又脏。聂赫留朵夫走到户外,想到花园里去,可是一想到那个夜晚,想到侍女房间的窗户,想到后门廊,他就不愿再到那些被罪恶的往事玷污的地方去。他又坐在门廊里,吸着充满桦树嫩叶浓香的温暖空气,久久地眺望着暮色苍茫的花园,聆听磨坊汩汩的流水声、夜莺的鸣啭和门廊附近灌木丛里一只小鸟的单调叫声。 管家窗子里的灯光早已熄灭了。 东方,在仓房后面,初升的月亮倾泻出一片银光。 远处传来雷声,三分之一的天空被乌云遮住。 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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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闪电越来越清楚地照亮鲜花盛开的花园和颓败的房子。夜莺和其他鸟类都停止了鸣叫。 在磨坊的流水声中传来鹅的嘎嘎声。 然后在村子里,在管家院子里,早醒的公鸡开始啼叫——每逢雷雨交加前夕的闷热夜晚,它们总是叫得特别早。俗话说:夜晚过得好,公鸡啼得早。 对聂赫留朵夫来说,那个夜晚不止过得好。 是个欢乐幸福的夜晚。 他那时还是个单纯的少年,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夏天,种种情景如今都历历在目。 他觉得现在不仅同当年一样快活,而且如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一样幸福。 他不仅记得,而且重新体验到,在十四岁那年他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向他揭示的真理。 他还记得,小时候怎样伏在妈妈膝盖上,哭着向她告别,答应她永远做个好孩子,决不使她伤心。 他还记得小时候同尼科连卡。 伊尔捷涅夫一起说定,他们将互相帮助过高尚的生活,并尽力为一切人谋幸福。这会儿,他也想起他在库兹明斯科耶经受的诱惑:他留恋他的房子、树林、农庄和土地。 如今他问自己:他是不是还舍不得那些东西?他甚至觉得奇怪,他居然会留恋那些东西。 他想起白天见到的种种景象:那带着几个孩子而失去丈夫的女人,她的丈夫就是因为砍伐他聂赫留朵夫家树林里的树木而坐牢的;还有那荒唐的玛特廖娜,她居然认为或者至少口头上说,象她们那种女人理应充当东家的情妇;还有她对待孩子的态度,以及把孩子送往育婴堂的办法;那个头戴小圆帽、样子象小老头、不住地苦笑的不幸孩子,因为吃不饱而奄奄一息;那个怀孕的瘦弱女人,因为劳累过度,没有看好饥饿的奶牛而被迫为他白白做工。 他又想到了监狱、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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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头、牢房、恶臭和镣铐,同时也想到了自己的以及京城里全体贵族穷奢极欲的生活。 事情一清二楚,不容怀疑。一轮近乎圆满的明月从仓房后面升起,院子里布满了黑黑的阴影,破房子的铁皮屋顶都被照得闪闪发亮。一只夜莺沉默了一阵,似乎不愿辜负这皎洁的月光,又在花园里鸣啭起来。聂赫留朵夫想起他怎样在库兹明斯科耶开始思考自己的生活,决定今后该做些什么和怎样做。 他想起他怎样被这些问题困扰,无法解决,因为他对每个问题都顾虑重重。 现在他又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发现它们都很简单,不禁感到奇怪。所以变得简单,因为他现在不再考虑对他将有什么后果,甚至对这些问题不感兴趣,而只考虑照道理应该怎么办。 说也奇怪,应该为自己作些什么,他简直毫无主张,可是应该为别人作些什么,他却一清二楚。 现在他明白,必须把土地交给农民,因为保留土地是很自私的。 他明白,不应该撇下卡秋莎,而应该帮助她,不惜任何代价向她赎罪。他明白,必须研究、分析、理解一切同审判和刑罚有关的问题,因为他看出一些别人没有看出的事。 这一切会有什么后果,他不知道,但他明白,不论是第一件事,亦或第二件事,还是第三件事,他都非做不可。 这种坚强的信念使他感到快乐。乌云逼近了。 现在看见的已不是远处朦胧的电光,而是照亮整个院子、破屋和倒塌门廊的明亮闪电。 雷声在头上隆隆震响。 鸟雀都已停止鸣叫,但树叶却飒飒地响起来,风一直吹到聂赫留朵夫坐着的门廊里,吹动了他的头发。 大颗的雨点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敲打着牛蒡叶子和铁皮屋顶。 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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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晃晃的闪电照亮整个天空,刹那间万籁俱寂。 聂赫留朵夫还没来得及从一数到三,一声霹雳就在头上打响,接着空中隆隆地滚过一阵响雷。聂赫留朵夫走进屋里。“真的,真的。”他想。“我们生活中的一切事情,这些事情的全部意义,我不理解,也无法理解。 我为什么有两个姑妈?为什么尼科连卡死了,可我却活着?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一个卡秋莎?我怎么会对她疯疯癫癫?为什么要发生那场战争?后来我怎么过起放荡的生活来?要理解这一切,理解主的全部事情,我无能为力。 但执行深铭在我心灵里的主的意志,则是我力所能及的。 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我这样做,自然就心安理得。”
滴滴答答的小雨已变成倾盆大雨,雨水从屋顶上泻下来,哗哗地落到一个木桶里;闪电不时照亮院子和房屋,但不那么频繁了。 聂赫留朵夫回到屋里,脱下衣服,躺到床上,但担心有臭虫,因为肮脏的破墙纸里很可能藏着臭虫。“是的,我不是东家而是仆人。”他这样想,心里感到高兴。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刚一熄灯,小虫就来咬他了。“交出土地,到西伯利亚去,西伯利亚有的是跳蚤、臭虫、肮脏……那有什么了不起,既然得受这种罪,我也受得了。”
不过,尽管有这样的愿望,他还是受不了这个罪。 他起来坐到打开的窗口前,欣赏着渐渐远去的乌云和重新露面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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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聂赫留朵夫直到下半夜才睡着,因此第二天醒得很迟。中午,七名被推选出来的庄稼汉应管家的邀请来到苹果园的苹果树下。 管家安排了一张桌子和几条长凳,都是用木桩打进地里,再铺上木板搭成的。 聂赫留朵夫和管家费了不少口舌才使农民戴上帽子,在板凳上坐下。 那个退伍的士兵现在包着干净的包脚布,穿一双干净的树皮鞋,特别恭敬地把他那顶破帽子举在胸前,仿佛送丧一般。 直到那个肩膀宽阔、相貌端正的老农戴上他的大帽子,紧了紧崭新的土布长外衣,走到长凳旁坐下,其余的人才学着他的样,戴上帽子,落坐了。 这个老农留着花白的鬈曲大胡子,活象米开朗琪罗塑造的摩西,他那光秃的前额被太阳晒得发黑,周围生着花白的鬈发。等大家都坐好,聂赫留朵夫也在他们对面坐下来,臂肘撑在桌上,面前摆着一张纸,他根据纸上的提纲开始说明他的方案。不知是因为今天农民少一些呢,还是因为聂赫留朵夫不计较个人得失而只关心大家的事,今天他并不感到心慌意乱。他自然而然地主要对肩膀宽阔、留花白大胡子的老农说话,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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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赞成还是反对。 但聂赫留朵夫对他估计错了。 这个相貌端正的老农虽然有时也赞同地点点他那具有家长气派的头,有时听到别人的反驳就皱着眉摇摇头,但其实他并不太懂得聂赫留朵夫的话,往往要等别的农民用他们自己的话重新解释一番,他才明白。 倒是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小老头比较懂得聂赫留朵夫的话。 这个小老头瞎了一只眼睛,脸上几乎没有胡子,身穿一件打过补丁的土黄布紧身外衣,脚上套着一双后跟磨歪的旧皮靴。 聂赫留朵夫后来知道他是个砌炉匠。 这个小老头飞速地动着眉毛,留神倾听,立刻把聂赫留朵夫的话翻译一遍。 那个身材矮壮、留着雪白大胡子、一双机灵炯炯有神的眼睛的老头儿也很能领会他的话,并且找各种时机插几句嘴嘲弄东家,借此卖弄自己的小聪明。 退伍士兵看样子也很懂事,可惜长期的士兵生活使他头脑迟钝,而士兵的习惯又使他讲起话来叫人摸不着头脑。 对这事态度最认真的是那个声音低沉、鼻子很长、蓄有一小撮山羊胡子的高个子。他穿着一件干净的土布衣服和一双新树皮鞋,完全懂得聂赫留朵夫的话,而且非不得已不开口。 还有两个老头儿——一个就是昨天在会上坚决反对聂赫留朵夫一切建议的牙齿脱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