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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经典杂文集_全集-第1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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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们发出一阵哄笑,她逃出人群,冲向角落里的小背包,掏出手机,一条短消息赫然在目:五月一日,南下上海,来接我吗? 



  阁子要来了。五月的第一天,他将踏上南下的航程。蓝蔻合上手机抬头,马越正眯缝着一双细长的眼睛远远地看她,似笑非笑的样子。蓝蔻也对他笑笑,他被那群跳舞的女孩们包围着,彩色的群装,红色的扇子,胭脂花粉淹没了他。马越在女孩们中间探出头来张望蓝蔻,她却象兔子一样飞快地逃逸了。 



  阁子将在五月的第一天回上海。他二十多年的成长属于这个城市,记忆中,石窟门院子狭小的空间里,蓝蔻用她幼小稚嫩的眼光看着他,他在她面前投下一个修长的阴影,她站在阁子的影子里对他喊叫着:你离我远一点,你挡住了我的阳光。 



  阁子挡住了蓝蔻少年时代的阳光,在她终于挣扎着逃离他的阴影后,她却发现,他修长的影子始终跟随着她,她竟然无法摆脱。 



  雨依然在下,马越站在大客车的通道里向舞蹈队女孩们作演出前的最后交代,车窗外的世界一片潮湿,农田里的麦子齐刷刷地被风吹歪了纤弱的枝杆,闪掠而过的路牌在早晨的烟雨中迷蒙暗淡,高速公路在郊外的田野里穿越而过,没有鸟雀飞舞的身影,天色是阴沉的。大客车里却充斥着女孩们不断的笑声,马越学着某一种方言,表演着一段家喻户晓的小品,这群在舞校就读女孩们笑得前仰后合。如果快乐总是这样容易得到,那是因为她们的年轻和得天独厚的美丽姿色。而马越,却也总能轻而易举地把快乐带给她们,一个成熟的男性,在还没有走出校园的年轻女孩们身上,总能创造出许多令人目眩的光环。 



  外滩陈毅广场,铺着红色地毯的舞台在雨中彤然如血,黄浦江浑浊的水翻腾着黄色的浪,海关大钟的敲击声被细雨消释,那一贯旷然的音乐轻弱得几乎无法听清。这个地方,与多年前有着几许不同?崭新洁净的观光护栏,花岗石地面平坦光滑,绿意盎然的植物铺满江边宽阔的通道,人们一如既往地拥挤着。过去,阁子时常拉着蓝蔻的手走在这黄浦江外滩的堤岸边,他们轻捷跳跃的脚步,给那段沉闷的岁月留下多少美丽却凄然的记忆。在这样嘈杂的人群中,人会迷失自己,幼小的孩子,伸出一根细弱的手指,一个温暖的掌心包围住她,然后,在这场人流的冲突中,她便找到了方向。 



  迷惘的时候,需要一个引导,哪怕是一根手指头的牵引。 



  蓝蔻换上浅绿色锦缎礼服,撑蓬而开的巨大群摆占据了太多的空间,她在地下室里困难地徘徊着,等待上台时间的到来。 



  马越风风火火地冲进地下室,他大声叫着:蔻蔻,你作好准备,还有三个节目就轮到你了。 



  蓝蔻静默地看着马越,熟悉极了的面孔,这张面孔停留在某一片透明的玻璃外面,伸手可及,却终究触碰到一抹坚硬冰冷的障碍,温暖被阻隔在一壁墙璃之后。 



  认识马越的时候,蓝蔻刚考进一家剧团。那些年,这个城市的艺术团体如雨后春笋般茁壮成长着。十七岁那一年,蓝蔻穿着一件白色绣花衬衣低着头走进黑暗的剧场时,马越正甩着两块竹片眉飞色舞地表演着一段快板说书。考官们坐在剧场台下的椅子里,看不清他们的眼神和脸色,报考的人散乱地坐在下面,等待着叫到自己的名字,然后从侧幕上台,表演自己的拿手绝活。马越表演的时候,蓝蔻还没有轮到。这个有着高壮身材的男人,他穿着一条宽大的军绿色长裤,两块竹片在他手下翻飞跳跃,手法老练,表演娴熟。 



  下台后,马越坐在蓝蔻旁边的座位上,他发现身边的女孩脸色煞白,细瘦的手抓住椅子扶手正微微颤抖。马越笑起来,他轻声问蓝蔻:你很害怕吗? 



  蓝蔻惊讶地转头看马越,她一直处于极度的紧张中,她没有发现,马越已经在她身边观察了她很久。 



  “你很害怕吗?我告诉你,站在台上是看不清下面的人的,你就大胆表演吧。” 



  蓝蔻点点头,举目无亲的空间里,一个陌生人的关怀便是寒冷的旷野中突如其来的火团,有着烧灼的疼痛感,缺乏安全,却终究是热情洋溢的。 



  “你表演什么?唱歌吗?那些考官其实和我们一样,他们只是比我们早进来一两年,你别当他们一回事。” 



  马越一向是自信达观的,即便在那样的场合,他依然表现出无所顾忌的乐天派性格,他的笑是如此温暖,蓝蔻想起了那个有着宽厚手掌的男人,他捏着她一根细小的手指,牵着她走过许多个漫长的黑夜。 



  黑暗的剧场象一条空洞的时光隧道,把蓝蔻的心收摄而去,她站在舞台上,看不见台下的所有目光,也看不见任何移动或者静止的物体,她张开嘴唱起来,没有伴奏,在吸音效果良好的剧场里,蓝蔻的声音轻微细弱,但却清冽圆润。 



  马越和蓝蔻都被剧团录取了,多年以后的今天,当人们近乎忘记快板书的时候,马越已经成了一名导演,而蓝蔻,却依然用她真实的嗓音演唱着日新月异的流行歌曲。阁子已经离她很远,那个用消瘦的身影挡住了蓝蔻的阳光的男子,他在北方飘雪的天空里走过多年,这个湿润的南方城市在他的记忆中几近淡漠。少年时代石窟门院子里的一方天空在一个秋天的午后成了他们两个人的全部世界,直到他考上北方的大学,他带走了他自己,留下了蓝蔻。



  “蔻蔻,上场了!”马越在背后推了蓝蔻一把,跳舞的女孩们蜂拥而出,细雨依然没有停止,外滩广场上的人群里,色彩缤纷的雨伞开遍了整个视野。红色的地毯已被雨水浸得透湿,蓝蔻的歌声在广场上回旋,远处林立的高楼静默地伫立着,喧嚣的风尘没有让这个城市日渐苍老,当那只温暖的手掌永远消失的时候,幼嫩的手指学会了在冰冷的空气中自己探询出一条路,充满了艰险,却有着独立风霜的傲然。 



  暮春的雨淋湿了蓝蔻的礼服,打着雨伞的人们顾不上鼓掌,只寥落的几声喝彩,然后,演出便结束了。 



  地下室里塞满了更换演出服和卸妆的演员,马越在人群中叫着:蔻蔻,蔻蔻—— 



  舞蹈队的大眼睛女孩对马越说:蓝蔻有事先走了,她让我和你说一声。 



  马越的一头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表情有些沮丧,他问女孩:她说了去哪里吗? 



  女孩茫然地摇头,那张化着浓妆的脸因为淋了雨而显得色彩斑斓,她嘻嘻一笑,诡秘地做了一个鬼脸,象一只花脸猫,轻巧地跳跃而开。 



  浦东国际机场候机大厅里,许多戴着统一的黄色遮阳帽的人涌出接机口,蓝蔻紧张地观望着,广播里正报着中国最北方的城市飞往上海的班机已经降落。二十分钟以后,人群渐渐稀散,阁子的身影还没有出现。蓝蔻有些焦灼,她在玻璃隔栏里看见自己隐约有些苍白的面色,与红色的嘴唇形成色彩鲜明的对比。下舞台以后没来得及卸妆,只潦草地擦了一下脸,胭脂褪去了,唇彩却依然鲜艳。她掏出一张纸巾狠狠地擦掉嘴唇上的颜色,一边左右张望着,在她的记忆中,高挑消瘦的阁子清晰而无法磨灭。 



  蓝蔻看到一个背着黑色双肩背包的高个子男人从出口向她走来,他看了她一眼,便与她擦身而过,停留在自动玻璃门边的一家书店门口,他穿着棉质t恤,蓝色牛仔裤有着宽大的裤腿。他站在那里,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似乎在搜寻什么,视线里透露出一丝冷傲,漠然地直视着周围的一切。 



  蓝蔻跟着他走到书店门口,他又看了她一眼,迟疑了片刻,然后把眼神停顿下来。阁子,十三岁那一年住进了蓝蔻的家,常常用一肩瘦削的影子挡住她的阳光的男孩,他认不出眼前的蓝蔻,他以为这只是一个陌生的、打扮入时甚至有些艳俗的年轻女孩。直到蓝蔻轻轻地叫他:阁子,是你吗? 



  阁子看着蓝蔻,一袭黑白格子裙装,长头发垂至肩膀。他看到面前的女孩展开了一个胆怯的笑容,这个笑容是如此熟悉,却展露在一张陌生的脸上,然后他看到她启动嘴唇说话:阁子,是你吗? 



  “蔻蔻!”一抹隐约的慌乱淹没在阁子明朗的笑容里,他迎向面前的蓝蔻。整个接机大厅里,轻缓的音乐萦绕在耳际。 



 



第二天 轻握手指牵我走 



  五月的第二个清晨,阳光很好。明丽的光线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穿着碎花睡衣的蓝蔻没有化过妆,清矍的脸色,白净的皮肤,比昨天机场看见的一瞬年轻清纯许多。 



  阁子站在餐厅门口,他靠在门框上看着蓝蔻在早餐桌边忙碌,豆浆油条生煎包,一小锅新大米煮的粥,热气喧腾着冒上来,笼罩在低头盛粥的蓝蔻脸上。这是多年以来的习惯,即便有着再丰富的早点,蓝蔻依然喜欢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阁子也喜欢。 



  那一年,阁子跟着母亲走进这个家门,蓝蔻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她梳着两条细小的麻花辫,发梢上扎着一对粉色的蝴蝶结。十三岁的阁子顶着一头凌乱枯黄的头发站在屋门口看着坐在方桌边喝一碗粥的蓝蔻,白色粗瓷汤盅里微弱的热气弥漫而上,遮挡住了小女孩晶亮的眼睛。她抬头看卡在门框里的男孩,阳光被他挡在了门外,只看见瘦弱男孩镶着一圈金边的身影。 



  “你让开,你挡了我的光!”蓝蔻对站在门口的男孩喊叫着。 



  一个头发稀少、背脊稍稍有些弯曲、额头已经露出些许荒凉的男人站在女孩身边,他微笑着低声说:你们来了,快进来吧。 



  母亲牵着阁子的手走进屋子,他们尽力放轻脚步,破旧的地板还是被踩出扑棱扑棱翘裂的声音。男人对女孩说:叫姆妈,叫哥哥。女孩迟疑片刻,轻轻地叫了一声“哥哥!”,她没有叫姆妈,那是阁子的母亲,不是她的母亲,一如母亲让阁子叫这个男人爸爸,阁子也没有叫,他就站在狭小逼仄的居所里看着面前这对陌生的父女,从此以后,他将随着寡居多年的母亲在这个家里落户。 



  八岁女孩叫了一声“哥哥”后坐下,继续把头埋进已经变凉的粥里。阁子始终记得她的眼神,那眼神是何等局促不安却透露着无以复加的倔强。后来,他发现蓝蔻常常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带着少许的敌意看着他。直到在那个秋天的午后,石窟门弄堂口急剧的刹车声响起,父亲静躺在马路上,他的身下有一滩黑色粘稠的血,象炎夏烈日下融化的柏油,缓慢地流淌而出,他躺在那里再也没有起来,他死于一场车祸。 



  小小的蓝蔻习惯于伸出她的手放进父亲温暖的手掌里,那一日,温暖的手掌变得冰冷。那是一个毫无异常的秋日午后,父亲对她说:蔻蔻,爸爸上班去了。 



  这个有些身型猥琐的苍老男人抬起腿出了门,午后的阳光照在他清瘦的灰色上衣上染出一层眩目的光晕,温暖无比。他弯曲的背影急匆匆地走向弄堂口,然后,剧烈的刹车声响彻午后的天空。蓝蔻奔到街边,很多人奔向那辆蓝色的装着水泥管子的卡车,人们迅速围拢了起来。她站在围观的人群后面茫然失措,她听到阁子的母亲巨大的哭声从人群中传来,许多陌生的脸在午后耀眼的阳光下充满了惊慌。救护车呼啸而来,一个削薄的身体被抬出人群塞进了救护车。阁子的母亲也上了救护车,大街上的人群渐渐散开,她听到有人在说:罪过啊,看来是没救了,脑壳都碎了。小姑娘要跟后娘过了,罪过啊! 



  蓝蔻依然站在街沿边,突如其来的惊吓让她忘记了哭泣,她象一只惊恐的小鹿一样睁着眼睛,地面上粘稠的血迹还未凝固,耳边依然是尖锐的刹车声响。她无法领悟一个事实,在一个与过往的每一天毫无区别的日子里,父亲走上了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上班之路。 



  这是一场厄运,父亲与这个本就支离破碎的家做了一场游戏,他们在命运之阵里捉迷藏,父亲藏身起来,一个并不强壮甚至有些软懦的瘦弱男人,藏匿了自己的行踪,没有人再能找到他。 



  秋风轻扫着街面上的落叶,蓝蔻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她伸出手,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掌展开,她把手放了进去,然后,那只手掌捏住她的一根手指,很轻,却温暖。她抬头,看到夕阳的余晖下,阁子并不高大的少年的身体在秋日的风里站立着,翻飞的单薄衣角边,一只手,捏着蓝蔻的手指。他拽了拽蓝蔻,拉着她的手指往弄堂里走去,他的身边,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女孩神色呆滞、脚步迟缓,细小的发辨上,一对粉红色蝴蝶结在黄昏的风中兀自飘动着。 



  现在,这个女孩,就在阁子的眼前,晨曦下的面容白净明媚,她抬头看看阁子,笑着说:阁子,你站着干吗?来吃早点啊!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经不再叫他哥哥。六年前,阁子考进了哈尔滨工业大学,蓝蔻说:阁子,你走了,家里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 



  父亲去世三年后,阁子的母亲又嫁人了。她要带阁子一起离开了弄堂里的家,阁子没有走,他依旧和蓝蔻住在一起,后来,他考进了重点中学,开始住校。那些年,蓝蔻独自住在石窟门的家里,上学,下课,天一黑就躺在床上等天亮,她没有在夜里做功课的习惯,她为自己倒一杯白开水,躺在被子里紧闭着眼睛试图睡觉,睡不着,就去喝那杯被她臆想为安眠药的白开水。她常常在半梦半醒中看见一张温暖的手掌,他捏住她的小手指,牵着她走在拥挤的人群中。清醒时,她始终无法确知这手掌是父亲的,还是阁子的。清冷的夜晚,就这样在梦去和醒来中消磨。 



  记忆,在一段巨大的创痛之后变得充满晦涩。 



  生命是如此卑微和脆弱,在这个世界上,曾经令蓝蔻牵挂的人一去不返,阁子成了她唯一可以把想念寄托的人。 



  这个独居多年的小女孩如今已是一个成熟恬美的大女孩,石窟门房子拆迁了,她分到了浦东的一套一室一厅的新房,面积不大,蓝蔻一个人住,足够了。过去与阁子共同居住了多年的弄堂已经不复存在,生活在屈指可数的岁月里一变再变,人,也变得无法相认。 



  阁子说:蔻蔻,我和你一起去菜场,这个季节还有竹笋吗? 



  蓝蔻笑着说:哈尔滨没有竹笋吗? 



  阁子摇头:没有新鲜的竹笋,只有真空包装的。 



  蓝蔻换上宽腿牛仔裤,白色尊领短袖毛衣,一把原木梳子把长发夹出一个暨,露出修长的脖子,发根处几缕卷曲的绒毛爬在白皙的后颈皮肤上。阁子在蓝蔻身后伸出手,抚摩了一把蓝蔻的脖子,轻声叫道:黄毛丫头! 



  柔软暗哑的叫唤,温暖到眩晕。 



  昨夜,阁子睡的是地铺。蓝蔻把一床厚厚的棉被摊在地上,两个硕大的布熊枕头,深蓝竖条纹羊毛被子,就铺在蓝寇的木头单人床边。他们各自躺下,蓝蔻闭了灯,夜就这样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静寂。他们朝天躺着,睁着眼睛看在黑夜中泛出隐约白光的屋顶。这个屋子里始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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