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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哭泣的骆驼_三毛-第5章

小说: 哭泣的骆驼_三毛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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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怕,太热了,上来啊。”

    顺便带上车的人,在下车时,总好似拜着我似的道谢着,直到我的车开走了老远,还看见那个谦卑的人远远的在广阔的天空下向我挥手,我常常被他们下车时的神色感动着,多么淳朴的人啊!

    有一次,我开出镇外三十多公里了,看见前面一个老人,用布条拉着一只大山羊,挣扎的在路边移动着,他的长袍被大风吹得好似一片鼓满了风的帆一样使他进退不得。

    我停了车,向他喊着:“沙黑毕(朋友),上来吧!”“我的羊?”他紧紧的捉住他的羊,很难堪的低低的说了一句。

    “羊也上来吧!”

    山羊推塞进后座,老先生坐在我旁边,羊头正好搁在我的颈子边,这一路,我的脖子被羊紧张的喘气吹得痒得要命,我加足马力,快快的把这一对送到他们筑在路旁贫苦的帐篷边去,下车时,老人用力的握住我的手,没有牙齿的口里,咿咿呀呀的说着感激我的话,总也不肯放下。

    我笑了起来,对他说:“不要再谢啦,快把羊拖下去吧!它一直把我的头发当干草在啃哪!”

    “现在羊粪也弄进车里来了,上次还骂我开儿童乐园,你扫,我不管。”回到家里,荷西先跑进去了,我捂着嘴笑着跟在他身后,拿了小扫把,把羊粪收拾了倒进花盆里做肥料,谁说停车载人是没有好处的。

    有时候荷西上工的时间改了,轮到中午两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那种情形下,如果我硬要跟着跑这来回一百公里,只有在十二点半左右跟着他出门,到了公司,他下车,我再独自开回来。

    狂风沙的季候下,火热的正午,满天的黄尘,呛得肺里好似填满了沙土似的痛,能见度低到零,车子像在狂风暴雨的海里乱动着,四周震耳欲聋的飞沙走石像雨似的凶暴的打在车身上。

    在这样的一个正午,我送荷西上班回家时,却在咧咧的黄沙里,看见了一个骑脚踏车的身影,我吃惊的煞住了车,那个骑车的人马上丢了车子往我跑来。

    “什么事?”我打开了窗子,捂着眼睛问他。

    “太太,请问有没有水?”

    我张开了蒙着眼睛的手指,居然看见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迫切的眼睛渴望的盯着我。

    “水?没有。”

    我说这话时,那个孩子失望得几乎要哭出来,把头扭了开去。

    “快上来吧!”我把车窗很快的摇上。

    “我的脚踏车——”他不肯放弃他的车子。

    “这种气候,你永远也骑不到镇上的。”我顺手戴上了防风镜,开了门跑出去拉他的车子。

    那是一辆旧式的脚踏车,无论如何不能把它装进我的小车里去。

    “这是不可能的,你怎么不带水,骑了多久了?”我在风里大声的对他喊着,口腔里马上吹进了沙粒。

    “从今天早上骑到现在。”小孩几乎是呜咽着说的。“你上车来,先把脚踏车丢在这里,回去时,再搭镇上别人的车,到这里来捡回你的车,怎么样?”

    “不能,过一会沙会把它盖起来,找不到了,我不能丢车子。”他固执的保护着他心爱的破车。

    “好吧!我先走了,这个给你。”我把防风眼镜顺手脱下来交给他,无可奈何的上了车。

    回到了家里,我试着做些家事,可是那个小男孩的身影,却像鬼也似的迷住了我的心。听着窗外凄厉的风声,坐了几分钟,我发觉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

    我气愤的打开冰箱,拿了一瓶水,一个面包,又顺手拿了一顶荷西的鸭舌帽,开门跳进车里,再回头到那条路上去找那个令人念念不忘的小家伙。

    检查站的哨兵看见我,跑了过来,弯着身子对我说:“三毛,在这种气候里,你又去散步吗?

    “散步的不是我,是那个莫名其妙找麻烦的小鬼。”我一加油门,车子弹进风沙迷雾里去。

    “荷西,车子你去开吧!我不用了。”我同一天第三次在这条路上跑时,已是寒冷的夜晚了。

    “受不了热吧!嘿嘿!”他得意的笑了。

    “受不了路上的人,那么讨厌,事情好多。”

    “人,在哪里?”荷西好笑的问。

    “每几天就会碰到,你看不见?”

    “你不理不就得了?”

    “我不理谁理?眼看那个小鬼渴死吗?”

    “所以你就不去了?”

    “唉,算了!”我半靠在车座上望着窗外。

    我说话算话,有好几个星期,静静的坐在家里缝缝补补。

    等到我拼完了那快近一百块小碎花布的彩色百衲被之后,又不知怎的浮躁起来。

    “荷西,今天天气那么好,没有风沙,我送你去上班吧!”我穿着睡袍在清晨的沙地里看着车子。

    “今天是公共假日,你不如去镇上玩。”荷西说。“啊!真的,那你为什么上班?”

    “矿砂是不能停的,当然要去。”

    “假日的镇上,怕不挤了好几百个人,看了眼花,我不去。”“那么上车吧!”

    “我去换衣服。”我飞快的进屋去穿上了衬衫和牛仔裤,顺手抓了一个塑胶袋。

    “拿口袋做什么?”

    “天气那么好,你上班,我去捡子弹壳跟羊骨头,过一阵再回来。”

    “那些东西有什么用?”荷西发动了车子。

    “弹壳放在天台上冻一夜,清早摸黑去拿下来,贴在眼睛上可以治针眼,你上次不是给我治好的吗?”

    “那是巧合,是你自己乱想出来的法子。”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其实捡东西是假,在空气清新的原野里游荡才是真正有趣的事,可惜的是好天气总不多。

    看见荷西下车了,走上长长的浮台去,我这才叹了口气把车子开出工地。

    早晨的沙漠,像被水洗过了似的干净,天空是碧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温柔的沙丘不断的铺展到视线所能及的极限。在这种时候的沙地,总使我联想起一个巨大的沉睡女人的胴体,好似还带着轻微的呼吸在起伏着,那么安详沉静而深厚的美丽真是令人近乎疼痛的感动着。

    我先把车子开出公路,沿着前人车辆的印子开到靶场去,拾了一些弹壳,再躺一会儿,看看半圆形把我们像碗一样反扣着的天空,再走长长的沙路,去找枯骨头。

    骨头没有捡到什么完整的,却意外的得了一个好大贝壳的化石,像一把美丽的小摺扇一样打开着。

    我吐了一点口水,用裤子边把它擦擦干净,这才上车开回家,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头顶上了。

    开着车窗,吹着和风,天气好得连收音机的新闻都舍不得听,免得破坏了这一天一地的寂静。路,像一条发光的小河,笔直的流在苍穹下。

    天的尽头,有一个小黑点子,清楚的贴在那儿,动也不动。

    车子滑过这人,他突然举起了手要搭车。

    “早!”我慢慢的停车。

    一个全副打扮得好似要去参加誓旗典礼那么整齐的西班牙小兵,孤伶伶的站在路旁。

    “您早!太太”他站得笔直的,看见车内的我,显然有点吃惊。

    草绿的军服,宽皮带,马靴,船形帽,穿在再土的男孩子身上,都带三分英气,有趣的是,无论如何,这身打扮却掩不住这人满脸的稚气。

    “去哪里?”我仰着脸问他。

    “嗯!镇上。”

    “上来吧!”这是我第一次停车载年轻人,但是看见他的一瞬间,我就没有犹豫过。

    他上车。小心的坐在我旁边,两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上,这时,我才吃惊的看见,他居然戴了大典礼时才用的雪白手套。

    “这么早去镇上?”我搭讪的说。

    “是,想去看一场电影。”老老实实的回答。

    “电影是下午五点才开场啊?”我尽力使说话的声音像平常一样,但是心里在想,这孩子八成是不正常。

    “所以我早晨就出发了。”他很害羞的挪了一下身子。“你,预备走一天的路,就为着去看一场电影?”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我们今天放假。”

    “军车不送你?”

    “报名晚了,车子坐不下。”

    “所以你走路去?”我望着没有尽头的长路,心里不知如何的掠过一丝波澜。

    静默了好一会,两人没有什么话说。

    “来服兵役的?”

    “是!”

    “还愉快吗?”

    “很好,游骑兵种,长年住帐篷,总在换营地,就是水少了些。”

    我特意再看了他保持得那么整洁的外出服,不是太重要的事情,对他,一定舍不得把这套衣服拿出来穿的吧!

    到了镇上,他满脸溢不住的欢乐显然的流露出来,到底是年轻的孩子。

    下了车,严肃而稚气的对我拍一下行了一小军礼,我点点头,快快的把车开走了。

    总也忘不掉他那双白手套,这个大孩子,终年在不见人烟的萧条的大漠里过着日子,对于他,到这个破落得一无所有的小镇上来看场电影,竟是他目前一段生命里无法再盛大的事情了。

    开车回去时,我的心无由的抽痛了一下,这个人,他触到了我心里一块不常去触动的地方,他的年纪,跟我远方的弟弟大概差不多吧!弟弟也在服兵役。我几乎沉湎在一个真实的时光里,呆了一刹,这才甩了一下头发,用力踩油门,让车子冲回家去。

    荷西虽然常常说我多管闲事,其实他只是嘴硬,他独自开车上下班时,一样也会把路上的人捡上车去。

    我想,在偏僻的地区行车,看见路旁跋涉艰难的人如蜗牛似的在烈日下步行着,不予理会是办不到的事。“今天好倒霉,这些老头子真是凶猛。”荷西一路嚷着进屋来。

    “路上捡了三个老沙哈拉威,一路忍着他们的体臭几乎快闷昏了,到了他们要下车的地方,他们讲了一句阿拉伯话,我根本不知道是在对我讲,还是一直开,你知道他们把我怎么了?坐在我后面的那个老头子,急得脱下了硬帮帮的沙漠鞋,拼命敲我的头,快没被他打死。”

    “哈,载了人还给人打,哈!”我笑得不得了。

    “你摸摸看,起了个大包。”荷西咬牙切齿的摸着头。

    最高兴的事,还是在沙漠里碰到外来的人,我们虽然生活在一片广阔的土地上,可是精神上仍是十分封闭的,如果来了外方的人,跟我们谈谈远离我们的花花世界,在我,仍是兴奋而感触的。

    “今天载了一个外国人去公司。”

    “哪里来的?”我精神一振。

    “美国来的。”

    “他说了些什么?”

    “他没说什么。”

    “你们那么长的路都不讲话?”

    “一来讲不通,二来,这个神经病上了车,就用手里的一根小棍子,不断的有节奏的敲打着前座那块板,我给他弄得烦死了,只想拚命快开,早点让这个人下车,没想到他跟去了工地。”

    “哪里上车的?”

    “这个人背了一个大背包,上面缝了一面美国旗子,就在镇上公路出口的地方上来的。”

    “你们那个凶巴巴的警卫放他进工地去?他又没有通行证。”

    “本来是不肯的啊!那个人说一定要去看出矿砂。”“这不是随便可以看的。”我霸气的说。

    “挡了他一会儿,后来这个人把他的背包一举,说——我是美国人——。”

    “他就进去啦?”我张大了眼睛望着荷西。

    “就进去了”

    “啧!啧!”我赫然的看着荷西。

    荷西接着就去洗澡了,在冲水的声音下,突然听见荷西怪声怪气的唱起英文歌来——“我要——做一个——美——国——人,我要——做一个——美国人——”

    我冲进去拉开他的帘子,就用锅铲拍拍的乱打他,他唱得更起劲,歌词改了——“我要——嫁一个——美——国——人啊——我要——嫁——”。

    以后我开进工地那道关口时,看见那个警卫,就把贴在车窗上的通行证用手一挡,不给他看,一面伸出头去用怪腔怪调的英文对他大喊着——“我是美国人。”然后加足油门一冲而入。我不怪这个人讨厌我,因为是我先讨厌他的。

    只要在月初,磷矿公司出纳处的窗口,总是排了长长的队伍,每一个轮到的人,挤出人群来时,总是手里抓了一大把钞票,脸上的笑容像草莓冰淇淋一样在阳光下溶化着。

    我们起初也是去领现钱,因为摸着真真实实的钞票,跟摸着银行的通知单,那份快慰是绝对不相同的,后来我们排队排厌了,才请公司把薪水付进银行里去。

    但是,所有的工人们,一定是要现钱,不会跟银行去打交道。

    邻近加纳利群岛来的班机,只要在月头上,一定会载来许多花枝招展的女人,大张旗鼓,做起生意来,这时候的小镇,正是铜钱响得叮叮当当如“酒店”影片里那首——“钱,钱,钱,钱……”的歌一样的好听的季节啊!

    那天晚上我去接荷西下夜班,车子到时,正看见荷西从公司的餐厅出来。

    “三毛,临时加班,明天清早才能回家,你回去吧!”“怎么早上不先讲,我已经来了。”我包紧了身上的厚毛衣,顺手把给荷西带去的外套交给他。

    “一条船卡住了,非弄它出来不可,要连夜工作,明天又有三条来装矿砂。”

    “好,那我走了!”我倒转车,把长距灯一开,就往回路走。沙漠那么大,每天跑个一百公里,真像散个小步一样简单。

    那是一个清朗的夜,月光照着像大海似的一座一座沙丘,它总使我联想起“超现实画派”那一幅幅如梦魅似神秘的画面,这种景象,在沙漠的夜晚里,真真是存在的啊!

    车灯照着寂静的路,偶尔对方会有一两辆来车,也有别人的车超过我的,我把油门加足了,放下车窗,往夜色里飞驰进去。

    到了距离镇上二十多里的地方,车灯突然照到一个在挥手的人,我本能的煞了车,跟这人还有一点距离就停住了,用车灯对着他照。

    突然在这个夜里,这么不相称的地方,看见路边站的竟是一个衣着鲜明艳丽的红发女人,真比看见了鬼还要震惊,我动也不动的坐着,细细的望着她,静默的钉在位子上。

    这个女人用手挡着强烈的车灯,穿着高跟鞋噼噼啪啪的往车子跑来,到了车边,一看见我,突然犹豫了,居然不要上车的样子。

    “什么事?”我偏着头问她。

    “没什么,嗯!您走吧!”

    “不是招手要搭车吧?”我再问。

    “不是,不是,我弄错了,谢谢!您走吧!谢谢啊!”

    我吓得马上丢下她走了,这个女鬼在挑人做替身哪,趁她后悔以前,我快跑吧!

    这一路逃下去,我才看见,沙地边,每隔一会儿,就有一个类似的卷发绿眼红嘴的女人要搭车,我那里敢停,拼命在夜色里奔逃着。

    冲了一阵,居然又出现个紫衣黄鞋的女人,笑眯眯的就挡在窄路中间,就算她不是人,我也不能把她压过去,只有老远慢慢的停了,用车灯照着她,按着喇叭请她让路。神秘的一群女人啊!

    她一样噼噼啪啪拖着鞋子,笑着往车子跑过来。“啊!”看见我,她轻呼了一声。

    “不是你要的,我是女人。”我笑望着她已经中年了的粉脸,这时,我自然明白了,这夜的公路上在搞什么,我们是在月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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