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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复活(中)〔俄〕列夫. 托尔斯泰-第7章

小说: 复活(中)〔俄〕列夫. 托尔斯泰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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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事您已经说得够多了,用不着再说了。”她好容易忍住笑说。病房里不知怎的喧闹起来。 传来孩子的哭声。“他们好象在叫我。”她不安地回头望望说。“好吧,那么再见了。”他说。她假装没有看见他伸出来的手,没有跟他握手就转过身,想把她得意的神气竭力掩饰起来,沿着走廊的长地毯快步走去。“她身上起了什么变化?她在想些什么?她有什么感受?

    是她要考验我,或是真的不能原谅我?她是无法把她的思想和感受说出来,还是不愿说?她的心肠变软了,还是仍怀恨在心?“聂赫留朵夫问自己,却怎么也回答不出来。 他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她变了,她的心灵里发生了重大变化。 这个变化不仅使他同她联结起来,而且使他同促成这变化的上帝联结起来。 这样的联结使他欢欣鼓舞,温暖充满心间。玛丝洛娃回到放有八张童床的病房里,听从护士的吩咐开始铺床。 她铺床单的时候腰弯得太低,脚底一滑,差点儿跌倒。 脖子上扎着绷带的一个男孩,正在休息,看见她差点儿跌跤,笑起来。 玛丝洛娃也忍不住,在床边一坐,发出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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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亮而富有感染性的笑声,几个孩子被逗得哈哈大笑。 护士生气地对她嚷道:“笑什么?

    你以为你还在原来那种地方吗!

    快把饭拿来。“

    玛丝洛娃不作声了,拿起食具到护士吩咐她的地方去,但当她同那个扎着绷带、被护士禁止笑的男孩相互看了一眼之后,又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天白天,当房间里没有人时,玛丝洛娃几次从信封里取出照片,快速欣赏一下。 晚上下班以后,她回到同另一个助理护士合住的房间里,又从信封里把照片取出来,含情脉脉地一动不动仔细察看着照片上的那几个人、他们的服装、阳台的台阶、灌木丛,以及灌木丛前面他的脸、她的脸和两位姑妈的脸,看了很长时间。 她看着这张发黄的褪色照片,怎么也看不够,特别是对她自己,对她那张额上鬈发飘飞的年轻美丽的脸看得出了神。 她看得这样专心致志,连那个跟她同住的助理护士走进屋子,她都没有发觉。“这是什么?是他给你的吗?”身体肥胖、心地善良的助理护士弯下腰来看了看照片,问道。“这难道是你吗?”

    “不是我又是谁?”玛丝洛娃笑吟吟地瞧着同伴的脸说。“那么这是谁?就是他?这是他母亲吗?”

    “是姑妈。 你难道看不出来?”玛丝洛娃问。“怎么看得出来?一辈子也认不出来。 整个模样都变了。我看离现在都有十年了吧!”

    “不是几年,是隔了一辈子。”玛丝洛娃说完。 她的活泼样儿突然消失了。脸色变得阴郁,眉毛之间一条皱纹凹进去。“怎么样,那边的生活一定很轻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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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轻松。”玛丝洛娃闭上眼睛,摇摇头说。“服苦役都比那儿强。”

    “那怎么会?”

    “就是这样。从晚上八点钟忙到早晨四点钟。天天这样。”

    “那为什么不抛下这种生活呢?”

    “抛是想抛的,可是办不到。 说这些做什么!”玛丝洛娃说着,霍地站起来,拿起照片往抽屉里一扔,愤怒的眼泪好容易忍住,砰地一声带上门,跑到走廊里。 刚才她瞧着照片,觉得自己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迷迷糊糊地想起着她当年是多么幸福,现在要是同他在一起又将是多么幸福。 同伴的话使她想起她目前的处境,那边的生活也使她想起来了。 ——那种痛苦的生活,她当时只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却不让自己去深入思量。 现在她才清楚地想起那些痛苦的夜晚,特别是谢肉节的夜晚,等待那个答应替她赎身的大学生的她。 她想起那天她穿着一件酒迹斑斑的袒胸红绸连衣裙,蓬乱的头发上系着一个大红蝴蝶结,精疲力尽,喝得醉醺醺的,直到深夜两时才把客人们送走。 趁跳舞间歇,她在那个瘦得皮包骨头、满脸粉刺的给小提琴伴奏的弹钢琴女人旁边坐下,把自己的悲惨遭遇向她诉说。弹钢琴女人也诉说她处境的不幸,很想改变环境。 这当儿,克拉拉也走到她们跟前。 她们三人立刻决定抛弃这种生活。 她们以为这个夜晚已经过去,刚要走散,忽然听见有几个喝醉酒的客人在前厅喧闹。 小提琴手又拉起前奏曲,女钢琴师也使劲又敲着琴键,弹奏卡德里尔舞曲第一节,用的是一首欢乐的俄罗斯歌曲。一个穿燕尾服、系白领带的矮小男人,满头大汗,酒气醺天,打着饱嗝,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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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一把搂住她的腰。 到弹第二节时,他连燕尾服也脱掉。 另外一个留大胡子的胖子,也穿着燕尾服(他们刚从一个舞会上出来)

    ,搂住了克拉拉的腰。他们旋转,跳舞,叫嚷,喝酒,闹了好一阵……就这样,年复一年,一年又一年过着同样的日子。一个人怎么能不变!

    归根结蒂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对他的旧恨顿时又涌上心头。 她真想把他痛骂一顿。 她后悔今天错过机会没有对他说:她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她决不受他欺骗,不让他在精神上利用她,就象从前在肉体上利用她那样,也不让他借她来显示他的宽宏大量。她又是责备他,又是怜惜自己。 她很想喝点酒来浇灭心头的怒火。 要是她此刻在监狱里,她就会不遵守诺言,喝起酒来。在这里要喝酒,除了找医士,没有别的办法,可是她害怕医士,因为他老是纠缠她。现在她厌恶同男人来往。她在走廊长凳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小屋子里,没有答理同伴的话,而为自己饱经沧桑的身世哭了好半天。

    十四

    聂赫留朵夫在彼得堡有三件事要办:向枢密院提出上诉,要求重新审查玛丝洛娃案;把费多霞的案子提交上告委员会;受薇拉之托到宪兵司令部或者第三厅去要求释放舒斯托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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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让一个做母亲的与关在要塞里的儿子见面。 为了这事薇拉给他写过信。 这两件事他并在一起,算作第三件。 再有就是教派信徒的案子,他们因为诵读和讲解福音书而被迫离开家人,流放高加索。 其说是答应他们,不如说是自己下定决心,一定要使这个案子真相大白。自从聂赫留朵夫上次访问玛斯连尼科夫,特别是回乡一次以后,他不是随便断定,而是全身心感觉到,他开始憎恶他生活在其中的那个圈子,憎恶那个为了确保少数人享福而迫使千万人受苦并且竭力加以掩盖的圈子。 那个圈子里的人没有看到,也看不到穷人的苦难,因此也看不到自己生活的残酷和罪恶。 聂赫留朵夫现在同那个圈子里的人交往,不能不觉得厌恶,不能不责备自己。 不过,长期的生活习惯又把他吸引到那个圈子里去,他的亲友也吸引着他。 而主要是因为要办理他现在唯一关心的事——帮助玛丝洛娃和他愿意帮助的其他一切受难者,他不得不求助于那个圈子里的人,尽管那些人不仅无法使他尊敬,而且常常使他感到愤慨和蔑视。聂赫留朵夫来到彼得堡,在姨妈察尔斯基伯爵夫人家住下。 他的姨父做过大臣。 他一到姨妈家,就落到同他格格不入的贵族社会的核心里。 他很反感这样,但又无可奈何。 要是不住姨妈家而住旅馆,那就会把姨妈得罪。 而他知道姨妈交际广阔,对他要奔走的各种事可能极有帮助。“啊,关于你,什么事我听到啦?真是太奇怪了。”姨妈等他一到马上请他喝咖啡,这样对他说。“你简直是霍华德!

    你帮助罪犯,视察监狱,平反冤案。“

    “不,我连想都没有想过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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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很好。 不过,这里面好象还有什么风流韵事吧。 嗯,你倒说说!”

    聂赫留朵夫把他同玛丝洛娃的往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我记得,记得,可怜的爱伦对我说起过,当年你住在那两个老太婆家里,她们好象要你同她们的养女结婚。”察尔斯基伯爵夫人一向瞧不起聂赫留朵夫的两位姑妈。“原来就是她吗?她现在还漂亮吗?”

    这位姨妈今年六十岁,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兴致勃勃,很健谈。 她的身材又高又胖,唇上有黑色汗毛。 聂赫留朵夫喜欢她,她生气蓬勃和快活开朗的性格使他从小就受到影响。“不,姨妈,那件事已经结束了。 我现在只想帮助她,因为第一她被冤枉判了刑,我有责任。 再说她这辈子弄到如此地步,我更是罪责难逃。我觉得我应该尽一切力量替她奔走。”

    “可我怎么听人说你要同她结婚呢?”

    “是的,这样的想法我有过,可是她不愿意。”

    察尔斯基伯爵夫人扬起眉毛,垂下眼珠,惊讶地默默瞧了瞧外甥。 她的脸色顿时变了,现出高兴的样子。“嗯,她比你聪明。 嘿,你可真是个傻瓜!你真的想同她结婚吗?”

    “当然。”

    “她干过那种营生,你还愿意同她结婚吗?”

    “更加愿意了。 因为我是罪魁祸首。”

    “哼,你简直是个蠢货。”姨妈忍住笑说。“十足的蠢货,但我就喜欢你这种十足的蠢货。”她反复说,特别喜欢“蠢货”这个名词,因为她认为这个名词确切地表明了外甥的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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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力和精神状态。“说来也真凑巧。”她说下去。“阿林办了个出色的抹大拉收容所。 我去过一次。 她们真叫人恶心。 我回来从头到脚都好好地洗了一遍。不过阿林办这事是真心真意的。我们就把她,你那个女人,交给她吧。 要叫她们这批人改恶从善,再没有比阿林更有办法了。”

    “不过她被判服苦役了。我就是来替她奔走,要求把这个判决撤销。 这是我来求您的第一件事。”

    “原来是这样!那么她的案子归哪里管呢?”

    “枢密院。”

    “枢密院吗?

    对了,我那个亲爱的表弟廖伏什卡就在枢密院。 不过他是在那儿的傻瓜部里办事,当承宣官。 至于真正的枢密官我可一个也不认识。 天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不是德国人,什么盖啦,费啦,德啦,无奇不有,就是什么伊凡诺夫啦,谢苗诺夫啦,尼基丁啦,再不然就是什么伊凡宁科啦,西蒙宁科啦,尼基丁科啦,五花八门,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好吧,反正我对丈夫说一下就是了。 他认识他们。 他什么人都认识。 我会对他说的。 但你对他得交待清楚,我的话他总是听的。 不管我说什么,他总是说什么也不明白。 他这是存心装不懂。 人家个个听得懂,就是他听不懂。“

    这时,一个穿长统袜的男仆端来一个银托盘,一封信在上面放着。“正好是阿林写来的信。这下子你就可以听见基泽维特的讲话了。”

    “基泽维特是什么人?”

    “基泽维特吗?

    你今天晚上来吧。你就会知道他是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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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了。 他讲得那么动人,就连死不改悔的罪犯听了也会跪下来,痛哭流涕,诚心忏悔。“

    不论这事有多怪,也不论这事同察尔斯基伯爵夫人的脾气多么格格不入,她却狂热地信奉基督教的精神关于赎罪那种学说。 她常到宣传这种学说的聚会场所,有时还把信徒召集到家里。 这种风行一时的学说不仅否定一切宗教仪式和圣像,而且否定圣礼,但察尔斯基伯爵夫人却在每个房间里挂着圣像,甚至圣像连床头上都有,她还参与一切教会仪式,并不认为这同赎罪说有什么矛盾。“对了,应该让你的抹大拉听听他的讲道,她会皈依的。”

    伯爵夫人说。“你今天晚上一定要待在家里。你听听他的讲道。那是位出色的人物。”

    “我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姨妈。”

    “我告诉你,这很有趣。 你一定要来。 那么,你倒说说,你还有什么事要我办?全说出来吧!”

    “还有,在要塞那边也有一件事。”

    “在要塞那边?

    好,我可以给你写一封信,你到那边去找克里斯穆特男爵。 他这人人品极好。 你自己会知道的。 他是你父亲的同事。他就是对死亡着了迷。不过,这也没关系。他这人心地不错。 你在那边有什么事?“

    “我要求他们准许一个做母亲的同关在那边的儿子见一次面。 不过我听说这种事不归克里斯穆特管,它归切尔维扬斯基管。”

    “我可不喜欢切尔维扬斯基这人,但他是玛丽爱特的丈夫。 可以托托她,她肯为我出力的。 她挺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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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要为另一个女人求情。她坐了几个月牢,可是为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不会的,她自己一定知道为了什么。 她们清楚得很。 她们都是罪有应得,这批剃光头的家伙。”

    “是不是罪有应得我们不知道。可是她们在受罪。您是位基督徒,相信福音书,可是心肠这么硬……”

    “这可不相干。福音书是福音书,讨厌就是讨厌。譬如说,我恨虚无党,特别是那些剪短头发的女虚无党,我假装喜欢他是不好的。”

    “您到底为什么恨她们呢?”

    “在出了三月一日事件以后,你还要问原因吗?”

    “那些女人又不是个个都参加了三月一日事件。”

    “还不是一样,闲事她们为什么要管?

    那又不是女人家的事。“

    “那么,为什么您认为玛丽爱特就可以过问那种事呢?”

    聂赫留朵夫说。“玛丽爱特吗?

    玛丽爱特是玛丽爱特。可是天知道她的路数是什么。 一个轻薄的女人倒想教训起大家来了。“

    “不是教训人,只是想帮助老百姓。”

    “没有她们,人家也知道谁该帮助,谁不该帮助。”

    “不过,您要知道,老百姓穷得很。喏,我刚从乡下回来。农民干活干得累死累活,还吃不饱肚子,我们却过着奢侈的生活。这难道合理吗?”聂赫留朵夫不由得受他姨妈善心的影响,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那你是不是要我也去做工而不吃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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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不是要您不吃饭。”聂赫留朵夫回答,不由得笑了,“我只是要人人工作,个个有饭吃。”

    姨妈又拧紧眉头,垂下眼帘,又好奇地瞧着他。“我的好外甥,你不会有好下场的。”她说。“那是为什么呀?”

    这时候,一个身材很高、肩膀宽阔的将军走进房间里来。这就是察尔斯基伯爵夫人的丈夫,一位退休的大臣。“啊,德米特里,你好。”他说,凑过刮得光光的脸颊让聂赫留朵夫亲吻。“你几时来的?”

    接着,他默默地吻了吻妻子的前额。“哦,他这个人真是少见。”察尔斯基伯爵夫人对丈夫说。“他叫我到河边去洗衣服,光吃土豆过日子。十足的傻瓜是他,不过他求你的事,你还是帮他办一下吧。他是个十足的蠢货。”

    她又说。“你有没有听到,据说卡敏斯卡雅伤心得不得了,大家怕她的命会保不住。”她对丈夫说,“最好你去看她一下。”

    “是吗,这太可怕了。”做丈夫的说。“好,你去同他谈谈,我要写信了。”

    聂赫留朵夫刚走到客厅旁边那个房间里,她就对他叫道:“那么要给玛丽爱特写封信吗?”

    “劳驾您了,姨妈。”

    “那么我就在信纸上留一块空白,你自己把那个短头发女人的事写上去,玛丽爱特会叫她丈夫去办的。他一定会办的。你别以为我这人心眼儿坏。她们,就是那批受你保护的人,都很可恶,但我不希望她们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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