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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一弓远去的驿站-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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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落在小大把儿脸前的小竹筐里。“哪有你这样贪 心的?”莲子数落刘铁头,“吃着碗里的,还抢着人家没吃饱的!”不多时,油饼又打着旋 儿,从刘铁头的头上飞过去。大家都看花了眼。刘铁头也自觉没趣,退到一旁说:“算你小 子有福!”

  刘铁头吃完了蒜面,就带着手下的“麦客”去树阴下歇晌。老爷爷却说:“新场上的伙计 不要走。”大家说,咋了?老爷爷说:“后半晌有雨,不能歇晌了,要赶紧抢场。”大家纷 纷说,日头像火盆扣在头上,哪儿来的雨?老奶奶莲子也说:“你眼都看不见了,还能看见 天上有雨?你好好歇着!”老爷爷摸着锨把说:“你们摸摸,锨把出汗了。”他听见挑水的 勾担环在响,又说:“你们摸摸扁担出汗没有?”瘦老汉摸摸扁担,说:“可不是,扁担也 出汗泛潮了!”老爷爷说:“你们再找找蚂蚁洞,看蚂蚁搬家没有?”老奶奶就跑到泡桐树 下,望着蚂蚁洞喊叫起来:“哎呀,蚂蚁正排着大队搬家哩!”老爷爷说:“蚂蚁大搬家, 大雨哗啦啦。真的不能歇晌了,抓紧打场吧,我今天的工钱,就分给大家了。”大家说,咋 忍心要你的工钱?吃了东家这顿蒜面,就不能叫麦泡在场上!都麻利打场去了。瘦老汉说: “这些天,我跟你学扬场也学出一些门道了,我也算半个人。”老爷爷对瘦老汉说:“你对 刘铁头说说有雨,干不干在他。”

  刘铁头正躺在树下打呼噜,被人叫醒了,一肚子不高兴,看看天说:“太阳像火伞,那娃 子躺在凉荫儿里养神,叫别人替他扛火伞,能的他!反正东家发话了,大不了是个平手!” 仰巴脚又睡了。

  这边却忙坏了老奶奶莲子。婶娘说,小大把儿这眼病用柳叶儿泡水才能洗好。老奶奶就说 :“这得上树,用得着我这双大脚片了,你们别再说我疯张!”她上树采了柳叶,泡上了柳 叶儿水,又假意对婶娘说:“婶儿,你去给小大把儿洗眼吧。”婶娘说:“你没看见我正在 和面,晚上还得蒸二十斤面的蒸馍。”老奶奶又对嫂子说:“嫂,你去给那娃子洗眼吧。” 嫂子说:“你没看见我正喂你小侄儿吃奶?你去吧,不能叫咱爹少了这员战将。”老奶奶心 想,巴不得呢!

  老奶奶莲子端着一盆柳叶儿水,曲里拐弯儿找到草棚里才找到了小大把儿。小大把儿发烧烧 迷糊了,正就地躺在凉席上张嘴大喘气。老奶奶鼓起勇气,一摸他的额头像烙饼的热鏊子, 就慌忙端来一盆冰凉的井水,在水里涮了手巾,溻在他的额头上;又把手掌握成漏斗状,舀 着柳叶儿水给他冲眼。小大把儿就地平躺着,她站着、蹲着都不顺手,看看四下里没人,干 脆跪在席上,伏下身子,向他眼上吹了一口气,说:“小大把儿,我给你治治眼病中不中? ”小大把儿打着呼噜,昏沉不动。她就咬断了一截麦葶儿,把他肿胀的眼皮撑起来,捏着柳 叶儿向他眼里冲水,又努着嘴唇向他眼里吹气儿。一缕缕温热的、妖妖娆娆的小风,从网满 了血丝的瞳仁上掠过,小风摇了摇尾巴,柳叶水涌动了一下,就把一截暗藏杀机的麦芒从眼 皮底下冲了出来;又在另一只眼睛里逐出了一粒草籽儿。莲子捏着麦芒和草籽儿,向它俩啐 了一口,用指尖远远地弹出去,说:“你咋不害那个人去!”又拿手巾浸了柳叶儿水,溻在 小大把儿的眼皮上。小大把儿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手也扒拉了一下,触在莲子胸前的“小 山包”上,她身上顿时起了一阵异样的战栗,血液涌到了脸上。

  起风了,带有雨腥味儿的西北风摇乱了满树绿叶,大杨树前仰后合,使得一个十六岁的闺 女心旌荡漾。她想再为这个被疲劳和病疼撂倒了的大小伙做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应该做点 儿什么。乌压压的云彩风涌而来,天上忽闪闪扯起一条蛇形闪电,如同在头上甩了一鞭,接 着又轰隆隆炸开了一个霹雳,她就惊叫了一声,伏下身子,紧贴在一个宽阔结实的胸脯上。 两根檩条一样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肢。他们好像被自己惊呆了,互相搂抱着一动不动 ,等候着自天而降的惩罚。铜钱大的雨点“噗噗”地冒着白烟儿,砸在两个火热滚烫、绞缠 在一起的人体上。

  叫我表侄的那个人说,我老奶奶好比一个粉白细嫩的面团,就是在这样一个风云突变的时 刻叫那个小大把儿揉了几下就发开了;又好比一个青不溜丢儿的生瓜蛋蛋登时变成了水蜜大 桃,叫我们穷得叮当响的老张家给摘走了。

  打麦场上的较量以我老爷爷取得的两个胜利而告终。

  不服输的刘铁头留下了一场泡在雨水里的麦粒儿不辞而别。

  夜里,一个人影影悄没声儿地钻进了牲口屋,在牛槽前一闪,又溜出了牲口屋,消失在大 雨茫茫的原野上。后半夜,白河发了大水。天亮时,白河下游捞上来一个大头男人的尸体, 认识他的人说:“一块铁疙瘩掉到水里,哪有不沉底儿的!”

  天亮时,大牛倒在牛圈里倒沫,倒出了一摊血水。老爷爷的眼刚刚消肿,急忙来到牛圈 。 牛脑袋向他怀里一靠,又吐了一口鲜血,瞪着眼死了。牛眼定定地瞅着我老爷爷。老爷爷抱 着牛头大哭,说:“它还年轻着哩,它有冤情,还没顾上给我留话哩!”剥牛皮时,老爷 爷不忍心看,忙把脊背扭过去,流着泪说:“毛病出在胃里。”牛胃里剥出了一把钢针,牛 槽里也找到了一把钢针 ,掺和在大牛没能吃完的碎秆草里。老爷爷说:“我不说这个人 是谁,反正,他叫水吃了。”

  此后,老爷爷就成了支取两份工钱的大把式。

 
5。卷席筒  
张一弓  
 

  老爷爷扛了四年长活,这就使他有了充分时间去营造一个庄稼把式的权威,同时去创作流 传至今的风流故事。农闲季节,东家不用短工,后院只剩下老爷爷和瞎了一只眼的车把式。 车把式兼管喂牲口,夜晚睡在牲口屋,长工屋只剩下老爷爷一个人。车把式的耳朵也不好使 ,这就成全了老爷爷与老奶奶的万种风情。

  老爷爷和老奶奶都由于较少地接受文明的教化而躁动着人类幼年时代的野性,昏暗狭小   
的 长工屋似乎容纳不下他们的风流故事,要回到大自然的怀抱才更能点燃爱的欲望和燃烧欲望 的激情。老爷爷从长工屋后墙上越窗而出,再抱着老奶奶穿过紫穗槐的绿阴,来到一个池塘 旁边,那里有一块伸进池塘的楔形小岛,水杞柳在岛上擎起了一把绿伞,厚茸茸的草地上盛 开着洁白和粉红的野百合花,毛茸茸的野麦穗儿挂着晶莹的露珠,映着天上的星星。那是水 鸟钻在花丛里配对儿的地方,车把式却在那里发现了“鱼精”。

  车把式说,一条黑不溜秋的大鲶鱼跟一条白亮亮的白条鱼儿常常在云彩半掩着月亮的夜晚 浮出水 面,泼喇喇搅得水响,摇乱了池塘里的荷叶,然后就绞缠在一起跃出水面,横在草地上活蹦 欢跳如鲤鱼打挺。白条鱼儿不住地扭身曲尾,黑鲶鱼不停地跃起跃落。野鸭受惊地钻出芦苇 ,拍打起一溜儿水花飞上了天空。一黑一白的“鱼精”又从草地上直竖起来,骇人地爬到了 水杞柳上,水杞柳不停地打着哆嗦,柳阴里传来夜鸟的惊鸣。车把式看得心惊肉跳,浑身燥 热,就在天亮时鼓起勇气,去小岛边上插了一圈枣树圪针。

  老当家没有听说过鱼精的故事,倒是为女儿的一双大脚愁白了头。在女子都裹了“三寸金 莲”的时代,莲子的大脚就成了举世公认的家丑。老当家重金托付过一打以上的媒人,在方 圆二百华里的范围里往来穿梭,进行拉网式游说,人家一听是大脚,就好像看见了怪物;再 说她怎样的花容月貌,那就加倍地证明是个怪物。到了莲子二十岁那年,南阳有一个从海边 来的盐商中年丧妻。海边渔村的女人不裹脚,盐商不嫌弃大脚女人。他听说白河边有一个大 脚美人儿还待字闺中,特地登门拜望。他来时,老当家让莲子拿着线拐子在院子里来回奔跑 ,跟嫂子捉对儿拐线。盐商见莲子面如桃花、身段窈窕,就神魂颠倒,惊为大脚仙女儿下凡 ,当即下了聘礼。我老奶奶没有婆家不着急,有了婆家倒是急出了石破天惊的新闻。

  那天天不亮,老当家掐指头算着,迎亲的花轿已经出了南阳,才忽地发现住在后楼上的莲 子姑娘找不见了。他急忙骑马到路上拦住花轿说,女儿得了紧病,只能再改个“好”了;接 着又发现小大把儿也没了踪影,才知道发生了天崩地裂的家丑,又急派差役给盐商退回了彩 礼,捎信说,莲子姑娘薄命,叫天上的王母娘娘接走了。盐商偏偏是个多情的主儿,让差役 抬回了彩礼,说莲子姑娘死了也是他家的人,要把灵柩送回老家安葬。老当家心急火燎,连 夜在“老女坟”地造了一座假坟。盐商在假坟上烧了香表,说了一句“红颜薄命!”挥泪而 去。

  上演了假出丧的闹剧以后,老当家一病不起。

  老当家死也想不明白,莲子是怎样从后楼上飞出去的。他叫来莲子的哥嫂盘问。哥嫂说, 俺两口就住在后楼下层,把着关口哩!夜夜插门栓,还支着顶门棍;前院去后院的侧门也是 上了锁的,钥匙就系在你老人家的裤腰带上。别说那么大个人,就是一只蠓蠓虫也休想飞出 去!爹,咱就认了吧,这是天意!

  老当家又暗中叫来了车把式。老当家问:“你给我说实话,我决不怪罪你,你到底见没见 过莲子去你们长工屋?”车把式说:“回东家话,瞎老汉眼不好使,啥也没看见。”老当家 又问:“一点儿动静也没听见过?”车把式说:“回东家话,我耳朵也不好用,啥也没听见 。”老当家急了,“你不要装聋作哑,我不信你看不出一丁点儿毛病!”车把式战战兢兢说 :“回东家话,池塘上倒是闹过鱼精,自从我插上了枣树圪针,也就平安无事了。”老当家 说:“你不要说啥鱼精鱼怪,就说长工屋出没出过毛病?”车把式呜里呜噜说:“要说有毛 病,也只有我那张凉席不洁净。”东家说:“凉席咋了?”车把式说:“一天夜晚闷热,我 从牲口屋去长工屋拿凉席,凉席会自动在床上打滚儿,一滚就滚成一个席筒,席筒滚下床, 又自动直竖起来,移到墙旮旯里直打哆嗦。我想这是山里人编的凉席,山里多鬼怪,没敢动 那个席筒。”老当家骨碌一下眼珠,“你看没看见小大把儿?”车把式说:“床上没人,只 是门后那面墙上多了一根橛子。”老当家问:“啥?橛子?”车把式比划着说:“对,橛子 ,能挂东西的橛子。”老当家问:“橛子又咋了?”车把式说:“我转身出屋,橛子碰了我 一下,我一摸,就说,嘿,天气咋热成这样了?……”车把式咽了一口吐沫,嘴又闭上了。 老当家急头怪脑地问:“说呀,橛子能热成啥样?”车把式结结巴巴说:“回……回东家话 ,橛……橛子上都热……热出汗了,手一摸,黏……黏……黏糊糊的。”老当家愣了一下, 血就涌到了脸上,咬牙说:“你咋不把它拔了,把它撅了,一刀把它剁了?”车把式说:“ 回东家话,我把我的草帽摘下来,挂……挂到橛子上了。这东西,只能遮着盖着不是?”老 当家朝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闭上眼说:“你去吧,可我还是想不明白,她是咋从后楼上飞 出去的!”车把式没有接腔,惶惶然走到门外,又怯生生转回身说:“东家,眼看后院那 棵老桐树都长疯了,树枝都扫着后楼上的瓦片儿了,挨着后楼窗户有一根碗口粗的树枝,是 不是锯了好?”东家直着身子听了,一口气没有喘上来,就瞪着眼倒在床上,再也没有醒过 来。

  来历不明的表叔讲完了这个故事,向我伸手说:“贤侄,就凭这一出‘卷席筒’,你给我 多少酒钱?”我送给他两条好烟、两瓶老酒,再加上两倍的路费。他点了点数,说:“还有 个‘荤段子’哩!”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听老爷爷和老奶奶上个世纪的隐私。他又说:“好, 我给你留着!”

  我不知道他还留下了什么样的“荤段子”。但是我知道,老爷爷回到张庵没多久,就领着 老奶奶去祖坟上摆了供飨,磕了三个响头,说:“爹、娘,我给咱老张家领回一个媳妇。” 又面向西方跪下,烧了一刀黄表,磕了三个响头,说:“岳父大人在上,我和莲子拜罢天地 了!”老奶奶望见烧着的黄表变成几只红蝴蝶飞起来,就哭着说:“黄表起身了,俺爹也认 下你了!”

  老爷爷逼着坟里的祖宗承认了他和老奶奶的合法性以后,就在老祖宗留给他的一亩寸草不 生的“鳖盖地”上找到了“龙脉”,砌了一眼水井,“鳖盖地”变成了水浇地。又领着我老 奶奶,去白河滩上开了一亩生荒。

  接着,老爷爷又制造了一个全村轰动的新闻。

  那时候,因蚕茧行情向南方转移,张庵的桑园一年年地荒芜了,不少人毁了桑园,改种粮 食。一个出了“五服”的族叔要出卖大祖爷留下的一亩“祖桑”。邻村一个姓魏的财主早就 盯住了这个小小的桑园,说它像一个楔子插进了魏家地界,隔断了魏家的地脉,要发家兴业 ,就要买下这桑园。买卖桑园的文书都写好了,手指头上都蘸了印泥,眼看就要按下去。 满园的桑树都哭了,树身上挂满了红得发粘的眼泪。老爷爷急急跑来,说:“慢着,这桑园 是张家老祖宗留下的基业,不能叫它姓魏,还得叫它姓张!”魏财主说:“那你就过来扛长 活吧,我把这个桑园交给你!”老爷爷隔墙撂过去一个钱袋子,说:“这个桑园我买下了! ”他用扛长活攒了多年的工钱买下了一亩“祖桑”。魏家财主说:“好,你就守着桑园吃桑 叶吧!”老爷爷却学会了捏桑杈的绝活儿,一亩桑园捏的桑杈等于种十亩粮食的价钱,桑园 又一年年兴旺起来。魏家财主看得眼红,临死闭不上眼,对儿子留话:“我给你们三十年时 间,要把他老张家的桑园拿过来!”

  有了桑园,老爷爷和老奶奶的爱情传说就有了新的风景。据说是在夏季的夜晚,清风钻进 桑园,梳理着桑树的青枝绿叶,撑起了一把把浪漫的绿伞。一个村的人都能听见,夜鸟在桑 园里彻夜鸣叫,桑树叶儿簌簌地抖到天明。

  在绿伞下边,老奶奶却也做起了噩梦,梦见一堆黄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上,压得她喘不过 气。老爷爷就在晚上扛着铁锨出了村,天亮回来说:“咋样?心口清爽了吧?”老奶奶说: “果真清爽了!”过了几天,老奶奶娘家来人说,“老女坟”上那个土崮堆不见了,不知谁 平了土崮堆,栽上了两棵小松树,引来了成双成对的斑鸠和喜鹊,在嫩树枝上配对儿,活蹦 乱跳、欢叫不已。“老女坟”里从此失去了安宁。到了夜里,没有婆家的女鬼们披发袒怀, 点着绿莹莹的鬼灯,绕着小松树无声地游走,等着属于自己的男人前来认领。老奶奶骇然变 色,手抚着心口说:“你们不要等了,都自找婆家去呀!”

  老爷爷、老奶奶的日子里有一个最大的欠缺,就是他们的爱情种子只长出我爷爷一棵独苗 。这要怪张庵正在裹脚的闺女和已经裹成小脚的媳妇们喜爱跟我大脚老奶奶逗乐,围着她讨 要桑葚儿,还必须是她亲手现摘的长在高枝上的桑葚儿。老奶奶说:“我当是叫我摘星星呢 !”就脱了鞋,光脚爬到树上,将桑葚儿左一个、右一个地抛到树下,妯娌们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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