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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矛盾文学奖提名 张一弓远去的驿站-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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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纱罩为啥烧不 烂?”那个说:“它比‘老鳖喝油’灯亮堂多了,咋个找不着灯捻儿?”

  汽灯高高挂起时,广场上早已挤满了H大学师生和教工家属,他们都坐着自带的小板凳等候 演出。村寨内外的农民拥挤在广场两边的夜色里,烟袋锅一明一灭地闪着光亮。我八岁了, 已经是H大学附属小学三年级的学生。父亲有意要我学习山里娃子的野性,总是鼓励我挤进 农家小伙伴的行列。我已经学会了爬树,就跟农家小伙伴高高骑在树杈上,接受了“先锋派 ”戏曲艺术的启蒙。

  我记得,演旦角的“大腕儿”是外语系的一位男生,姓张,密司特张。他善于打乱时空,大 打 出手,一出场就会来一个“碰头好”。那一晚演的是《樊梨花征西》,由他饰演樊梨花。我 不知道樊梨花要去哪里征战,总之是遇到了一道关隘,跳出来一员黑脸战将,激战数回合, 樊梨花的大刀不幸脱手,只好用西洋拳法代替,包括直拳、刺拳、勾手拳,用拳台上使用的 “兔步”腾挪、跳跃,久战不胜,只好向黑脸战将求和,用豫剧“二八板”或是“流水板” 唱道:“我送你一个‘小粉包’,再送你一盒‘大胜利’。‘小粉包’,‘大胜利’,再叫 你一声亲爱的。”接下来是一句英语:“Darling (亲爱的) ! ”作飞吻状。村民们都望着 戏台发愣,知识阶层却轰然大笑,热烈鼓掌。父亲也欢畅大笑。我只会在树上跟着傻笑,奋 勇鼓掌。

  我对这段唱词之所以永志不忘,是因为它一度成了H大学的校园歌曲。上了中学的大哥告诉 我,“小粉包”、“大胜利”都是当时的名牌香烟,也是奉送给H大学两位“校花”的绰号 。但我不记得此剧演出时张贴过卷烟厂家的赞助广告,密司特张是不是私下拿了一笔广告费 呢 ? 待考。

  紧接着,又推出了一位“笑星”。“笑星”是国文系学生,大高个儿,背微 驼,一副憨厚相,农民观众都说他是“糊涂捣”。他总是在正式节目中间穿插上场,头戴辣 椒状尖顶红毡帽,挂白胡子,有点像西方的圣诞老人,穿的却是打满补丁的道袍式长衫,腰 束草绳,作苦不堪言状,只念不唱:

  “山崖上有个红薯,摘下来是萝卜。

  下到锅里是葫芦,端到桌上是夜壶。”

  全场轰然大笑。

  “笑星”木然不笑,用横步颠踬行走,念“莲花落”:

  “初八、十八、二十八,老两口商量种黄瓜。

  锅台角上掩个籽儿,案板底下发个芽。

  擀面杖上拖个秧,影门墙外结个瓜。

  看着是个大西瓜,劈开是个老南瓜。

  吃到嘴里泥鳅味儿,吐出来是个癞蛤蟆。”

  又是一场哄笑,我又跟着傻笑。

  从乡下来我家做家务的干娘听了,连说:“错了,错了!后几句原本是‘下到锅里大白菜, 舀到碗里面疙瘩。吃到嘴里凉粉味儿,吐出来是黄豆芽。”她嗔笑道:“瞧这傻老汉,他咋 把恁好的东西都给糟踏啦?”

  父亲却大为赞赏说:“谁说西方才有‘荒诞派’?你瞧,纯属我们中国中原地域的‘荒诞派 ’艺术早已诞生了嘛!存在的偶然性、命运的不可知、因果关系的不可测,都得到了深刻、 生动的表现,是乱世所生的感慨呀!”

  骑在树杈上的我听不出深奥的哲理,只知道跟着傻笑。后来我年岁渐长,屡次看到种瓜者得 刺、种蒺藜者得瓜的现象,才想起那位“笑星”所言不谬。他毕业后却当了历史教师,爱作 翻案文章,与史书相悖,后被辞退教职,不知去向。

  皇天有眼,让父亲在这个小戏台上发现了“劈破玉”的线索。

  一个唱曲子戏的“草台班子”从南阳那边越过老界岭来潭头演出。一位风流绝顶、雅俗共赏 的旦角主演了一出《胡二姐开店》,博得了H大学知识阶层与潭头民众的一致好评。父亲也 大 喜过望说:“这个戏班不得了,一出戏就唱了七八个鼓子曲牌,还保留着明、清古韵呢!”

  接下来,小戏班又演了一出不知名的哑剧。戏台上没有任何布景,只用竹竿撑起来一幅罗帷 帐。小生与小旦儿眉目传情后,携手钻进了罗帷帐。戏台上空无一人。罗帷帐却在急管繁弦 中抖动不已。嬉笑与掌声骤起。我骑在树杈上发现,盲琴师成了台上和台下的主宰。他鼓突 着无神的眼珠,前俯后仰地拉着板胡。坐在他身后的琴手、鼓手都随着他前俯后仰,乐声 如急风骤雨,且有唢呐声在高音区颠簸、跌宕。乐声愈急,罗帷帐抖动愈烈。台下的掌声、 嬉笑声一浪高过一浪。盲琴师猛操弓弦,如夜鸟声声啼叫。罗帷帐摇摇欲 坠。盲琴师又轻拉弦索,众乐手也随之息 声敛气,只剩下板胡声细如游丝、若断若续。罗帷帐的抖动也由疾而舒,渐缓渐止。观众意 犹未尽,叫好声经久不息。盲琴师再次抖擞精神,众乐手也随之再接再厉。罗帷帐再掀波浪 。如是者再三。盲琴师戛然而止,罗帷帐猝然倒塌,小生、小旦儿自帐后滚地出,作不堪羞 赧状。小旦以水袖掩面,与小生执手而逃。众哄笑。

  不知为什么,H大学的女生和结伴而来的村姑们都羞红了脸,避开台上的灯光纷纷溃 散。男 学生和男性村民却发出怪味的嬉笑。坐在广场中间的教授们都夹着各自的小板凳纷纷起立, 露出尴尬的表情而发出干咳的声音。讲授现代文学的陈伯伯对我父亲说:“啊呀,大开眼界 了,这个是‘象征主义’的大手笔呀!”父亲说:“是呀,是呀,表现了人类永恒之主题哩 !”我从树上跳下来,蓦地出现在父亲面前。 父亲瞪着我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看戏!”

  “小孩子不可以看,你看不懂的。”

  “我看懂了!”

  “看懂什么了?”

  “拉胡胡的老头最厉害!”

  “他怎么厉害?”

  “他吓得那两个人躲在帐子里直打哆嗦!”

  父亲点头认可了我的评论,又把他的小板凳塞给我说:“我正要去看望那位很厉害的老头, 你赶快回家睡觉。”

  父亲回来时已是深夜。他兴高采烈、比比划划地对母亲说:“找到了,找到线索了!”母亲 问:“找到什么线索了?”父亲说:“‘劈破玉’呀!你能想得到吗?一个小戏班的盲琴师 竟能把明、清曲牌《闹五更》、《粉红莲》、《银绞丝》、《耍孩儿》、《打枣杆》、《节 节高》一口气串连下来,虽为表演淫秽情态所错用,也足见盲琴师身怀绝技、不同凡响呀! 我向他请教《劈破玉》,他说,知此曲牌者千无一人,只有他的师傅柳二胡琴,师从南阳李 秀才,幸得此曲,却从不示人。我问柳二胡琴现在何处?他说,洛阳保安处长请他当了家庭 琴师,教处长三姨太学曲儿。”母亲问:“这个处长现在哪里?”父亲说:“还在洛阳,离 此仅二百余里。”

  我终于明白,父亲要找的“玉”是南阳鼓子曲中已经失传的《劈破玉》。 父亲说,他去燕大执教以前,宛儿姨对他讲过, 他们找到的《倒推船》固然十分难得,但宛儿姨听老父说,还有一个《劈破玉》是鼓子曲中 的“娘娘”。清代末年,此曲由江浙艺人溯长江西上而传于汉口,入汉水北上至白河而流入 南阳。五十年前,宛儿姨的老父在南阳石桥镇“曲圣”李秀才的打麦场上听过此曲,由古筝 、琵琶、三弦、笙、箫、檀板合奏,文人雅士和农夫村姑都听得如痴如醉。南阳一富商出高 价求购此曲,李秀才说:“清曲不入商贾家。”把富商拒之门外。李秀才谢世后,此曲下落 不明,只知道他在泌阳收过一个高徒,原来正是这位盲琴师的师傅柳二胡琴。

  父亲又在燕大图书馆发现,明、清典籍中多次提到《劈破玉》。最早的记载见于明代举人沈 德符所著《顾曲杂言》,把《劈破玉》列为弘治年间(公元1488—1505年)流传汴梁的俗 曲之首,给予“可继《国风》之后”的评价。晚于此书一百二十余年的明代天启七年(公元 1627年),又有《芳茹园乐府》一书,称《劈破玉》“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情 而发,如旷野天籁,一曲百应。”再过一百六十余年,刻版于清代乾隆五十八年(公元1793 年)的《扬州画舫录》又说:“俗曲诸调以《劈破玉》为最佳。有于苏州虎丘唱是调者,苏 人奇之,听者数百人。明日来听者益多,唱者改唱教坊名曲,听者一噱而散。”

  以上记载与宛儿姨所言相印证,父亲认定《劈破玉》已有四百五十年以上的历史,由汴梁而 入江浙、再由江浙入荆襄、又由荆襄入南阳,吸收了中原和长江两岸的清曲古韵,进入民国 后而不知所终,惟恐再生《广陵散》不可复得之叹,从燕大归来后,就把寻找《劈破玉》作 为他教学之余的第一要务了。

  父亲打点行囊,而且找到了那一把吓退过大灰狼的雨伞,就要奔赴洛阳寻访柳二胡琴,却 忽然传来惊人消息:日本鬼子悍然占领洛阳,正向嵩县、潭头进逼。溃逃的“国军”潮水般 经过潭头,向伏牛山深处逃窜。H大学师生缺乏准备,事到临头,校本部才仓促决定,师生 各自逃生,到豫鄂陕三省交界处的荆紫关集结。

  父亲暂时放弃了去洛阳寻访《劈破玉》的计划,与母亲打点逃难的行李,忽听寨墙上一声叫 喊:“鬼子进寨了!”父母亲丢掉了全部家当,带领我们五个子女连夜逃出潭头,南渡伊水 ,钻进山洼,到了一个名叫小河的村庄。寨内响起枪声时,父亲才忽地想起,过去搜集的鼓 子曲稿与讲义全部丢到了寨子里,又不顾母亲阻拦,只身掂着打狼的手杖,表现出拼死一战 的姿态,折回枪声大作的潭头去了。

  惊人的噩耗不停地传到小河。逃到潭头北山上的H大学师生多人惨遭鬼子杀害。医学院张院 长夫妇和侄儿被鬼子俘虏,张院长侥幸逃脱,夫人被鬼子刺死,侄儿也被刺断食道,受了重 伤。教育系一个男学生为了保护热恋中的女友,赤手与鬼子搏斗,被鬼子刺死,女友投井自 尽。农学院王院长被鬼子抓去当了挑夫,在途中拼死跳崖。那天下着小雨,我看见王伯伯浑 身血迹,由两个农民搀扶着来到了小河。我们一家人都在鲜血带来的惊悸中等待着父亲归来 。

  父亲终于出现在村头。潭头的房东用溃兵丢下的长枪挑着父亲从北平带回来的那个邮袋,一 惊一乍地跟在父亲身后。父亲说,他躲在寨外的山包上,望见第一批鬼子劫掠了潭头而后西 去、第二批鬼子正从东山向潭头进发,他抓紧短暂的空隙潜入潭头,用邮袋带出了全部文稿 。一个晕头转向的军官也随着父亲逃到了小河,喘息稍定,就挖苦我父亲说:“你为了一布 袋字纸,命也不要了啊!”父亲发火说:“你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保卫国土是你的职责, 保卫这堆字纸就是我的职责了,你懂吗?”军官惊悚无语,急忙换了便衣,惶惶离去。

  次日,我们爬上了老界岭,父亲望着脚下的云海,说:“嗨,劈破玉!”

 
2。荆 紫 关  
张一弓  
 

  H大学师生如伏牛山上的落叶纷纷飘坠在丹江岸边。

  那里有一个鸡鸣豫、鄂、陕三省的古镇荆紫关,南临江水,北依青山,帆樯如林,商旅如织 。商铺沿江而立,逶迤约三四华里。我们从山上望下去,母亲说它是玉石与江水打磨出来的 玉簪,父亲说它是被打惯了算盘的手指拨弄出毛病来的古筝,我说它是一条红烧或是醋溜出 来的大鱼,哥哥是个结巴嗑子却一鸣惊人,说是是是我想想想象中的劈劈劈劈破破破   
的玉。 母亲受到父亲的奚落,父亲受到母亲的挑剔,我受到全家人协调一致的嘲笑,哥哥受到了父 母亲分寸适当的赞许同时也引起了父亲的忧虑。

  我们首先遇到的是住宿困难,幸好父亲结识了一位来这里传教多年的英国牧士。他的脑袋如 同一个红亮的蛋壳,雪白的头发全部长在脸上,他还让我第一次看到了水晶般湛蓝的眼珠, 还有他的“万能牙齿”。他声称他的牙齿咬得住自己的鼻子,它果然咬住了,那是一副可以 摘下来、再装上去的假牙。他叫安格尔,人们都叫他安牧士。父亲用磕磕巴巴的英语与他进 行了亲切的对话,安牧士就用怪腔怪调的中国话请我们与他为邻,住进了福音堂里一座具有 中国大屋檐、西式百叶窗的瓦屋。墙上挂着一个半裸的外国男人吊在十字架上受刑的青铜塑 像。

  刚在福音堂里住下,父亲就向一个曾在洛阳保安处供职的学生发信,打听保安处长与柳二胡 琴的下落。学生回信说,保安处已经溃散,处长作了寓公。柳二胡琴年迈多病,从洛阳战火 中侥幸逃生,落脚于南阳地区,确切地址不详。回信还说,柳二胡琴为报处长知遇之恩,欲 将《劈破玉》传给处长的三姨太,数次抚筝而怦然弦断,三姨太大惊失色,以为是不祥之兆 ,不敢再领教此曲。柳二胡琴暗对曲友说:“师傅在天上怪罪我了!处长本是狎妓的武夫, 三姨太原是青楼歌妓,此曲是沾不得秽气的呀!”

  父亲说:“好,趁学校没有开课,我去南阳找柳二胡琴。”

  母亲说:“不宜去!”

  父亲说:“有了主耶稣的保佑,你还不放心吗!”

  母亲说:“南阳属下有八个县,耶稣保佑你去哪里找到柳二胡琴?荆紫关也在南阳专署治下 ,说不定他就隐居在荆紫关呢!何不在南阳报纸上登一则启事,公布你已搜集到手的曲目, 声明愿与同好者互通有无,附言寻找柳二胡琴与《劈破玉》。好比撒出去一张大网,说不定 会找到那块‘玉’,还会捞上来更多的曲牌呢!”

  父亲大喜说:“这么好的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呢?”

  后来,邮差源源不断地送来了大包小包。父亲说:“啊呀,我几乎可以汇集一部鼓子曲大全 了!”却又不时感叹:“《劈破玉》,你在哪里?”

  我在关心《劈破玉》以外的事情。我十岁了,该上五年级了。H大学没有能力再办附属小学 。我与H大学的教工子弟都去到供奉着河神的“平浪宫”,上了当地的小学。

  上音乐课的是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她第一次上课点名,点到了我的名字就顿住了,惊异地望 着我说:“张斑斑,你是张斑斑?”我也惊诧地叫她:“小李姨,你是小李姨?”是的,她 是张集幼稚园那个让我吃了不少茶叶蛋的小李姨。

  “你长大了!”她说。

  “你也长大了!”我说。

  同学们嘻嘻哈哈笑起来。

  小李姨说:“六年了,六年了!”

  那一堂音乐课上,小李姨有些心神不定。我暗暗打量她的面容、她的身姿、她的表情而忘了 她教唱的什么歌。小李姨真的不小了,乌黑油亮的两条大辫子变成了浓密的剪发,眼睛依旧 清澈明亮而眸子更加幽黑。幽黑的眸子使她露出有了心事的样子。她的笑也不再无畏地炫耀 洁白晶亮的牙齿,只是轻抿一下嘴唇,露出一双浅浅的酒窝。我在心中用加法计算,六年以 后的她也只有二十四岁。

  我想起了小李姨的男朋友——我给他送去很多只“小燕子”、他也给我刻了一个“橡皮图章 ”的何杰。我在潭头看见过何杰,他又成了父亲的学生,是H大学国文系的才子。一个偶然 的机会,在潭头的小戏楼后边,在寨墙上伸出来的歪脖柳树的浓阴下,我看见他跟教育系的 “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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