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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短篇小说(第九辑)-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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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仔说,做梦。然后转身进了楼梯间,虚掩起门。

    二

    到芳姐店里干活之前,顺子从来没有给人洗过头。她真稀奇,城里人居然连头
都要花钱洗。她离开家,先是走路,接着坐汽车又坐火车,然后就到了福州。听说
大城市好赚钱,她父亲就让她来了。家里的房子本来有三间,去年底被洪水冲掉了
两间,一家五口人就挤在剩下的那一小间内,父亲掐着指头算了半天,也没法弄清
什么时候能把房建上,叹口气,就指望顺子去赚钱寄回了。顺子第一次出门,在福
州走来走去,不知钱放在哪里。经过芳姐理发店时,芳姐正站在门外嗑瓜子。顺子
问你们这里需要人帮忙吗?芳姐上下打量她,问你想来?顺子点头。芳姐说,你会
什么?顺子往里面看,隔着玻璃阿华阿玲正悬着手往客人头上一下一下地抓着,顺
子就说,我会抓头。芳姐一愣,笑起来,说,好吧,你来吧。

    店里白天没什么客人,热闹的是晚上,晚上男人三三两两地来。芳姐做了个示
范,应该这样这样。顺子看明白了,洗头并不难,在客人头上这里抓抓那里压压,
抓痛快压舒服了就行。芳姐问她你想赚钱吗?顺子说想。芳姐说,你想多赚些钱吗?
顺子说想。芳姐说,你想赚很多很多钱吗?顺子没听明白,她晃着头,难为情了一
阵,然后说,我妈妈交代了,老板给多少钱就收多少钱,不能太贪心的。芳姐摸摸
她的头,说,那你先做吧,洗个头十块钱,给你一元。

    顺子很高兴。夏天收稻时,父亲给人帮工,在太阳底下晒一整天,也就得五元
工钱。而她这样躲在屋里,不吹风不淋雨还有空调吹着,只要在人家头上抓抓搔搔,
就可以得一元钱,真的很好。有生意的时候,顺子一天可以洗八九个头,也就可以
得八九块钱,这都是实得的。顺子觉得芳姐虽然脾气不好,但心眼儿好。她看阿华
阿玲有时低声骂芳姐,很不解,她说,芳姐替我们出房租,还管着三顿饭,她很大
方的。阿玲嘴一撇,说,白痴啊你,她从我们身上赚走的不知多多少!

    阿华和阿玲都是北方人,个子高高大大的,有着葱白似的皮肤,透着斑斑红晕,
顺子又黑又瘦又矮,站在她们旁边,怎么看都有点像老牛与小牛。阿玲说,你前后
都这么干瘪瘪的,怎么吃这碗饭啊。顺子愣愣看着她,认真问:为什么吃不了这碗
饭?阿华和阿玲对看一眼,俩人都猛地大笑起来,笑得捂着肚子,大喊痛死了痛死
了。

    阿玲说,这么不开窍的人现在居然还有啊。

    阿华说,我刚来时跟她其实也差不多。

    一个月做完后,芳姐递给了顺子一百八十五元钱。顺子暗暗记了个帐,她觉得
应该有两百六十一块钱,但芳姐只给一百八十五,她也就算了。上午拿了钱,中午
她就去了邮局,汇一百五十元回家,她想父亲正等着钱。阿玲问她,一百五十块钱
能做什么?

    顺子说一百五十块钱够我们家过整整三个月。我们家还要攒钱盖房子哩。

    阿玲说,就你?就这钱?盖房子?

    顺子知道阿玲阿华有钱,她们一件件新衣服不断买,一转身不要了,就送给顺
子。顺子说我不要你们的东西。阿玲很奇怪,说,我们的东西都不要,那你要谁的
东西?

    顺子说,我要自己的东西。

    阿玲回头望望阿华,又指着顺子说,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啊?

    阿华说,你说有就有。

    顺子心里很难过,她觉得阿华阿玲都有点看不起她。这也难怪,她们都比她漂
亮,也比她时髦。福州和闽北距离这么近,而阿华和阿玲家却在千里之外,感觉上
倒像顺子是外省人了。顺子对德仔说,你住在这里真好,你住在这里真是好极了!
德仔伸个懒腰,边往外走边说,累死我了,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啊。顺子叫:德仔。
德仔站住,回过头来问:什么事?顺子想了想,觉得还有话要说,一时又不知自己
要说什么,就笑笑。

    已经年底了,但福州的天气很奇怪,要热起来,还像初秋似的,穿一件薄薄的
针织衫就行。突然一冷,又冷得天上地上就像个大冰窟,风吱吱地刮着,蛇一样哧
溜钻进骨头深处。顺子从家里出来时,正是夏季,小小的包袱里只草草裹了两件短
袖。天冷了,顺子只好到夜市买了几件冬衣,不是一次性地买,而是冷一点,买一
件,再冷一点,再买一件,有些像被天气逼得一步步后退的味道。芳姐说,反正也
是买,顺子你不如一下子买回算了,免得冻成这样了才跑夜市。顺子摇摇头,说,
我没钱。

    芳姐靠到椅子上,两条腿悠悠晃着。店里这会儿只剩下两个人,阿华和阿玲都
被客人带出去了。她们喜欢被人带去,到外面又有吃又有玩还能多挣钱。芳姐说,
顺子,你羡慕不羡慕阿华阿玲啊?

    顺子说,不羡慕。

    芳姐说,你看她们活得多好。

    顺子说,我觉得不好。

    芳姐说,有什么不好?

    顺子说,就是不好。

    芳姐说,我做人有分寸,我不会逼人做不愿意做的事。不过,女人嘛,也就是
那么回事,能赚钱不去赚,就傻了。

    顺子抿起嘴,很固执的样子。顺子在心里说,我不傻。

    以前芳姐跟阿华阿玲一样,这是顺子听来的。芳姐干了几年,挣了一些钱,就
自己开店当老板。现在芳姐也不是完全上岸了,如果有人找芳姐,开出好价钱,芳
姐也愿意。但芳姐年纪上了三十,脸上有了皱纹,肯出大钱的男人已经很少,芳姐
又不愿降低身价,就算了。反正小姐遍地都是,而芳姐也不愁那一些钱了。不过芳
姐对蔡老板是例外的,蔡老板有时把芳姐带出去,或者就在芳姐的房间里,听说蔡
老板都不怎么给钱,反而是芳姐今天买这个明天买那个送给蔡老板。

    阿华和阿玲洗一个头得三块钱,顺子做满三个月后,手艺已经很熟练了,芳姐
就说可以给她加到每个头两块钱,但说归说,说过之后,芳姐却没有给她钱。阿华
有些看不过去,对顺子说:你向她提出来嘛,你不说,她装死不给你。这件事让顺
子心里挺不舒服的,她很想多挣钱,多挣了,就能多寄回家。可是讨钱的话好像会
烧她的舌头,每次刚聚集到嘴里,马上就烫得她赶紧咽下去了。

    德仔说,你呀,被人骗死了,还是呆呆站着!老板的心都是黑的,你不争白不
争。

    顺子看看德仔,觉得他有些生气。德仔不常生气,但他也不常高兴。每天他的
衣服都是脏的,脸色都是青青的。三顿饭中,德仔有两顿是吃蔡老板的,都是快餐,
一盒米饭两三样青菜,而早上,德仔舍不得花钱,就省下了。顺子想德仔挺可怜的,
德仔比她可怜,跟德仔一比,她吃的要好一些,住的也好,还不怎么花力气,就是
少挣一些钱又有什么关系呢,算了,别说了,说了芳姐不高兴。这么一想,顺子就
把这件事放下了。她跟德仔不同,她脸上每天都是笑眯眯的,好像一肚子是喜事,
乐也乐不完。

    有几个客人来店里时,专门点顺子洗头,他们说,这丫头可爱。

    蔡老板也喜欢让顺子洗头。蔡老板以前每次来都是芳姐亲自洗,但有一次蔡老
板来时,芳姐手上正有客人,顺子就替蔡老板洗。洗过之后,蔡老板就只要顺子洗
了。

    芳姐嘴上没说什么,但脸上却挂不住,蔡老板一走,就生着法子骂骂咧咧的出
气。顺子刚开始没明白怎么回事,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晚上回宿舍睡觉时,她
向阿玲讨教,她说,阿玲,芳姐怎么了?

    阿玲说,你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

    顺子老老实实地说,真不懂。

    阿玲说,那老母猪要找个窝,她怕你占了窝,傻瓜!

    这句话顺子还是听不懂,但她看阿玲好像有些不耐烦了,便闭了口,自己细细
左想右想。第二天,她终于模模糊糊地知道个大概了,就跟芳姐说,芳姐,以后我
不给蔡老板洗头了。

    芳姐似笑非笑地咧咧嘴,说,这事由不得你,这事得听蔡老板的。

    顺子低头想想,觉得也是,蔡老板叫她洗她能不洗吗?蔡老板出钱,蔡老板是
客人,芳姐自己就说过客人就是上帝,我们可以得罪祖宗十八代,但不能得罪客人。

    三

    蔡老板胖胖的,脖子已经粗得找不到了,肚子也顶出老远。这种模样的男人顺
子以前在老家几乎从没有见到过,她以前见到的男人都跟她父亲差不多,瘦瘦的,
焦黑焦黑的,一层皮后就是一堆凹凹凸凸的骨头了,而且身体的突起部分也跟蔡老
板完全相反,都是后背弯出去了,肚子却往里抠出一条硬绑绑的弧线。看不出蔡老
板究竟有几岁了,不过一定比芳姐大,芳姐有时会撒娇,靠在他身上哥长哥短地叫
着。蔡老板一伸手摸摸芳姐的屁股,算是回答了。

    蔡老板喜欢摸屁股,阿华阿玲的他也摸。他的手好像是个灵敏度很高的开关,
一碰到那三副圆滚滚的屁股上,立即就有一大堆的笑乱轰轰地应声而起。顺子刚开
始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屁股又不是胳肢窝。她有次试了试,手往后转去,用
五个指头挠挠自己,隔着裙子和短裤,只觉得好像有几条虫子爬过,一点也不好笑,
只有不舒服。

    蔡老板以前是不会摸顺子屁股的,好像有谁下了命令似的,来店里的客人都不
摸顺子。但是,最近有了一些变化,顺子给蔡老板进行头部按摩时,冷不防会觉得
腿上某块肉一紧,又迅速一松,好像是不小心碰到了电源,电击穿越那块肉,沿着
血液冷冰冰地蔓延开,让她全身的毛孔齐刷刷立起来,如同一片密不见天的树林。
蔡老板此时贼头贼脑的像一只螃蟹,但这只螃蟹闭着眼,仿佛正尽情享受着按摩的
喜悦。顺子从镜子中望望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几乎开始相信是自己产生了错觉,这
时,蔡老板的大拇指与食指又抵达她腿上某一块肉了。

    芳姐把这一切都看到眼里。

    芳姐还是装出有说有笑的样子,但她只是对蔡老板说笑,对顺子却不说也不笑。
顺子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当然这预感很恍惚,还没等她伸手去抓,就已经飘走了。
如果顺子是阿华或者阿玲,她肯定不会呆头呆脑地站在那里,任由人家把网布好,
把刀磨好。她现在真是连一只兔子都不如。

    芳姐领来一个男人,芳姐说,他叫辉哥。

    辉哥个子很矮,看上去像顺子一样还没发育似的。但辉哥的脸与顺子不一样,
顺子脸像苹果一样光滑,闪着喷香的光泽,辉哥却涩涩的有着一道道细细的皱纹,
而且很苍白,像是几年没吃过一顿饭了。

    芳姐叫顺子给辉哥倒茶。又叫顺子给辉哥洗头。再叫顺子你陪辉哥出门玩玩吧。

    顺子整个人突然被魔法定住了,愣在那里一动不动。芳姐脸有些难看了,她过
来推顺子。顺子被她推醒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吼了一声:我不去!

    芳姐说,不去你在这里就呆不下去了。

    顺子说,呆不下去就呆不下去!

    火车从闽北出发,还未到达福州之前,坐在火车上的顺子对男女之事真的还十
分不清楚。她那时觉得男人和女人无非是分类不同罢了,区别只在于男人站着小便,
女人蹲着小便。就好像稻子与麦子,播种,扬花,抽穗,割下,吃掉,其实都是各
干各的,彼此间并没有多少关系。进了芳姐这个店后,顺子却看到稻子和麦子互相
绞在一起,呼啸着跑过来跑过去,喷出一束束幽光。顺子被光刺得有点睁不开眼,
脑子也被刺糊了,懵懵懂懂的深一脚浅一脚。

    从店里出来,沿着河边走几十米,再往一个小路拐进十几米,就是蔡老板的工
地了。工地上一层层搭着竹架子,外面布着一圈尼龙网,好像里头包着什么不想让
人家看到的秘密似的。顺子想,我不是来看什么秘密的,这房子跟我一点都没有关
系,再大的秘密又怎么样呢?我只是来……顺子猛然一怔,她的双脚下意识迈过来
的,她到这里来干什么?找蔡老板?不是,那么就是找德仔了。

    工地上吊着灯,叮当叮当地传出挑砖砌瓦的声音。德仔还未下班,顺子决定留
下来,留在阴影中等德仔。能指望德仔什么呢?不知道。反正她只好找德仔了,没
有其他人可找。比如说她现在正在水中,水快淹过头顶了,她扑腾扑腾着,只看到
一根稻草,她当然就只好伸出手,将稻草一把抓住了。

    但是德仔不愿意当稻草。德仔从面前经过时,顺子往外一跳,叫道:德仔!德
仔被吓得往后猛退几步,声音都哆嗦了,他说,你,你神经病啊!

    顺子突然把这个场面与小时候玩的捉鬼游戏联系起来,不觉乐了,咯咯笑起。
德仔更不高兴了,他瞪过一眼,眼白在黑暗中像两道鬼火一闪。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德仔声音很大,不知道是不是颠倒过来,他认为自己见到鬼了。顺子本来还在笑,
被他一喝,一下子醒转了。她说,德仔,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德仔说,我困了,累死了。

    顺子说,就几句话,求你听听。

    认真算起来,顺子也读到小学五年级,但这期间她今天要砍柴不去上学,明天
要放牛不能去上学,总之她坐进教室的时间是非常有限的,因此她的文化也非常有
限,通常的情况下,写五个字中,如果只出现三个错别字,就算她超水平发挥了。
至于说话,简直比写字更不如,她常常很难一下子就让词达意起来。

    德仔听来听去没听明白,他问,你钱挣够了,打算洗手不干了?

    顺子说,你怎么骂人了?

    德仔说,我骂你什么了?

    顺子说,你骂我是鸡。

    德仔说,你难道不是鸡?

    顺子说,我不是。

    德仔说,那你是什么?

    顺子说,我是顺子。

    德仔冷笑一下,说,那还不一样?

    顺子说,当然不一样,我是顺子,我跟她们不一样。

    德仔说,不一样也是鸡。你挣钱比我痛快,我要是女的也去做鸡。

    顺子迟疑了两步,突然往下一蹲,头搁在膝盖上,大声哭起来。

    德仔挺意外的,挠挠头左右看看。路上静静的没有一个人,沿河排列站立的樟
树悉卒响着,有叶子东一片西一片地落下。德仔说,起来,快回去,跟鬼哭似的,
我今天晚上都被你吓死了。顺子不起来,哭得更大声。附近有住户被吵醒,打开窗
四下张望。德仔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顺子还是不动。德仔犹豫了会儿,跺一下脚,然后转了身,很快地走掉。

    顺子抬头看看,见德仔真的走了,就收了声。真奇怪,刚才她一直想忍住,她
根本不想在德仔面前哭,可是越忍竟越伤心,五脏六腑好像比赛似地争着弄出悲痛
欲绝的样子。谁知德仔一走,它们就一下子跑到了终点,宣布比赛结束。顺子站起
来,觉得自己应该干嘛,却想不要出干嘛,便一步一步慢悠悠地往关尾街走去。

    阿华阿玲被客人带走了,还没回来,芳姐关着门,不知道有没有人在里头。从
楼梯间经过时,顺子故意把脚踩得卟卟响。这个没良心的德仔!这个坏蛋德仔!她
嘴里嘟噜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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