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莫应丰:将军吟-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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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等一下,我要说的话不长,但不能有外人干扰,您听我说完了再打电话吧!”
江醉章只得将电话放下。
“你要说什么?”他问。
“汇报一件小事。”
“什么事?”
“我在北京遇见一件怪事。”
江醉章暗暗吃惊,知道他要讲叛徒的事了,全力以赴做好应付的准备。
“我在北京一所大学里住了两天,”范子愚密切注视着江醉章的表情说,“看到一个叛徒的交代材料,里面提到您的名字。”
“讲什么?”
“说同他一起写悔过书的一共是三个人,其中一个就叫江醉章。”
“胡说!”江醉章暴跳起来,“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北京哪个大学里的人,我历史上从来没有被捕过。”
“那上面说,被捕的地方是在上海,当时是为了搞学生运动。本来抓了五个人,只有三个人写了悔过书,这三个人目前都活着。”范子愚不慌不忙地说。
“同名同姓的多得很,谁知那个江醉章是谁。”尽管他气壮如牛,而语气总是硬不起来,“你可不要乱讲,扰乱了阵线你要负责的,这关系到严肃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
“就是啊!”范子愚转变口气说,“我当时就想,这个叛徒江醉章肯定不是我们的江主任。但是,为了把这个情况告诉您,免得将来一旦误会到您头上来了,您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我所以把有关的部分抄了回来。”
“拿给我看看。”
“您听我说呀,”范子愚胸有成竹地接连说下去,“我从北京回来以后,非常谨慎,守口如瓶,对任何人都不露一字。早就想把那个东西交给您看看,但没有机会单独见到您的面。有时在路上遇见了,我那个东西又不在身上;而且,路上也不便谈这些事。跟您约过两回,您总说工作很忙,没有时间,所以一直搁下了。前一段,我预感到文工团要整风了,我是头头,有可能挨整,并且可能要抄家。为了不让那个东西落到别人手里去,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我偷偷把它背下来记在心里,抄来的材料一把火烧了。”
“是烧了吗?”
“烧了。”
“那就算了,不要再提起它,完全是同名同姓的误会。”
“我知道,决不会胡说八道的。”
“你要跟我讲的就这个事吗?”江醉章看看表。
“还有。”
“快讲吧!他们会到处找你的。”
“我说。”范子愚稍微思考了一下,“主任,现在他们给我加的罪名您知道吗?”
“我不了解,他们没有向我汇报。”
“简单地说是这样:一条是所谓书写反动标语,那是牵强附会扯到一起的;另一条是有一个人揭发我,说我议论过江青同志的私生活。这一条完全是假的,我根本不知道江青同志的个人历史,连半个字都没有听说过。那个揭发的同志肯定是记错了人。主任,我现在背着冤枉,有话不许我说,我是不甘心的呀!我想请主任跟联合宣传队说说,让他们实事求是一点,您看行吗?”
“这……”江醉章紧急思谋着对策,“这个联合宣传队不是我们政治部派的,运动直接由兵团党委领导,我虽然是一个常委,只怕人家还是要听陈政委的呀!”
“主任,”范子愚好像并不着急的样子,从从容容地说,“身上背着冤枉的人,晚上连睡觉都睡不好,尽做恶梦,都是奇奇怪怪的。你看怪不怪,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这样的梦:梦见我跟一个好朋友同路走,走着走着来到一条河边上。河里水流很急,往下一看,眼都花了。河上面只有一根独木桥,我那个朋友说不要两个人一起走,他先过去,我后过去。他因为怕不小心掉下河去把命送了,就把命交给我给他拿着。后来他过去了,一过去就回头把独木桥拆了,还要我把命扔给他。我正准备扔,旁边不知怎么突然跑来一个老头子,张着大嘴像要吃人的样子,对着我大喊:‘蠢猪!他过河拆桥,你抓着他的命还要扔给他。快给我吧!扔到我嘴里来,我一口就把他结果了。’我当然不愿意背叛朋友,就跟那老头子打起来,打着打着就打醒了。一醒,我就到您这儿来了。您看怪不怪,简直跟神话一样。”
“怪,怪,真怪。”江醉章很不自然地随口应付着。
“主任,”范子愚再一次提出,“既然是宣传队听陈政委的,那您就把真实情况向陈政委反映反映吧!别让我冤枉到死啊!”
“呃……这样,”江醉章态度和蔼地说,“你这个情况……当然……要实事求是。这样好吗?我把邬中同志找来,你当着我和他的面把真实情况详细讲清楚,让邬中同志记一记,他是党委办主任,上传下达的工作是该由他做。到时候我跟他两个先后去找陈政委谈,两个人谈的情况一样,作用要大一些。你看这样好不好?”
范子愚想了一下,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阴谋,便同意了。
江醉章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说:“是邬中同志吗?……哦!我是江醉章,我想请你到我这里来一下。……范子愚天不亮就一个人跑到我这里来了,谈起他背了冤枉,我认为他那些情况值得重视。他们文工团连门都不让他出,还要偷跑出来才能见到我,你看这像话吗?所以请来一下,越快越好,行吗?……哦,哦,好,我等着,在二○九号。”他放下电话,对范子愚说,“他就来了,你等一等。”说完便走进盥洗室去洗脸。
范子愚没有任何表情地呆坐着,好像江醉章的命果真操在他手上,正在静等他付出代价将命索回去。
江醉章洗漱完毕,穿上皮鞋,问范子愚说:
“你是没有吃早餐的吧?”
“没有。”
“我去跟服务台讲一声,让他们多送一份早餐来。哦,不,还有邬中,他肯定也没有吃饭。”江醉章说着,懒洋洋地走了出去,并将房门带上。
范子愚仍旧坐着静等,等着等着,心情不安了:“为什么邬中还不来呢?从他家里到这个地方并不很远,就算他需要洗漱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哪!是不是吃饭去了?不会吧?这里有急事,他是军人,不会那样拖拉的;况且江醉章在电话里讲了越快越好,他应该来了。江醉章呢?他只到服务台说一声,怎么去了这么久?有鬼!有鬼!”范子愚一下子变得十分紧张,身上战栗起来。因为他很清楚,如果这一着失败,他立刻就得去死,不能让别人抓回文工团去。“看来没有希望了,上当了!上当了!完了!”他从心里发出了几声绝望的悲呼,僵硬地站起来,脸色惨白,目光无神,突然一转身,扑向房门,准备拉开门向死亡奔去。正在这时,门响了。
“笃笃!”
范子愚刹住脚步,发愣地听着。
“笃笃笃!”
他战战兢兢地往后退缩。
“笃笃笃笃!”
他往前走了一步,想开门,又迟疑不前。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他终于拿定了主意,走去把门闩拧开。
嘭!门被推得撞在墙上,外面站着凶神恶煞似的“大老粗”排长,后面跟上来一大群人,像饿鹰扑鸡,立刻将范子愚打翻在地,用脚踏上,掏出一根绳子,把他当作死刑罪犯五花大绑起来,拼命地用劲,咬牙切齿地扯紧再扯紧。只听见范子愚一声声发出惨叫,同时有拳头和皮鞋踢打的声音。
他被拖回文工团去。小礼堂早就坐满了人,一个个发出狂暴的嘶叫,谁也不敢把嗓子控制一点。接着举行的不是什么斗争会,而是一场踢打会。其中最卖劲的是与他观点不同的人和平时有隙未能弥合的人,还有一种是领受了特别旨意的人。谁也不敢制止,谁也不能抵挡一下。邹燕则根本不在场。斗争很快就完了,但踢打还没有结束。当把他拖回原来那间囚房以后,两个因失职而挨了恶骂的看守人憋不住火了,也冲上来给了几拳头,然后提起他往床上一扔,像扔下一个大冬瓜,声音不脆,无弹性。
他不动了,早就不曾喊叫了,有人担心他已经死去或快要死去,忙把捆绑他的绳子解开。解了绳子还是不动,有人伸手在他鼻孔外面探了探,摇头证实还没有死。
人们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无意中看见墙上有一条过去范子愚亲笔写下的标语:“用生命和鲜血捍卫毛主席!”
第四十章 爱与死
赵大明归心似箭,首班公共汽车刚从停车场开出来他就第一个跳上了车。他已根据陈政委的布置,在后勤部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将彭其转移过去。接替他工作的干部也已经来了,那是一个好人,由徐秘书从他所熟悉的战友当中选调来的。经过几天接触,赵大明与他很快混熟了,便把一些应该告诉他的事告诉了他,一切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这样,他就可以走了。复员通知书已拿在他手上,只要到管理处结一个账,再到干部部把复员证领来就完了。他想尽快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准备在今天一天里把全部手续办完,因此天不亮就去与彭其告别,简单说了几句含义很深的话,没有惊动其他人,悄悄背着行李离开了后勤部。
他跳下公共汽车,拐上通往营区的道路,心里顿觉清新开阔。头上的紧箍咒已经去掉了,身前身后的鬼影即将远离他而去。两年多来他头一次可以这样轻快地走路,大胆地呼吸,要不是怕难为情,还可以唱歌,今天嗓子正好,很少有这么好的时候。他远远望着文工团那座丁字大楼,快步向它走近,心里默念道:“丁字楼,再见了!我与你五年相处,收获不小啊!尤其是近两年值得纪念,我由纯真变得复杂了,由无知变得有所知了。要感谢你呀!你是我学习政治的课堂,是我看戏的舞台,是我观测风云的瞭望塔。五年的时间,不短啦!已占去我现有生命的五分之一了。但这五年对我是不可缺少的,非此不能长成人。再见了!丁字楼,也许哪天我们又能相遇,风雨无常,天象多变,谁能预测明天呢?”
启明星已最后隐去,这才真正天亮了。朝霞从海底喷射出来,铺得满天火红斑斓。好像今天是一个什么胜利的日子或大喜的日子,一眼望去,金碧辉煌,朱梁画栋,张灯结彩,只待点燃礼炮了。是一场革命的胜利?是江主任的胜利?还是人民群众的胜利?为什么这样铺张隆重呢?
丁字楼顶上平台匆匆跑动着一个人,在灿烂的云霞衬托下,衣襟飘拂,身影悠悠。他跨过栏杆,站立在大门正顶上,将两手交叉平放在胸前,仰头向大海望去。
“楼顶上是谁?要干什么?来人哪——!”赵大明拼尽全力呼喊,声音震撼得晨空摇荡起来。
大楼里立刻发生爆炸性的骚动,钢筋水泥的房架猛然抖动起来。
楼顶上的人以战栗的声音对着长空呼喊:
“我不是反革命,我是一个屈死鬼!活着的人睁开眼睛看世界吧!邹燕!我亲爱的妻!你们醒来了没有?孩子呀孩子!现在这年头谁也顾不了谁啦!再——见——了——!”
……砰!
邹燕一声尖叫,身着内衣披头散发地冲出门来。可是迟了,枯树倒地般的响声已经过去。
大楼轰隆轰隆地响,人们从楼口跑出来,从窗口伸出头来,一片惊叫,一片叹息,一片强加抑制的抽泣声……
邹燕被人们挡住、拖住、抱住,成群的人像蚂蚁抬螳螂似地把她抬进屋去。她由尖叫转变成放声狂笑,笑声里夹杂着她四岁的孩子的哭声。
电话忙乱起来,不少人在奔跑。门诊部的医生来了,护士来了,汽车来了……
人已来得很多了,叽叽喳喳,手忙脚乱,慌成一团。有些插不上手的就围成一个个圈子在旁边议论,有的跑到这里那里到处出主意。
曾在北京参加救彭其和在南隅亲自守地狱的赵大明似乎比其他人都要冷静,他知道这类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是按照发展规律产生的,是一场大戏当中的局部性小高潮,用不着过分慌乱和紧张。有人由于自己的利益可能受到侵犯,而对他的怀疑对象采取了先发制人的行动,动刀动斧,难免有误伤,该死的和不该死的都可能死去,有什么奇怪的呢?死人是自然的现象。英雄人物的胸怀是伟大的,只有凡夫俗子才有普通的恻隐之心。在英雄的眼里,一个人躺倒在地上就如一只工蚁丧失了做工的能力,而同时有大量的工蚁正从窝巢里诞生,用得着唉叹惋惜吗?赵大明当然不是那种英雄,但他已是能够认识英雄的人了。戏剧开始时,他是个积极的跑龙套,无情的现实教育了他,他才逐渐领会了英雄人物的诀窍,因而不再认真了,懂得挑选安全的角色来做戏。对于身边有人倒下去,是早在意料之中的,所以他并不惊慌。别人都在彷徨无主的时候,他想到了要去看看范子愚的遗物。
囚房里一切如旧,连被子都叠得好好儿的,按照文工团统一规定的叠法,将枕头夹在中间。被子上有一个纸条,写着:“交给邹燕。”桌上没有什么东西,桌子底下有一堆纸灰。赵大明拨开纸灰看了看,烧得很彻底,没有遗下一个字。他为什么在“交给邹燕”的纸条上面连一个“再见”都没有呢?既然动手写字留条,便决不会节省那两个字。赵大明对此产生了怀疑。他小心地打开被子,在每一个角上摸了摸,又把藏在被子里面的一本《毛主席语录》里里外外翻遍了,没有发现什么。最后,他解开了枕头套,伸手探去,里面有几张叠好了的纸。拿出来一看,正是给邹燕的遗书,上面写着:
燕子:
人家不让我活了,我只得忍痛与你永别。再过一天就是我们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日,但我不能等了。你对我的全部友谊和爱情,我已永记在心;由政治原因所产生的嫌隙,我都把它们一概抛弃。希望你记住我欢笑时的面容,要把挨斗时和被打时的惨景忘记。孩子是我留给你的珍贵纪念,你要多多爱护他,把他抚养长大,教他永远不要受骗造反。宰我的屠夫现在正走红运,遗书附件暂时不能抛出来。你要观星象,识风雨,在他落井时投下这块石头。永别了!最后一次亲吻你和孩子。
你永久记忆中的丈夫
遗书附件是什么?赵大明知道有蹊跷,连忙把房门关上,再展开下面的两张纸来看。刚看了一行,他就差点惊叫出声来,江醉章原来是叛徒!下面的内容说明,他不是组织上授意履行手续出狱的,而是自己怕死,这才是真正的变节行为呀!“怎么办?”赵大明紧急思谋了一下,将遗书和附件装进兜里。他从窗口向邹燕的房门望去,听到那里正在一声接一声地狂笑。“完了!”他想,“邹燕疯了,遗书不能给她,附件更要小心,不能落入旁入手里。谁拿着这个东西谁就要倒霉,要赶快设法处理。”想到此,他干脆把被子上那个小纸条也拿掉了。
外面传来刘絮云的说话声,赵大明立刻警惕起来,赶紧将房门拉开,又迅速回到床前去,远远地站着,装出十分谨慎、不敢靠前的样子。果然不出所料,刘絮去进来了,一见赵大明单独站在里面,便犯了猜疑。
“都在外面忙,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刘絮云盯住他的眼睛问。
“我想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遗书之类的东西。”赵大明态度自然地说。
“有吗?”
“没有看见。”
刘絮云不管一切,马上去翻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