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三部曲秋-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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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弟,你敢这样闹!太不成话了!三爸舍不得打你。你看我敢不敢打你!我
不相信我就打不得你!”淑华气得没有办法,大声骂起来。她抓住觉英的手,吩咐春兰道:“春兰,你快点走!”
春兰起初没有听清楚淑花的话,她还抓住觉英的衣服还走开。觉英忽然把手从淑华的手里挣脱出来,去拉春兰的膀子。淑华又去分开他们。她用力把身子插在他们的中间费了许多气力,才又把觉英的手捏住。觉英骂着,挣扎着。他甚至想用嘴去咬淑华的手。
淑华接连地催促春兰走开。春兰知道不走也不会有好处,便不再跟觉英理论,只是揩着自己的眼泪,口里咕哝着,说要去告诉她的五太太,就慢慢地沿着觉新的窗下走出去了。
淑华看见春兰一走,觉得自己的任务已了。便放开觉英的手,正要回到觉新的房里。觉英却拉住她的衣襟不让她走。
“四弟,你放开我!”淑华正色地嚷道。
“你把春兰喊回来,我就放你!”觉英脸色很难看地答道。
“我问你,你到底放不放?”淑华再问道。她把身子动了一下。
觉英怕她挣脱,抓得更紧些。他还嚷着:“我说不放就不放!”
淑华气得脸通红。她也不再说话。她把觉英的两只手捏住,跟他争持了一会儿。后来她用力一甩,挣脱自己的身子,却将觉英摔下去。只听见扑冬一声,觉英手足直伸地跌倒在地上。觉英变了脸色大声哭起来。他就睡倒在地上,×妈×娘地乱骂。
淑华好象没有听见似的。她把衣服拉直,在衣襟上拍了两下,也不去看躺在地上哭骂的觉英,毫不在乎地(其实她很兴奋,不过做出毫不在乎的样子)走出了花园的外门。
觉英仍然躺在地上,一面骂,一面哭。他并不知道淑华这时去什么地方,不过他希望觉新会听见他的咒骂。所以他不断地把它们掷进觉新的房里去。
觉群看见淑华走远了,连忙走到觉英的身边。他也坐在地上,帮忙觉英骂淑华。不过他的声音不高,只有觉英一个人听得见。
淑华走进了觉新的房间。觉新静静地坐在写字台前,桌上摊开一本书。但是他两手撑着下颔,两眼痴痴地盯着挂在对面墙上的亡妻的遗像。他听见淑华的脚步声,也不回过头看她。
觉英还在窗外骂着极难入耳的话。淑华的血又沸腾起来了。觉新不说一句话,使她更觉房里闷得难受。她气愤地骂道:“这太不象话了!三爸也不把四弟好好地教训一下。”
觉新掉过头看了她一眼,悄然地说了一句:“你又闯下祸了。”
“闯下祸?哼!”淑华冷笑道。“这个我倒不怕!我一点儿也没有错。”
“我并没有说你错,”觉新央求似地说。“不过少管闲事总是好的。我怕等一会儿又有麻烦了。我只希望能够安安静静地过个端午节。”
“有麻烦我来承当好了,你不要害怕,不会找到你的,”淑华赌气地说道。
觉新苦涩地笑了笑,温和地说:“你看,你就生气了。我不过随便说一句,劝你以后谨慎一点。你听四弟骂得多难听。”
“让他去骂。我不相信他就会睡在地上骂一天,”淑华倔强地说。
“四弟这个牛脾气真难说。你碰到他就该倒楣!”觉新焦虑地说。
但是窗外开始静下来,哭声突然停止了。觉英从地上爬起,和觉群两人沿着花丛中的石板道走到井边,站在栏杆前低声谈论什么,又俯下头往井内看。
“大哥,你看四弟又不响了。真是个不宜好的东西。你对他凶一点,他就没有办法,”淑华得意地说。
“你不要就得意。你爱管他的事情,你将来总会吃亏的。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的好,”觉新担心地说。
“我碰到这种事情,我不管就不痛快。我不象你,我不能够把任何一件事情闷在心里头,”淑华毫不在意地答道。
淑华走后,觉新看书也看不进去。他又想起应该写信到上海去,便揭开砚台盖,磨好了墨,又从笔筒里拿出一枝小字笔,在抽屉里取了一叠信笺。他刚刚写了几个字,忽然觉得笔头沉重,他不能如意地指挥它。他的脑子里也不知道装了一些什么东西。他的思想也不能够活动了。他拿着笔很难放下去,半晌才写出两个字,接着他又涂掉了。他很烦,又觉得很累,便把笔放进铜笔套里,盖上砚台盖,站起来,走到内房去,想在床上躺一会儿。
他躺在床上,刚刚闭了眼睛,就听见唤“大少爷”的声音。他连忙站起来。翠环进来了,右边发鬓上插了一朵栀子花,笑吟吟地说:“大少爷,我们老爷请你去。”
觉新淡淡地答了一句:“我就来。”
翠环听见他的疲倦的声音,诧异地看他一眼,问道:“大少爷还要睡一会儿吗?我去回老爷说大少爷在睡觉就是了。”
“不必了,我不要睡了,”觉新连忙阻止道。他揩了一下眼睛,看见翠环没有走,便又说:“我跟你去。”
觉新进了克明的书房。克明正坐在沙发上看《史记》,看见觉新进来,便放下书,对觉新说:“明轩,我刚才忘记对你说,今年送教读先生的节礼要厚一点。”
觉新应道:“是。”克明停了一下又说:“还有,你吩咐厨房明天早饭多预备一桌席,开在书房里头,让四娃子、五娃子、六娃子他们陪先生吃饭。还有大姑太太答应端午节来,很难得。她好久不来了。今年还是第一次来,所以我叫厨房里预备两桌席,开在堂屋里,一家人团聚一下。”
觉新又应了一声:“是。”克明满意地微笑着。他又说了两句话,忽然咳起嗽来,不过咳了两三声,吐出一口痰又停止了。他摸出手帕揩去嘴边的口沫后,又对觉新说:“我这回咳嗽医了这么久,并不见效。再过些时候,如果还是不见好,我要找你请西医来看看。……”
觉新又应一声:“是。”他的心并不在这个房间里。但是要问它此时在什么地方,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觉得它好象是在远方似的。
“你看西医治这个病有无把握!”克明忽然恳切地问道。他注意地望着觉新,等着觉新的回答。
觉新起初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以后就醒过来了。他连忙陪笑地答道:“其实三爸的病也不厉害。我看很快就可以治好。请祝医官来看看也不错。”
克明停了一下,沉吟地说:“我想过些日子再决定……”
觉新不知道克明究竟怎样想法,也不便多劝他,只是唯唯地应着,等候他说下去。
这时外面房里起了一阵脚步声。翠环匆匆忙忙地走进来,惊惶地报告道:“老爷,五太太来了。”
“啊,”克明奇怪地吐出这个字。觉新不觉吃了一惊,他猜定一定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沈氏进来了,春兰跟在她的后面。沈氏的头发梳得很光。脸涂得白白的,不过上面没有擦胭脂。在矮矮的鼻子上面,一对小眼睛鼓得圆圆的,两道画过的宽眉快要挨在一起。一张阔嘴紧紧闭着,脸上没有笑容。
沈氏走进房来,把她的一双半大脚重重地踏在地板上,对着克明唤了一声:“三哥,”把眼眉一动,立刻摆出了一脸的怒容。
克明连忙欠身站起来说:“五弟妹,请坐。”觉新也点头招呼,唤了一声:“五婶。”
沈氏含糊地应了一声。她不坐,就立在写字台前,一面指着春兰对克明说:“三哥,你看!”
克明和觉新都朝着春兰看。春兰埋下头,她的头发蓬乱,一根辫子散了一半,头绳长长地拖下来。脸上黄一块,红一块,一边脸颊浮肿了。
“五弟妹,这是怎么一回事?”克明看罢,纳闷地问道,他不明白沈氏为什么要来麻烦他。觉新知道这是什么一回事情,不过他不敢做声,其实他也不愿意说出来。他只是默默地在旁观着。
“难道三哥还不晓得?”沈氏把头一动冷笑道。她不等克明说话,便沉下脸,用决断的声音说下去:“这是老四干的好事!”
“四娃子,他不在书房里头读书?”克明更加惊愕地说。
“读书?,哼,他几时好好地读过书来?”沈氏扁扁嘴,做出轻蔑的表情说。“他把整个公馆都要翻过来了,只有你三哥一个人不晓得。”她在一把靠背椅上坐下来,叫春兰立在她的身边。
克明用一只手紧紧地压住写字台,正色地说道:“五弟妹,你这是什么话?”“什么话?你三哥教出来的好儿子,自己该明白,”沈氏想好许多讽刺话要用来伤害克明,她不肯放松他,她说出一句,她感到一种复仇似的满足。
克明气得脸发青,他不理睬沈氏,却把眼睛掉向四周望去。他看见房里没有一个女佣,便带怒地大声唤道:“翠环!”没有应声。他又唤道:“汤嫂!王嫂!”
女佣王嫂正在外面房里窃听。她让他喊了两三声才答应着,慢慢地走进来。
“三哥,你不用生气。我告诉你:老四、老五两个拉着春兰调戏。老四还动手打人。幸好三姑娘来拉开了。不然不晓得今天会闹出什么事情!”沈氏毫无怜悯地说。她一面说话,一面注意地望着克明。她看见他面部表情的变化,看见他脸上肌肉的搐动,她暗地里十分满意。
克明望着王嫂怒喝道:“你快去把四少爷、五少爷喊来!你喊他们立刻就来!”王嫂连忙答应着,就退出去了。
“哪里会有这种事情!等我问个明白!”克明坐下去,喘吁吁地说,他用手拍了拍膝头。
“好,就请三哥问个明白,想个办法。不然,我以后怎么敢用丫头?”沈氏仍然不肯放松克明,继续用话去刺克明的心。
“五弟妹,你不要多说,我知道!”克明不客气地对着沈氏挥手说。他极力制止他的上升的怒气。接着他又叫道:“翠环!”只叫了一声,
他就咳起嗽来。没有应声。觉新开口了。他同情地问道:“三爸喊翠环,
有什么事?等我去喊!”
“明轩,你不要走,”克明忍住咳嗽阻止道,“你就留在这儿。”他刚把话说完,就听见他妻子的声音。
“三老爷,你什么事这样生气?”张氏走进来,柔声问道。她再回过头招呼了沈氏和觉新。她刚刚梳洗完毕,带着一脸新鲜的笑容进来。翠环跟在她后面。
克明还没有回答张氏,他瞥见了翠环,便先吩咐道:“翠环,你去把三小姐喊来。”
张氏走到沙发旁边,温和地望着克明,再问道:“三老爷,究竟是什么事情?”
克明抬起脸看他的妻子,恼怒地说:“还不是为着四娃子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他真把我……”他喘着气说不下去,又埋下头咳起嗽来。
张氏连忙挨近去,伸出两只手为他捶背,一面温柔地劝道:“为着老四的事情,也犯不着生这样大的气。等他来,教训他一顿就是了。”
觉新看见克明止了咳,吐了两口痰在旁边的痰盂里。他也顺着张氏的语气劝道:“三婶说得是,四弟年纪轻,不懂事,做错事情,等一会儿教训他一顿就是了。为着这件小事情,三爸也不必这样生气。”
“小事情?”沈氏翘着二郎腿,在旁边冷笑一声。
张氏和觉新一齐掉过脸去望沈氏,看见沈氏得意地坐在那里。他们默默地把眼光掉开了。
外面响起了“冬冬”的声音,觉群的影子很快地闪进房里来。
觉群的扁脸上本来还带着笑容,但是他走进房间,看见房里的情形,便木然地站住了。笑容马上从脸部消去。他把大嘴微微张开,在门牙的地位上露出一个缺口。
“五弟,四哥呢?他没有跟你一路来?”觉新问道。
“他在后面,他走得慢,”觉群鼓起勇气答道。他偷偷地看了克明一眼。
“这个畜生还要慢慢走!等他来一定要结实地捶他一顿!”克明忽然骂道,吓得觉群立刻把脸掉开了。
“老五,你说,是不是你跟你四哥两个调戏春兰?”沈氏板起面孔问觉群道。
“不,不是我,是四哥,他一个人,没有我,三姐看见的!”觉群慌张地辩道。
“没有你?你先动手,四少爷才来的!”春兰马上反驳道。她愤恨地望着觉群。
“我没有!我没有!你冤枉我,不得好死!”觉群挣红脸抵赖道。
“好,五少爷,我冤枉你,我不得好死!哪个赖,哪个也不得好死!”春兰又气又急大声发誓道。
“春兰,你少说两句!”觉新知道觉群在抵赖,因为觉得春兰的话不能入耳,便阻止道。
“春兰,你说,你尽管说!现在要说个明白,才晓得谁是谁非!”沈氏听见觉新的话,故意不给他留面子,反而命令春兰说下去。
“三小姐亲眼看见的,等一会儿问三小姐就晓得了。我没有说一句假话,”春兰仗着她的主人在这里给她撑腰,理直气壮地说。
觉英慢慢地走了进来。他走到房门口,听见房里春兰的声音,知道没有好事情等着他。他有点胆怯,却又无法逃开,心想父亲近来对他不坏,也许不会怎么严厉地责骂他,便硬着头皮走进了他父亲的书斋。
克明看见觉英进来,只觉得气往上冒,但是也不立刻发作。他沉着脸用低沉的声音对觉英说:“你过来。”
房间里没有别的声音。众人屏住了呼吸望着克明。张氏的脸开始发白了。
觉英胆怯地看了克明一眼。他不知道父亲要怎么对待他。但是他现在没法逃避了,便只得慢慢地移动脚步走过去。
克明看见觉英走到他的面前。他注意地望着他的儿子。他忽然对觉英露出狞笑,仍然用低沉的声音说:
“你干的好事情!你这样爱学下流!”
“不是我,是五弟干的,”觉英狡猾地辩道。
“你说谎!明明是你!我没有打她的脸!”觉群在旁边着急地插嘴嚷道。
“你还要赖!你干了好事还不肯承认!”克明厉声骂着,顺手就给觉英一个巴掌。随着那个响声觉英的脸上立刻现出了红印。
“我没有,我没有!他们冤枉我”觉英马上迸出哭声来。他伸手慢慢地摩着他的被打的脸颊。
五岁多的觉人刚刚走到房门口听见了哥哥的哭声。他不敢进来,就躲在房门口偷看。
“老四,告诉你,你要学你五爸,还早嘞!你今年多少岁?”沈氏幸灾乐祸地在一边冷笑道。
没有人理她。淑华进来了。觉英看见淑华,脸色完全变了。他知道无法抵赖,便埋下头去。
“三姑娘,你说,是不是你看见老四、老五缠着春兰胡闹,你把他们拉开的?”沈氏抢先对淑华说。
觉新来不及说话,只把眼光送到淑华的脸上去,他的眼光在恳求:不要直说罢。
淑华似乎没有了解这个意思。她也不去看觉新。她又听见张氏的声音:“三姑娘,你说,你说。”她便对着张氏把事情的经过简略地叙述出来。她说得快,好象害怕别人会打断她的话似的。她的每句话对沈氏是一阵高兴,对克明和张氏是一个打击。觉新暗暗地盼望她闭上嘴,但是她却残酷地一直往下说。
克明听见淑华的话,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再没有怀疑的余地了。他以前完全想不到会有这些事情。虽然他并不满意这个孩子,但是自从他的女儿淑英出走以后,他对这个十六岁的儿子(他的长子!)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