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杂文集_全集-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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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的。草木虫鱼,多是与人的生活密切相关。对于草木虫鱼有兴趣,说明对人也有广泛的兴趣。
第二,我劝大家口味不要太窄,什么都要尝尝,不管是古代的还是异地的食物,比如葵和薤,都吃一点。一个一年到头吃大白菜的人是没有口福的。许多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的蔬菜,比如菠菜和莴笋,其实原来都是外国菜。西红柿、洋葱,几十年前中国还没有,很多人吃不惯,现在不是也都很爱吃了么?许多东西,乍一吃,吃不惯,吃吃,就吃出味儿来了。
你当然知道,我这里说的,都是与文艺创作有点关系的问题。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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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黄碧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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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
——我原以为我可以与之行厮守终生的。
她叫做许之行。我初见她的时候;我们还是一年级生。我上那〃思考的艺术”导修课;那是一年级生必修的科目;我便遇见了她。
她是我知道唯一穿旗袍绣花鞋上课的女学生;真造作;但很醒目。我记得那是一双极艳红的绣花鞋。她剪着齐耳短发;经常垂着眼;低头记笔记;一副乖学生的模样。但她涂着桃红寇丹——涂寇丹的女人都是坏女人;不动声色;在小处卖弄诱惑;更加是彻底的坏女人了。我不知道我会喜欢坏女人。
果然;她的名声传得很开。我班上的男生告诉我;她叫许之行;中文系;毕业于苏浙公学;家居蓝塘道。我们在上柏拉图的课;他们却三三两两堆在宿舍讲许之行;我抱手笑;心里却对这些男同学起了两分轻视的意思;但他们还是喜欢讲她;叫她〃小凤仙〃。
之行一直缺课。我在火车站碰过她;她一直低着头走;后面巴巴地跟一个男生。
翌年我们在〃社会学导论〃课碰了头。老讲师为了怕点名;规定我们每次坐死一个位置;好让他一目也然。我借机坐在许之行身旁。我记得这天她穿素白黯紫宽身绵旗袍;手臂长着很细的毛。而且还散发一种味道——是脂粉;香水;牛奶;墨汁混和的气味——以后我叫〃凤仙味〃的。她的手这样光滑冰冷;我很想碰她一下。
但我没有;因为她没有留意我的存在。
她又缺了课。讲到马克思剩余价值论的时候;她才再出现;问我借笔记。我给她看;笑:〃借给你也没有用;这个;也只有我才明白。〃她一抬眉:〃呵;也不见得。〃我因为懒;速记抄得很短;同学形容为〃电码笔记〃;就从没人跟我借。
我见她下笔如飞;倒把我的〃密码〃译得整整齐齐——没上一月课也要有点本事才行的。我喜欢聪明跳脱的人;这也许是我搭上之行的原因。
我说:〃请你喝咖啡。〃她说:〃好。〃这种交谈也像电报。
我们坐在斜阳里了;大家无话;我仔细看她;她看我说:〃我见过你。叶细细。
你一个人晚上在课室吹尺八。我听过你。〃她戴着一手零零的银手镯;摇着晃着;铿然有声:〃我知道你上星期丢了一个粉红色的美顿芳胸围;我在宿舍大堂的大字报见到。那是你;是吗?〃她笑:〃整个宿舍也知道了;连男生宿舍也知道;你丢了一个粉红色32b的美顿芳胸围;真土!〃我说:〃错了;32a才对;我瘦嘛〃我见她的胸脯起起伏伏;我笑:〃我打赌你一定起码穿34b;你结婚后有可能增至38!';';
之行竟轻轻地掩着胸口:〃唉呀;我也怕!〃我们的谈话了解;竟自一个美顿芳胸围开始。
她竟也次次到课;我们便谈。这老讲师真瘪;穿的是肉色尼龙袜。我问她旗袍哪里买;她说是商业秘密。我约她看校园的戏;那时映刘成汉的《欲火焚琴》;我们笑得厉害。我拉她去看艾森斯坦的《十月》;我们两人都睡了;一直睡到所有人都走清光才醒。我们去吃宵夜;之行也有穿牛仔裤的时候;譬如与我一起吃炒蚬的日子;但她还坚持那双绣花鞋。
三年级下学期;她的同房退了宿。但她没有通知舍监;我便和之行住。其实;这才是我和之行真正的开始。
老实说;我只是觉得之行很妩媚;有点小聪明;性情随和;但我其实不大了解她的为人。这也是我们最像一般男女爱情的地方吧;我们起初的吸引力;都是基于对方的卖相——虽然我不是美女;也没有之行的媚态;但我是很懂得低调地推销自己的;我想之行会喜欢我这类人;这是一种;哎;很隐晦的烟视媚行。她的旗袍绣花鞋何尝不是。
这样;我们的居室是〃烟花巷〃。我们都吸烟;她吸红双喜;我吸薄荷登喜路;两种都是〃扮野〃到无可救药的香烟。我们都喜欢tomwaits;两人在房中跳舞;她的身体极柔软。我们都是女子。我有时会翻点波芙娃;后来嫌不够身份;读kristeva。
之行喜欢看亦舒;后来我抗议;她改看沙岗;我再抗议;她看ancelacarter。我们都渐有进境;我拿了奖学金;她也有申请;但她没有。因为她输给了我。
那天我拿了奖学金;在校刊上拍了照。我记得和她一起购物的时候;她看上了一件火红色的茄士咩毛衣;950元;她舍不得买;这时我给她买了下来;打算吃晚饭的时候送她。但她一直没有回来。我等到夜色渐暗;我一个人在房中没有开灯。
那时已是晚秋时分;窗外竟是一海疏散的渔灯;我突然有〃郎心如铁〃的感觉。我以前结交过男友;但从来没有这样地牵挂。之行今天没有叠被。之行今天没有穿绣花鞋。之行的牙膏快用完了;要给她再买。之行的〃凤仙味〃在房中不散。之行的脂粉。之行的眼泪。我静静倚在窗边;默默地流两滴泪;只两滴;就干了。之行之行。
我醒来;吃了点面包;突然发觉面包有一个极馊的面粉味;很接近饲料的一种气息。我吃面包十多年了;这时才分晓面包的味道;若得真情;哀矜勿喜;很俗套的话了;但这时我实极哀矜;夹着方才分晓的味道。呵;世味难言。
午夜一时;我靠在窗前;听得马达响。之行自计程车跳下来;她穿着黑色衣裙;黑色平底鞋。可怜的女人;这时分我还留神她穿什么衣服。我发觉我留意她的衣服;气味多于性情气质——可能她没有性情气质;我忽然很惭愧;这样我和其他男人有什么分别呢;我一样重声色;虽然我没有碰过她;或许因为大家都不肯道破;我与她从来没有什么接吻爱抚这回事;也没有觉得有这需要——所谓女同性恋哎哎唧唧的互相拥吻;那是男人们想像出来搅奇观;供他们眼目之娱的;我和之行就从没有这样。我甚至没有对之行说过〃我爱你〃。但此刻我知道;我是非常爱恋她的;爱恋到想发掘她有没有性情气质的地步。我靠在窗前;一颗心火热火热;得得得得的;之行来了;之行来了。
徐开门;她便跌坐在床上。她满面披红;一身酸馊的酒气;不知怎的;之行今天化了浓妆;一脸都化了;我想起了;面包的气味。我便很静默;停在嘴边的话都冷了。
她笑:〃你今天高兴吧。我今天很高兴。〃忽然〃撒〃的一声;满天硬币向我飞来。〃叶细细;我不过是一个世俗的人。〃我掩脸不言。硬币打在我的手背上;很刺痛;之行掷得累了;便倚在床边休息。一时死静;我觉得灯光刺眼。
〃之行。〃她没有答我;她睡着了。我替她抹了脸;退去衣服;脱了鞋裤;吻了她的脚。
我略为收拾;然后在她桌上留下一张纸条:〃之行;如果有天我们湮没在人潮之中;庸碌一生;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努力要活得丰盛。〃其实我当时没有野心。但之行有。
当夜我去敲一个男子的房间。此人对我觊觎已久;一脸猴急的情色;我岂不知;我也是将就将就地去了;这可能是对自己及之行及这人的报复;因为我没有心。而且我的身体不属于我。整天我都很呆。我看那人替我租一个房间;那人便去;我也不着意;一样上课;更加着心功课;一反往日的脾性。
走过宿舍;我总张望;之行在也不在?她在梳头;她在做功课;她在看报?她会不会想我?之行忽然在我生活中消失;我何等平静;无人知我内心起落。之行之行之行。
这一夜;晚秋天气;我与那人吃饭;那人言语无味;我只是喝着酒。一顿饭下来;我已满身通红;走在晚风中;我呕吐了;一身一脸都是泪。那人递我他的手帕;我紧紧地抓着他;在这时分;任何一个有手帕的男人都是好男人。我也不禁把嫌弃他的心减了几分。真的;这时候如果与他发生感情;自此把之行断了;也未尝不是好事。那人驶着小日本车;甫进车内;便把我紧紧抱着;一张脸凑上来;我笑说:〃你原本可以是个好男人;但你肯吻一个有酒馊气味的女人;我对你的品味起了极大的疑心。〃他悻悻然驶着车;送我回小屋。我说:〃且慢;我想回宿舍;拿点东西。”
夜央三时;之行只着了书桌灯;但不见她的人。我立在夜里;引颈张望;之行就在那明灯之下。我原没有夺她风光的意思呀;之行;我只是一个安份的女人;想与一个人;发展一段单纯的感情关系。何以世皆不容我。
蓦地之行的影子在窗前一闪;关了灯。这样一闪;之行的头发是不是长了?有没有人替她剪脚甲;涂寇丹?我走了;谁替她扣背后的钮?夜里谁来看她;谁想她?
谁知道她快乐;她忧伤?谁与她争那小小的风光?谁是她心所爱;心所患?
我很想去看她。就一眼。
我急奔上楼;之行锁了门;但我有钥匙。她睡了胸脯一起一伏;依旧丰满。小别数星期;她没有瘦;也没有憔悴。我细看;她的脚甲仍旧剪得整齐;寇丹好好的;艳红如常。她床上多了几只布娃娃;此时她手抱小白兔;熟睡如婴。何等安好。我走了她仍然生活得很好。太阳仍然爬上;夜幕一样垂;夜央三时;一样有人熟睡有人清醒。隔壁有谁;还在敲打字机呢;做着功课做着俗世的荣辱。我忽然流泪如注。
我喉里卡卡在响:有人要扼杀我呢;来人是谁:我扼着自己的喉咙;想今夜星落必如雨。之行枉我一番心意了。
我的泪滴在之行的脸上;我捏得自己满面通红;只拼命呼吸。之行突然惊醒;紧紧攀着我的手;说:〃何必如此?”
之行把我抱在怀中;我嗅着她的凤仙味;安然睡去。隐约听到楼下有汽车喇叭声;管他呢;那人已完成他在我一生的价值;自此与我无干。眼前只有之行。
之行捧着我的脸;说:〃你太傻了。〃我没有答腔;只想睡;明天必有太阳。
自此之行又见好了些;晚上我们做功课做得晚;她总替我冲人参茶。之行一向读书很懒散;何以竟一转脾性。我只是隐隐觉得;之行不比从前;连香水也变样;用的是〃鸦片〃。我觉得窒息。
之行又夜出。午夜十二时;她总穿火红大毛衣;黑皮靴;豹也似地游走。楼下有宝蓝色的小跑车等她。回来她总是双颊通红;还给我买了暖的汤圆;但我觉食不下咽;那糯沙汤圆;不经放;一放就硬了;不能入口。翌晨我对着几只发硬的汤圆;不知所措。之行总不在;四年级了哇;她总共才修十一分。
圣诞假期;我预备回家过一夜。之行收拾收拾;我问她回家住多久;她摇头说笑:〃我要到北京。”
我停着;良久不语。我和之行去过日本玩;约了下一次目的地是北京。那是去年圣诞的事了。我静静掩面;说:〃之行之行;你记得“
她捉开我双手;看我的眼:〃我记得。但那是从前的事了。这次是我的机会;你得为你的将来打算;不见得我就要庸碌一生。〃她吻我的额;便去了。
我一人跌坐在半空的房间;我以为可以就此坐上一生。我伏在地上;发觉地毡脏了。这还是我和之行在中环跑了一个下午买的;她坚持要伊朗地毡;但我嫌不设实际;主张买印度货。结果折中买了比利时地毡。我们抱着地毡吃荷兰菜;之行叫了一打大生蚝;我们的钱都花清光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这个圣诞我整天耽在图书馆;恹恹度日。我在翻周刊;忽然见一个又肥又黄的胖子;戴着很惹眼的雪镜;我正骇然;赫然发觉此人身旁正是之行!我掩上杂志;若无其事地去饭堂吃饭;坐的竟是我与之行第一次坐的位置。我一阵晕眩;险些流出泪来。咬咬牙;回到图书馆;竟心无旁骛地做功课。
之行回来的时候;我正伏在书桌上睡觉;桌上张着登载之行照片的杂志。我没有望之行;之行也没有动静;坐着;吸一口烟。然后她说:〃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去泡一杯清茶给她喝。她紧紧捉着我的手;我轻轻地抚她的发。
我没有再问;她自此也没有再提此事。直到如今;我还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再夜出;在房中认认真真地练习仪态;脸孔仰来抑去;甚有得色。
毕业在即;我也收敛了我的所谓烟视媚行;毕竟一不是交际花;二不是舞女;烟视媚行不能当饭吃。我申请了研究院的学位;希望将来在学术界谋一席位。老实说;要谋一个什么知识分子的职业也不需要什么大智大勇;像我一块无聊的料子包装包装也行了;于是我埋首做西方现代哲学的课;这最容易混;老师不懂我也不懂;我那篇论文大家可以看得相视而笑;好歹做出来了;大家真的如释重负;皆大欢喜。
我和之行的关系就此冷淡下来。她比往日更动人美丽;考试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我听班上同学说;她和某老师有恋情。又有人告诉我;她在某杂志当摄影模特儿。为什么旁人都比我更清楚之行呢?我和之行时日已无多;我希望和之行租一层房子;她继续她的公众事业;我继续读书。我希望和之行养一只猫;拥有一块伊朗手织地毡。夜半的时候我和之行可以一起吃温暖柔软的糯沙汤圆。我对生命的要求很简朴。
想着我便买了一束花回房;我想和之行聚一聚。下午的女生宿舍非常安静…
我们的房门挂了一条领带;我拿着一束太阳菊;立在门口不知进退。之行行的是英式的老规矩;那是说;我们房中有男客了。这怎可以?那是我和之行的地方呀;他们甚至会在我床上做爱;还要我洗床单。这样我一生都不可能再睡那床了;我常觉得男子的精液是最胡混的东西;比洗洁清;鼻涕;痰等等更令人恶心。之行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对面房间那宿生会会长正好回来;问我:〃怎的?忘了带锁匙;要不要替你开?”
〃不用了。〃我急急说;掏出锁匙来。
之行和一个男人;果真在我的床上;正在翻滚入港。我量觉手中的太阳菊摇摇欲堕;就怕这花瓣会散了一地。之行还在半闭双眼;不为所动;倒是那男的停了动作;也不懂遮掩。此人一脸疙瘩;蓬发;有三十上下年纪。我直视他:〃先生;这是女生宿舍;请你穿好衣服。〃之行斜看着他;说:〃别理她。〃我把一地的衣裳掷向这双男女;喝道:〃快穿衣服!我不和动物谈话。”
那男的果真赶紧穿衣;之行翻身吸烟;舒一口气;不言语。我拾起地下散落的避孕袋;跟他说:〃先生;还你;请你放庄重些。”
〃对不起。〃他忙不迭地把避孕袋塞进裤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