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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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感,她宁愿别人对他们说“笑一笑”或者说“茄子”,现在人家说“奶酪”,她笑得很不自然。这张照片以后一直跟随着天舒,只是照片上三个人的表情都很死板,相似地笑着。
机场人流如潮,天舒想,中国每年走那么多人,人怎么。
还这么多?
一直想出国连做梦都说英文的同学小安却被拒签了。她送给天舒一张卡片,上面写了一段慷慨激昂的话,满是“理想”、“追求”这样的字眼。最后一句是“美国将有一片更广阔的天空等着你”。大家不过二十上下,又未经沧海桑田,人年轻,心也年轻,有的就是这种可以挥霍的热情。天舒更是心潮澎湃,还真当美国这个高度发达、人才济济的国家就等着她这个小丫头去创造发明点什么。
飞机上,天舒左边的邻座在努力地睡觉,右边的邻座在看电影。突然,看电影的美国老头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睛都不见了,大肚子一颤一颤。天舒有点纳闷,因为她长那么大,还没见过人这么开怀地大笑,她想美国人笑得就是比中国人痛快。
没过多长时间,已经从一个时区跳到另一个时区,机上的乘客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关心,他们只是设法让自己睡着。天舒去卫生间时,发现几个空姐也坐在座位上打盹儿。天舒像是精神很足,睡不着觉,主要是睡得很不安稳,在座位上调整着,试图给自己找个舒服的姿势。就这样,十几个小时过去,天舒半睡半醒中从一个国度到了另一个国度。想起父亲在临别前夕的晚餐上说,像今天这样团圆的日子也不多了。当时她十分不以为然,心里还笑父亲儿女情长,现在体会到时,她已经在大洋彼岸了。
刚下飞机,人有点累,周围又吵,天舒好不容易等到自己的两个箱子。她一直担心行李会丢了,说是“细软”也罢,“行头”也罢,“生活用品”也罢,这两个箱子现在就是天舒的一切,里面有很多的药:三九胃泰、保济丸、百服宁、邦迪、红花油……光风油精就带了好几瓶,中国人什么都用风油精,美国人什么都用TYLENOL。天舒说,我哪里用得上这么多药。
母亲说,用不了更好,说明你健康。
临行前,母亲用白色的跌打风湿膏胶布写上天舒的中文名字英文名字、中国地址美国地址,贴在箱子上。领行李时,在大同小异的箱包中,她就专瞅那块白色的胶布。终于看见一块白色胶布天真地丑丑地亮相在某个箱子上,她远远就断定是她的家当了,近了,她迅速地搬到推车上,惟恐别人多看一眼。又等了一会儿,另一个箱子也从转盘上被拎了下来。
天舒推着车子从里面一走出来,就看见自己的名字“TIANSHUCHEN”在一块大牌子上,与自己箱子上的那块白胶布比,显得很是大方气派。
天舒仔细看了一下举牌子的人,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不像拐卖人口的。
“感谢上帝,我终于等到你了。我一直在等待着你。”
举牌子的老太太是系里的秘书。
后来才知道,这位善良的美国老太太足足等候了两个小时。用她的话说,一直为天舒祷告着。她还不敢走开,哪怕上个卫生间,担心天舒见不到人会着急。天舒很受感动,因为她长这么大,好像还没被别人这么尊重过。
后来又知道,这位老太太是个很虔诚的基督徒。打这起,天舒对基督徒的印象很好,认为他们有爱心。也让天舒对美国人民有了好感。
天舒来美国几乎谈不上什么深刻的第一印象或第一感觉,甚至没有身处海外之感。当阿晴表姐问她感觉如何,她说:“没感觉。我不觉得自己出国了。美国不过如此。”。
相比之下,父亲的第一印象则深刻多了。八十年代初,父亲被公派赴美留学。他对美国的第一感觉是:怎么这么多车啊!他想起以前读到的一篇英文课文《AMERICAISONTHEWHEELS)),果真如此。父亲对美国非常好奇,洗衣服不用晒,有烘干机;连商店里可供顾客随手取阅的小广告画册也让父亲大开眼界,收集了不少,准备带回国给天舒玩。而那些让父亲好奇的小广告画册,就是现在每天都会收到的让人讨厌的“垃圾邮件”。
父亲的美国第一印象是天舒这一代新留学生再也体会不到的了,当年让父亲好奇乃至吃惊的“美国印象”再也引不起现在的留学生好奇,也许只会觉得好笑。
这些感觉上的差异来自时代、年纪的不同,更来自中国这二十年翻天覆地的变化。
5小资产阶级情调由于学校有人来接天舒、阿晴表姐没有亲自去机场,但天舒在美国的第一个星期是在表姐家里过的。
天舒到美国的第二天就见到了已经来美八年的阿晴表姐。
不得不提她的表姐,阿晴是在哪里都很能折腾的人。
记得小学六年级时,天舒看到一张报纸大谈什么“小资产阶级情调”,就问母亲:“这里提到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是什么意思啊?”
母亲想了想,说:“噢,那就差不多是你表姐那样。”
母亲说阿晴是一个“具有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小女人,从人到文。
那个晚上,天舒随母亲口外婆家,天舒去找表姐,阿晴躺在破旧的竹榻上,倚窗,听着港台流行歌曲,手里捧着张爱玲的《白玫瑰红玫瑰》。
“姐姐。”天舒叫。
阿晴婉约回首,淡然一笑:“来了?”
这一刻,天舒似乎看见一个富裕优雅、旗袍盘发、麻将香烟、宴会舞厅的小女人向她走来,这就是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女人。母亲真是绝顶的聪明,她通过阿晴让女儿理解了一个难以界定的概念,又通过这个概念让女儿了解难以形容的阿晴。
后来,天舒读了一些阿晴发表的散文,更是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了。阿晴的文字是纯粹的小女人文字,还是那种有钱有闲的粉领一族,那种卧在家里写独白的女性。阿晴说,我哪里是什么娇生惯养之辈,我十岁就做全家人的饭了。那么惟一的解释只剩下受“小资产阶级情调”影响太深了。
阿晴直言不讳地说,现在的女人都不够女人,以前的上海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
如今的阿晴已经生活得相当有面子,住在寸土寸金的海湾边,这里的房屋没有低于百万元的。阿晴开的是BMW车,还有游艇。如果说美国汽车的普及程度相当于国内的自行车,那么有游艇相当于中国有汽车的人,算是有那么些钱吧。只是阿晴年轻的外貌与殷实的家当之间的反差,给不少人实在留下了无穷的想象。因此,她不太交中国朋友,不是有意避开中国人,只是想躲过那些闲言碎语。
阿晴至今未婚,男朋友却不知谈了几个,天舒谁也没拿着当真。偶尔表姐冒出个人名,她才知道,改弦易辙又换人了。现在表姐与男友老金合开一家电脑公司。
许多年后,“小资产阶级情调”已经由带有政治色彩的话语转变成调侃的一句戏言。而天舒在北加州见到阿晴,仍认为这是对阿晴最好的描绘,天舒这么觉得。那么母亲不是聪明绝顶,是什么?
阿晴家里到处都挂着自己的玉照,连天舒住的客房也满是阿晴的照片。天舒觉得,她表姐虽然满不在乎,随心所欲,但骨子里自恋得很。
阿晴与男友同住,这一点在国内是无一人知道的。天舒刚到北加州,就知道了这事,还以为抓住了表姐的什么小辫子,关键时刻可以拎出来甩甩:“哦,你呀……我知道的……”不料得到的只是阿晴式的微笑——嘴角微微上吊,吊着讥讽与调教,似笑非笑:“小孩子家的,玩这种花样,还自以为是。”
阿晴家宽敞的房子寂静得很,连他们家的猫都是寂苦型的,这是天舒说的。阿晴家里养了一只黑色的猫,走路、吃饭都异常的安静,典雅得像个淑女,从来不叫,惟一的嗜好就是蹲在窗边,数小时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一副言情小说中“怨妇”的神态。天舒观察了几次后,说:“你们家的猫用几号电池?”
阿晴大笑。这也是为什么阿晴喜欢天舒来住的原因,家里有了生机。阿晴说:“它就是这样的,买来就是这样。我发现美国的猫好像都不如中国的猫好动。”
“它要是遇见老鼠,也不知道谁怕谁了,可能当场被老鼠吓得五脏碎裂。”
“我没有打算培养它捉老鼠的技能。”猫狗是宠物,已经从根本上变性了。猫不捉老鼠,狗不吃屎。美国的宠物享有和它们主人同等的福利,像私人医生、心理辅导、美容美发等等。
“多少钱买的?”
“六千块。”
天舒愤愤地说:“那你还不如养我呢。”
接着,天舒不失时宜地对小资产阶级表姐进行教育,你要知道中国有多少失学儿童呀,你这只猎足以改变十个以上失学儿童一生的命运。阿晴后来也说,是呀,别说那些失学儿童了,就是我小时候也穷得很。天舒说,忏悔吧!
的确,阿晴与美国校园里四处可见的中国女留学生不太一样。
阿晴的动作非常“外国”,耸肩摊手不在话下,更多的是在一些语言中夹带着小手势。不过她做得非常得体,在举手投足之间自然、顺畅地施展出来,没有别人身上由于模仿而留下的婢作夫人之嫌。加上她身上的衣服常是丝绸这类非常有特色的东西,直让人觉得她有味道。
阿晴喜欢去酒吧。中国学生由于长时间一贯性的学习生涯,对这类酒吧没有大大兴趣,去也是带着“侦察员”的身份去了解、看看的,只有阿晴是定期去,喝酒、聊天和跳舞。她可以妩媚地坐在一个陌生人的旁边,挑逗说:“一起喝一杯吧。”
这种事在中国女学生中没有普遍性。
阿晴带天舒去酒吧,天舒想见识一下,就跟着去了。
一个有酒、有笑、有叫、有人跳舞、有人聊天的地方,与国内的酒吧没有多大的区别。天舒和阿晴坐在一张桌边,看着大家闹。阿晴问天舒要不要跳舞,天舒说没兴趣,阿晴也说今天没心清,于是两人就坐在一边喝着、看着。
这时,一个美国青年男子过来,“HI,我叫……”
阿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就接着说:“我在后面的桌子观看了你们很久……”
“那你就回去接着观看。”阿暗淡淡地道,满是一个交际女子的老练与自卫。
那个男子讨了没趣,也知道遇到了对手,识相地走了。
当然,这只是一方面。有一次,阿晴带天舒参加一个商务派对,听见几个美国人用歧视的语调谈论中国,阿晴对天舒说:“他们美国人懂什么中国?凭什么对中国指手画脚?
真是‘知少少扮代表’。“这是一句广东话,指只知道些皮毛,却充当内行人士。
第二章
到S大学的第一个星期,我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介绍我在美国的生活情况:我的学校,我的宿舍,写得更多的是我的实验室。我知道,我将在那里度过人生中最宝贵的五年。在美国的前半年我一直处于认识的状态中,对环境的认识,对事物的认识。我在北加州的感觉就是“居长安大不易”。这让我想起上托福班时老师讲的一个故事。太阳落山之前,一头狮子自言:明天日出之时,我要追上跑得最快的羚羊;一只羚羊自语:明天日出之时,我要逃脱跑得最快的狮子。所以,无论你是狮子还是羚羊,日出之时,要做的都是奔跑。
个个都是人才,努力加努力。
——陈天舒
1 全是我们的人
S大学位于北加州的海湾边,依山傍水,风景秀丽。
天舒刚入校时参加过一次中国学生迎新会,大约有五十来人到场。由此推算,在S大学就读的中国大陆学生约有一两百人。
1981年,父亲留美感触最深的是:“我特别想听相声,可惜听不到;特别想说中国话,可惜没人可以说。”在校园里见不到什么中国人。后来,遇见一个台湾学生,这是父亲见到的第一个来自海峡那边的中国人,而父亲也是对方认识的第一个来自大陆的中国人。
那时候,两岸关系比较保守,他们没有多讲话。时间久了,也因为同处一个开放发达的国家,他们才开始有交往。
发现对方与自己有一样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竟然有一些吃惊,稍后才意识到一句话“PEOPLEISALWAYSTHEPEOPLE(人民总是人民)”。父亲说你们吃香蕉皮吃得很健康嘛!那个台湾学生发现大陆人并没有像台湾宣传的那样在吃树皮。两人哈哈大笑说,那些政治啊。
父亲尚好,去的是大城市,又懂英文。父亲的同事老何去的是美国中部的一座小镇,加上英文不过关,在天高皇帝远、人少动物多的偏僻小镇找不到一个中国人。一次偶然遇见一个刚来的访问学者,他抱住人家哭了起来。人家以为他发生了什么不幸,半晌后他才解释——太寂寞了。
二十年后这种情景已经转变了——也许美国对中国还很陌生,但中国对美国已经不再陌生了。具有戏剧性的是他们的下一代——天舒和老何的孩子现在都在美国读书。
天舒读的是生物化学专业,系里中国人不少,东方面孔更不少。天舒在美国上第一节课的教授就是一个东方人,四十来岁,从他的气质和口音可以判断出是大陆人,再认真看了看教授发下来的SYLLABUS(课程表)上的名字——ProfHONGWEICHEN(陈宏伟),便确定无疑了。多么典型的一个时代的大陆人的名字。
天舒有点高兴。美国大学里的教授,就是比自己早几年来美的留学生。天舒的父亲当年留学S大学,作过助教,有一次在教授的办公室里看见注有“SECRET(保密)”的信封,教授不回避地说,这是学校发的调查表格——征求他们对中国助手的意见。显然,美国对隔阂了三十多年的中国大陆非常陌生。而现在这些年来,从常春藤名校到普通的社区大学,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中国教授。他们教授生物、物理。
数学……甚至教授英文。
第一节课通常没什么可做的。教授点点名,介绍一下自己,讲一些有的没的。
陈教授点到“TIANSHUCHEN”时,笑道,我们同一个姓。他显然猜到天舒是“又一个”中国留学生。每学期初收到学生名单,看见学生的姓氏以“CHEN”(陈)
“LIU”(刘)开头,“李”的拼法,不管是“LEE”还是“LI,他都有一种骨肉至亲的感觉,常想这里面说不定哪一天就出个人物,只是时间问题。
下了课,天舒去实验室,在走廊上看见陈教授,天舒用英文向他问好,他笑着说了句“你好”,是中文。
校园里,一些华人教授不敢和华裔学生多说话,尤其不敢说中文。陈教授不管,说这是我的母语。
陈教授八十年代中期来美留学。有人说,八十年代中期的中国留学生是真正优秀的一批。太太一年后带着一岁半的儿子来美陪读。他们这一代人,插完土队,再插洋队,没有怨天尤人,只有勤劳刻苦,天舒觉得他们太热爱生活了。
到了实验室,见到了更多的中国人,唐敏、小马和访问学者邝老师。老板JOHNSON教授这些年用了不少中国人。
JOHNSON教授曾经说过,哪个国家能做到教育这一代中国人,哪一个国家就能由于这方面所付出的努力而在精神文明和商业的影响上取回最大的收获。
天舒说:“这么多中国人啊,从先生到学生。再这样发展下去,这里早晚要被我们占领了。”
小马笑了:“数学系、物理系、化学系,中国学生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