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一弓远去的驿站-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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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会主席原是贺爷二哥手下的车把式,他一直坐在主席台后边的一个小板凳上,守着一个大 冒狼烟的树疙瘩烤火,没有在会上讲话。民兵把贺爷押回奶奶庙时,他才跟到庙门前说:“ 三掌柜,咱农会不见你的面,有人心里不踏实,怕你啥时候一回来,背靠着你大儿子,站到 十字路口一跺脚,坡底镇又会乱动弹。眼下,我看他们心里也该踏实了,你的态度不赖!” 财娃也领着几个人追到庙门前喊叫,不能就这样拉倒了,他得把财宝交出来!
贺爷病了。他睡在奶奶庙的秆草地铺上,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刘书记有点发慌,急忙叫来 一个中医先生给他号脉,中医说:“老天爷!这脉我还没有遇见过,咋像敲鼓似的,是按照 一定的鼓点儿蹦的。”他眯着眼,号在脉上好大一会儿,又点着头说:“不错,是关爷庙里 敲的那‘将军令’。”接着就口授药方说:“弄点儿关爷庙里的香灰,配上甘草熬汤,喝喝 试试吧!”刘书记没好气地说:“去,去!”又连忙给县上打了电话。县上回话说,再坚持 两天,就是走过场,也得像走过场的样子嘛!
石子媳妇给贺爷送了几天“罐儿饭”。贺爷不睁眼,也不张嘴。石子媳妇的眼泪滴在贺爷脸 上,才用小勺子别开了贺爷的嘴,向他嘴里灌面汤。她看见,泪水正从贺爷眼角里涌出来。
半夜,贺爷又说起了胡话:“跑了,跑了,跑远了!”民兵晃醒了贺爷,问他:“你说啥跑 了?”贺爷没有睁眼,说:“星星,关爷庙上的星星。”
刘书记又急忙给县上打了电话。县上说,适可而止吧,把他送到县上来。
民兵用担架送走贺爷时,石子媳妇慌慌张张跑过来。她借了邻居家的白面,烙了几张油饼, 用手巾包着,塞到贺爷的担架上。贺爷欠起身子说:“石子屋里的,多亏咱家还有你侍候我 ,我这个当叔的谢谢你了!”石子媳妇一听就哭了,说:“俺要谢三叔哩,咱贺家的老人总 算叫我孝敬了一回,俺还得好好活哩!”
财娃也领着几个农民跑过来,却叫刘书记拦住了。
财娃喊叫说:“那一缸元宝还要不要了?这复查不是白搞了!”
13。红色幽默
对于任何一个中共党员来说,这都会是一件终生难忘的事情。
一九五三年春天,毛泽东主席视察H省,姨父作为接待工作的负责人,陪同毛主席视察黄河 ,聆听了毛主席“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的教导。姨父在他的《自述》中写道:“看到 他老人家平易近人,谈笑风生,倍亟辛苦,神采奕奕。多次聆听他老人家的指示和教诲,令 人终生难忘。”但是,姨父又在《自述》中说:“使我感到奇怪的是,他老人家怎么带着一 个大资本家李烛尘到处走?”省委、省府其他领导同志都在费尽心思,“破译”这个非同一 般的政治谜语。
经过反复讨论,大家才豁然开朗,认定这是因为刚刚经过“三反”、“五反”,党内滋长了 “左比右好”、“宁左勿右”的思想,不敢和资本家接近。啊呀,毛主席他老人家是以身作 则,言传身教呀!我们务必触类旁通,做好对资本家及其他民主人士的统战工作。
那么,在我们的统战工作中还存在哪些“左”的影响呢?齐楚苦思冥想后,忽地向省政府牛 副主席责备自己:“我怎么忘了贺胜同志的父亲呢?他是豫西著名的民主人士,土改复查时 受到群众的一些冲击,那是不得已的,后来怎么样了?我怎么忘了这件事情!”牛副主席说 :“是呀,是呀!贺胜同志怎么从来没有向我谈起过这件事情?我只知道这位老先生胡子白 了又跟着儿子闹革命,在太岳分区当过我们的谘议,陈赓将军还特意宴请过他哩!”齐楚感 叹说:“咱们这个省政府只有我一个主席、你一个副主席,好多事情都堆在秘书长身上,再 加上他的父亲受冲击,他竟能不声不响、任劳任怨,真是太难为他了!”
齐楚与他的秘书长进行了亲切的谈话。
“贺胜同志,令尊大人现在何处呀?”
“你忘了?他回去几个月,县里就把他送回来了。”
“哦,那就好!”齐楚如释重负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跟牛副主席商量了,安 排令尊为省政府参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姨父诚惶诚恐说:“有这个必要吗?”
“毛主席对大资本家李烛尘先生待以上宾之礼,还请他做国务院轻工业部的部长哩!难道像 令尊这样对革命作出过很大贡献的人,就不可以当一当省政府的参事吗?参事者,参与政事 之所谓也,难道不可以吗?请你就这一问题给令尊通通气,看他老人家有何意见?”
贺爷听了,却对我姨父说:“大可不必了!”
“爹,这是齐楚他们的意见!”
“已为阶下囚,怎作座上客?”
“阶下囚?言重了,群众运动有些偏激就是了,爹不要给群众怄气!”
“你爹还戴着‘地霸’帽子,判刑一年,正在监外执行。戴罪之身,何能为参事?”
姨父吓了一跳,“啥?你啥时候判刑了,我咋不知道?”
齐楚急让秘书向L县查明情况。L县回话说,那个判决不算数了。原来想,既然省里批准他回 来接受批斗,总得挽个疙瘩了结,就判了他一年徒刑,监外执行,也好向坡底群众有个交待 。刚把这个决定通知他本人,原豫西地委交通员、现任五区区长急向县委汇报,贺雨顺老先 生当年是朱总司令亲自发电报任命的豫西专员,后来又是陈赓将军请到太岳根据地当了谘议 ,电文和请帖,我都亲眼见过!你们怎敢给他戴上“地霸”的帽子,还敢判他一年徒刑?你 们干脆把伪省长刘茂恩送给他那顶“豫西祸首”的帽子再给他戴上,替国民党把他枪毙了拉 倒!县委书记吓出了一身冷汗,没敢叫法院开庭,就急忙把他送回省城,交还给秘书长了 。
“荒唐之极!”齐楚对我姨父说,“请令尊屈就参事之职,决定不变,工作包给你了。”
紧接着,姨父奉国务院之命,调武汉担任管理整个一条长江航运的局长兼党组书记,临走还 在做父亲的说服工作。贺爷叹息说:“好了,好了,你赶紧走吧,我帮助你们落实统战政策 就是了!”
贺爷修剪了花白胡髭,记上了中山装上的风纪扣,背着手走进了参事室。
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省委统战部召开民主人士座谈会,发动大家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 。年高德劭的老参事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却在暗地里鼓动贺爷,你对革命贡献大,你的儿子 又是高干,你不提意见,谁还敢提意见!贺爷颔首称是,就在座谈会上大声说:“好,我对 犬子提点儿意见?”
统战部刘部长没有听清,“什么什么,你对什么人提意见?”
贺爷一字一板地回答:“我是说,我对我的儿子贺胜同志提点儿意见!”
会上的老参事们掩口而笑。
贺爷说:“贺胜同志身为党的高级干部,却不能正确对待一个一心跟着党走的民主人士,是 向贺胜同志猛击一掌的时候了!”
会议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贺爷端着茶杯,对那位民主人士作了客观、公正的剖析,认为此公担任过L县政警队队长和 保安大队长,历史上确有过错,但也曾利用其职务之便,为共产党做了一两件“两肋插刀” 的事情,后来在贺胜同志影响下彻底转变立场,毅然弃旧图新,与贺胜同志肝胆相照,为党 拉起了一支队伍,并因此受到国民党的疯狂报复。贺胜同志对此是完全了解的。但在土改复 查运动中,贺胜同志明知此人家中土地已被国民党全数没收、房屋被毁,所有财物已被掳掠 一空,却仍要把他交给家乡农会,对其进行清算斗争,这不是与敌人站在一个立场上了吗? 我对贺胜同志只有两句话相告:一是“不要过河拆桥”,二是“吃水莫忘打井人!”
会议记录员听糊涂了,发问:“你说的这位民主人士是谁?”
贺爷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就是贺雨顺同志嘛!”
全场轰然大笑,贺爷不笑。
一位老参事问:“你怎么在这里对儿子提起意见来了?”
贺爷答道:“今天所言是国事而非家事,若是家事,我关上家门,拿起笤帚疙瘩打娃子的屁 股就是了!”
会场上再次大笑,贺爷依旧不笑。
齐楚也没有笑。他原来作报告,动员党外人士和省直干部大鸣大放,脸上是堆满了笑容的, 后来不知道他又得知了什么精神,脸上就失去了笑容。他听说贺爷的发言内容后,骇然变色 说:“这位老先生怎么突出奇兵,这一回又要陷进去了!”后来在省报头版显著位置上发了 报道:《贺雨顺攻击党“过河拆桥”》。据说齐楚是审了稿的。他踌蹰再三,删掉了“贺雨 顺‘要打共产党的屁股’”等语,说党报照搬这样的用语不妥,这是政治斗争,不要庸俗化 。
贺爷等于自己伸长了脖子,戴上了一顶“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帽子。但他没有见到过这样 的帽子,把帽子捧在手中,横看竖看,不知为何物,问道:“鄙人毫无资产,咋又变成资产 阶级的右派分子了?”
贺爷从此不再说话,在政协大院里拖起大扫帚扫地之余,钻研起了《资本论》。但他找不到 自己有什么资本,工资却大为减少,供养不起两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子,就把他们分解给他的 长子和次子,由我姨父和明叔资助,贺奶也送到武汉,由我姨父供养。贺爷说:“我没有‘ 剩余价值’了,你们给两个小弟和白发老母提供一点儿‘资本’吧!”
姨父成了父亲表现幽默的对象,连连甩着手,对我明叔说:“你看看咱爹,你看看咱这个糊 涂爹!”
我问明叔,这一次,我姨父受牵连了么?
明叔说,他受到你贺爷的“恶毒进攻”,还会受啥牵连?但他又猛地一愣,说,对,有牵连 ,还牵连得不轻哩!你姨父有一大群孩子正上学,本来就过得紧张,又分给他一位白发老母 和一个刚刚上了大学的弟弟要他供养,日子就很难维持了!你三姨虽说是个厅级干部,却买 了一把小锤子,搜罗自行车的旧轮胎,在武汉街头的地摊上一蹲就是半晌,学会了钉鞋掌的 精湛工艺,揽下了为全家钉鞋掌的全部业务,连你姨父去北京开会穿的皮鞋都是她钉的鞋掌 。你姨父就给了她“一等技师”的称号,相当于现在的“正高”!
我母亲也在一个女子高中被打成了右派,有人撺掇母亲说,你给你三妹、三妹夫写信诉苦嘛 ,你在白色恐怖中掩护过他们嘛!母亲说,不要给他们添乱了,他们连自己的老父亲都顾 不上了!母亲由高中语文教师变成牧羊人的时候,接到过三姨要她“过好社会主义革命这一 关”的来信,还寄来了治疗心脏病的药品。母亲却不知道那是三姨钉鞋掌节余出来的工资所 买的药品。母亲收下药品说,好,好呀,我要赶着我的羊,过好社会主义这一关,确实需要 一个强健的心脏呀!
“文革”时,姨父成了管理长江航运的“走资派”,别的“走资派”游街,姨父就享受了“ 游江”的待遇,从长江上游顺流而下,在每个大一点的港口上接受批斗,一直“游”到出海 口。贺爷听说了,毫无惊惧之色,倒是认真学习“文革”文件,评论说:“胜子不是说他们 管理长江的资产增长了五六倍吗?客、货运输量、港口吞吐量也翻了十几番。他弄了这么大 的固定资本再加上流动资本,咋能不当‘走资派’!”
一九七二年二月,贺爷病危。姨父刚刚得到“解放”,出了“牛棚”,就急忙回Z市看望父 亲,却不知父亲是不是原谅了自己,到了门前仍畏缩不前。贺爷说:“胜子,你过来呀,叫 爹看看你!”姨父趋前叫了一声:“爹!”父子俩都忍不住心酸落泪。贺爷哆哆嗦嗦拉着他 的手说:“胜子,你干了四十多年革命,咋也叫革命‘解放’了一回?”姨父含泪无语。他 “游江”时被打断了一根肋骨,一直瞒着贺爷。别人小声议论这根肋骨时,贺爷听到了,却 假装不知,问道:“胜子,我给你的一样东西你弄哪儿了?”姨父问:“啥东西?”贺爷哭 泣说:“我给你的肋巴骨呀,你为啥不好好管着……”姨父说:“爹,它长好了,真的长好 了!”贺爷大哭,“我的……五十七岁的……老儿子呀,你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国 民党 抓你多少回……拿你没办法……可现在……你这个高级干部……咋变得……变得这么能 忍能受?……这是咋啦……咋啦?……”
贺爷大哭后,浑身抽搐,大喘不止。
贺奶哭着说:“他难受,他憋得难受,叫他走了吧,走了吧!”
贺爷带着一个沉重的疑问,于一九七二年二月十日病逝,终年七十四岁。
姨父让我明叔把他关在一间小屋里,无声地、却是痛痛快快地为父亲哭了一回。他是红肿着 眼 睛从小屋里出来的,从此不许家里人再提起他的肋骨。他说,党受伤了,人民受伤了,国家 受伤了,伤得不轻,不止是一根肋骨。
姨父问:“明,咱爹病重时,有啥交代没有?”
明叔说:“爹在研究《社会发展史纲要》哩!”
“咋又研究社会发展史了,爹说啥了?”
明叔露出迷惘的神情,“爹说,猴子还没有完全变成人,还叫咱接着变哩!”
一九七九年,贺爷死后七年,省委统战部下文说:“对照1957年《中共中央关于‘划分右派 分子标准’的通知》,经组织研究认为,贺雨顺同志不属于右派分子,予以改正。”
一九八零年,贺爷死后八年,省政府参事室召开了追悼会,悼词说:
“贺雨顺同志安息吧!”
14。锁在柜子里的爹
姨父没有想到,他还能与神秘脱逃的堂兄贺石见面。
找到贺石的是他遗弃在大陆上的儿子狗娃。狗娃所以有了“狗娃”这个名字,是因为贺石 三十二岁才喜得娇子,就 按照家乡把小狗当成宠物的习惯,向儿子的光屁股上“叭唧”亲了一口,对妻子说:“他就 叫狗娃!”
狗娃刚满一岁,父亲就神秘地消失在豫东大平原上。二十四岁的母亲带着狗娃开始了漫长的 等待。狗娃来不及储存父亲的记忆,懂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比别的孩子少了个爹,却比别 的孩子多了一个称呼:“反动军官的小狗崽子!”他多次向母亲打听反动军官的下落,母亲 说:“在柜子里锁着哩!”五岁的狗娃坚持不懈地爬在板凳上用柴火棍鼓捣柜子上的大锁。 母亲只好打开柜子,取出一个小木匣子,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说:“你自个儿找去!”
那是两个大人与一个婴儿的合影。他一眼便盯住了那个身着戎装的军官,圆脸、宽额、团鼻 ,厚嘴唇上挂着沉重的微笑,大眼珠鼓鼓地注视着他。他就指点着说:“我是他的狗娃! ”他 在相片上还找到了一个比现在年轻、漂亮、着城里人打扮的母亲,她与军官肩挨肩地坐着, 怀 中抱着胖乎乎的狗娃。他为此感到满足,因为他知道自己确实有一个父亲;同时也感到惊讶 ,因为他发现了母亲也曾体面过、美满过、甚至是甜蜜过的样子。母亲收了照片,又把它锁 到柜子里,如同收起她一去不返的昨天,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