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43-李敖档案-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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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步田地,真大令人失望矣!回想钱穆当年给我写信,标榜‘学问’与‘德性’的关系,如今‘学问’竟不能阻止‘德性’的沦落,我真忍不住为他悲哀!我又说‘回想我与钱穆的一段因缘,我的确完成了‘一朝眉羽成,钻破亦在我’的阶段,可惜的是,钱穆本人,却愈老愈‘自缠’得愈紧了。如今他过九十岁生日,五代弟子,冠盖云集,人人称庆,我却别有志哀—我为钱穆惜,他有做成真正‘一代儒宗’的机会,可是他却做成个假的。
“历史上,真正‘一代儒宗’是不会倒在统治者的怀里的!在钱穆死前不久,我去‘故宫博物院’,远远地望见了他,他已老态龙钟、步履维艰。我没有趋前问候,但心里一直感念他,毕竟在我少年时代,他曾经被我心仪、曾经热心指导过我、帮助过我,这种老辈风范的人物,对‘现代史’的人说来,真是‘上古史’了………”
“胡适是我在北平念小学、念初一就久闻大名的学者,在台中一中时,从陈正澄那里借到《胡适文选》、又在旧书店买到《胡适文存》一二集、又看到《中国哲学史大纲》等,使我对他大为佩服,但绝没想到,在他生前死后,竟跟我有那么多的奇缘与横祸!事实上,奇缘后来还在衍生呢!他给我写的字,为了义助慰安妇,我拿出拍卖了100万,由台大医师陈耀昌义买了;他送给我并题字的华严《智慧的灯》,我点名叶明勋、华严夫妇以100万义买了(他们夫妇出了100万后,又把该书捐给胡适纪念馆了)。这种奇缘还没停止,到了1998年更妙了,我在历史系同班者同学陶英惠,以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身份兼领胡适纪念馆,我跟他说:‘过去胡适纪念馆一直被垄断,胡适留下的稿件我们都不能完整看到,钱思亮当年说胡适有一封给我的信的残稿,能不能找找看啊?’英惠答应了,他嘱咐在纪念馆工作的朋友们找找看,回报说找不到。可是过了几天,英惠突寄来一信,打开一看,赫然是那封信的影本!共4页,第4页写了一行,就停笔了。英惠告诉我,柯月足小姐在整理胡先生藏书的时候,忽然在书与书架的空隙处找到尘封多年的几张纸,打开一看,原本就是这封信。信的第一页左上角有钱思亮的亲笔(钱思亮做中央研究院院长时,陶英惠做过秘书处主任,所以认识他的笔迹),上面写道:‘这是一信(封)胡先(生)没有写完的信,请妥为保存,因为这是胡先生人格伟大和做事认真最好的一个证明。’既然上有钱思亮亲笔,可证放在那么隐秘所在,绝非胡适生前所为,那么这又是谁干的事呢?为什么不把这封信放在胡适稿件中呢?真令人想不通。可能有点‘阴谋论’的缘故,有人阴谋之后,忘了或不便弄出纪念馆,所以就尘封了。这一尘封,一下子就是36年!36年间,胡先生墓草久宿,收信人也由而见少,人世沧桑、玄黄乍变,也都不可思议。但最不可思议的,倒是这4张信纸,它历经36年,终于给我看到了。
第二部分:文章李敖与钱穆 胡适的关系(3)
写信人是这样下笔的:‘李敖先生:我知道这一个月以来,有不少人称赞你做的《播种者胡适》那篇文字,所以我要写这封信,给你浇几滴冷水。我觉得那篇文字有不少的毛病,应该有人替你指点出来。很可能的,在台湾就没有人肯给你指点出来。所以我不能不自己担任这种不受欢迎的工作了。第一,我要指出此文有不少不够正确的事实。如说我在纽约‘以望七之年,亲自买莱做饭煮茶叶蛋吃’—其实我就不会‘买菜做饭’。如说我‘退回政府送的六万美金宣传费’—其实政府就从来没有过送我6万美金宣传费的事。又如说‘他怀念周作人,不止一次到监狱看他’—我曾帮过他的家用的小忙,但不曾到监狱去看过他。(我至今还想设法搜全他的著作,已搜集到十几本了;我盼望将来你可以帮助我搜集:我觉得他的著作比鲁迅的高明多了。)又如你说‘他最喜欢的一句话是‘You can誸 beat something with nothing’—我就不记得我在什么时候引用过这句话。别的小小‘不够正确’的例子,如你引的‘旧梦’,第二行原丈是‘瞥见飞檐一角’,第六行原文是‘没人懂’,又此诗应分两节写,前后两节各四行。又此诗引在此文之首,你的意思我不大明白。又如此文中用的英文字有multanimity似是不见于字典的字又有nonpunitive reaction似乎也不很正确。在‘经历和著作’里,也有很不正确的地方,如我在康奈尔只得了B。A。,并没有经过M。A。的阶段,就直接准备博士学位的工作了。……’
“我的《播种者胡适》是1962年1月1日发表的,胡适信中说‘这一个月以来’自是2月间写的信,他死在2月24日,可见这封信是他死前不久写的;那时他72岁。这封信,写得又认真、又婉转、又诚恳,足见此公高明光大的一面。不过他不知道我写出的每一件,都是有所本的,都是印在别人的书里的,不是我捏造的。只是有的所本的资讯有问题,我也跟着‘不够正确’了。像退回6万美金宣传费的事,我根据的是1942年的Curreltt Biographt、Vol。LXXIX No。9的Time杂志也都文证俱在;像到监狱看周作人的事,我根据的是陈之藩《在春风里》第18章‘周作人坐监时,他(胡适)去探监’的记载……我都有所本,既然胡适本人亲笔否认,自当以当事人自己的更正为准,以免‘不够正确’。不过,胡适年纪大了,有时他的记忆力可能出了点问题,例如You can誸 beat something with nothing那句话,他说‘我就不记得我在什么时候引用过这句话’,事实上,这是在1936年12月14日他写给苏雪林信中引用的话,信的原文是:‘今年美国大选时,共和党提出Governor Landon(兰敦州长)来打Roosevelt(罗斯福),有人说:‘You can誸 beat somebody with nobody,’(你们不能拿小人物来打大人物)。’我们对左派也可以说:‘You can誸 beat something with nothing。’(你们不能拿没有东西来打有东西的)。只要我们有东西,不怕人家拿‘没有东西’来打我们。胡适老了,他完全忘记了;又如《旧梦》那首诗,他说‘我引用小小不够正确,’,他说第二行原文是‘瞥见飞檐一角’,第六行原文是‘没人懂’,但我引用的根据,是初发表时刊在《新月》第一卷第六号(一九二八年八月上海出版)上并收入胡不归《胡适之传》里的原文,明明是‘露出飞檐一角’,明明是‘(声苦)无人懂’,胡适老了,他完全忘记了,可见胡适纵为当事人,‘不够正确’,也未能免。……陶英惠来信举胡适写给杨联升的信,自道记忆偶出故障的事,我想人老了,谁都避免不了了。
“胡适死前头一天,他还‘下条子’,请他的秘书胡颂平把他写的《康奈尔传》送给我,他对我的好意,真可说至死方休。我想我是他青年朋友中,他特别另眼看待的一位,我想我也是惟一不负他期许的一位,虽然我对他的论断,他不一定服气。照杨树人的回忆,胡适当年看了我写的《播种者胡适》,还甚为不悦呢。
“在‘五四’人物中,我认为胡适是头脑比较清楚的,在肯定个人价值与英美式民主方面,他更显得头脑出众。胡适忧虑‘五四’以后思想自由被国民党与共产党左右‘双杀’,他苦口婆心又小心翼翼地特别强调他一贯的个人主义的重要,他在‘五四’以后11年写道:‘这个个人主义的人生观一面教我们学娜拉,要努力把自己铸造成个人;一面教我们学斯锋曼医生,要特立独行,敢说老实话,敢向恶势力作战。少年的朋友们,不要笑这是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陈腐思想!我们去维多利亚时代还老远哩。欧洲有了十八九世纪的个人主义,造出了无数爱自由过于面包、爱真理过于生命的特立独行之士,方才有今日的文明世界。现在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你们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这是胡适思想的真精神。他说这话后68年,美国总统克林顿访问北京大学,还特别引证加以颂扬。这种思想虽是胡适思想的精华,可惜的是,胡适一生中,精力花在此类‘思想作战’上太少太少,结果在左右澎湃的浪潮下,他的声音已经沦为浪花余沫,被夹击得没有多少还手之力。而他本人,也变得老惫而世故,与‘五四’时代的胡适,不能伦比。这是胡适的悲剧,也是中国自由主义者的悲剧。在‘思想作战’上,形成如此败绩,胡适不能辞其咎,而我们又深为胡适惜也。
第二部分:文章李敖与钱穆 胡适的关系(4)
“我初见胡适在1952年,那时我是台中一中的学生,跟他只匆匆说过几句话;7年后,1959年,他约我单独大聊了一阵,那时我是台大学生。后来又见过几次面,通了几次信。1961一年我进台大研究所,他得知我穷得裤子进了当铺,特别以限时信寄来1000元,并写给我说:‘……过了10月10日,你来玩玩,好不好?现在送上壹仟元的支票一张,是给你‘赎当’救急的。你千万不要推辞,正如同你送我许多不易得来的书,我从来不推辞一样……’从这点上,就看出胡适的细心处,他一方面雪中送炭,一方面又使你有理由消受这一炭。这种细心,在22天后的一封来信里,再度表现出来。在这封信里,所写的内容,如被邮局检查到,会给我带来麻烦,因此他不邮寄,而在信封上写了‘敬乞姚从吾先生便交李敖先生’字样,由姚从吾老师‘偷偷’转给我。
“胡适是我父亲在北京大学时的老师,并不是我的老师,但他跟我说,他完全不记得我父亲这个学生了,这是我父亲在北大成绩并不出色的缘故。胡适的学生姚从吾是我老师,姚从吾写信给人说,胡先生待李敖如罗尔纲。罗尔纲是胡适贴身的出色徒弟,身在大陆。胡适特别亲题罗尔纲《师门五年记》一册寄我、又当面送我一册,我感到姚从吾老师所说,不为无因。在胡适眼中,我是出色的,可是没等我念完究所,他就死了,他拉我做他徒弟的心愿,也就永远不会成为事实了。
“胡适死后八年,我为《胡适给赵元任的信》编标题,在一封被我标做《收徒弟的哲学》一信里,重温他引清朝学者李恕谷的话:‘交友以自大其身,求士以求此身之不朽。’我颇有感悟。胡适生前交朋友以‘自大其身’是热闹的,但他死后,他的朋友却犹大者天下皆是也,幸亏有我这种‘士’来不断从大方向以‘不朽’之,或聊偿其所愿,梁实秋在《读(胡适评传)第一册》中说,胡适告诉他‘台湾有一位年轻的朋友李敖先生,他所知道的有关胡适的事比胡适自己还清楚。’我相信这是真的。胡适‘交友’是失败的,但‘求士’却没看走眼,我的确是最清楚他的一个人,每看到别人的‘胡说’,我就哑然失笑,如今胡适百年孤寂,我千山独行,自念天下不可为之事,尚有待我去可为,权写杂感,以志里程如上。”
“这篇文字,可说是胡适与我之间的一个简单缩影。我没做成他的徒弟,但是云龙契合之际,我却在他生前死后,做了比任何人都识其大者的事。这种奇缘与情义,求之古今人物,亦属罕见。清朝王源《刘处士墓表》中记”(刘献廷)尝从容谓余曰:‘吾志若不就,他无所愿,但愿先子死耳!’予惊问故,曰:‘吾生平知己,舍子其谁?得子为吾传以传,复何恨哉?’我想,胡适死而有知,当有刘献廷这一感叹。
“我在台大时,所佩服的在台湾的前辈人物,只是胡适、殷海光而已。我后来的发展,和他们比较起来,可这样说:胡适得其皮,殷海光得其肉,真正皮肉相连的,是硕果仅存的李敖。李敖的际遇比胡适、殷海光坏得多:第一,胡适、殷海光出道时,整个原野是大陆,李敖只剩下台湾;第二,胡适、殷海光有正当职业,并且是大学教授,李敖却一直被封杀;第三,胡适、殷海光赶上知识分子被尊敬的最后一代,李敖则碰到经济挂帅、武士刀挂帅、知识分子不帅的时代;第四,胡适、殷海光都没因思想和先知坐牢,李敖却饱受皮肉之苦。所以,李敖虽然皮肉相连,却生不逢时,也不逢地……”
“特立独行”四字,堪称作家李敖为文为人的宗旨。在李敖自撰的自述中,随处可见他这种性格的生动写照。李敖认为:“我就是看不过去,就是要在这岛上,给知识分子留下浩然之气的榜样。我的手法是霹雳式的,因为施的是天威,所以雷劈之下,不论首从。虽然以劈‘当路’的‘豺狼’为主,但是兼问‘狐狸’,有时也有必要。我满喜欢一幅漫画,画的是打猎家在家中墙上,以所猎动物头标本为装饰,但在墙脚下的老鼠洞旁,却有另一装饰,盖老鼠头标本也!此公对敌人一视同仁、葑菲不弃、巨细不遗、大的要、小的也要,真是要得! ……今之台湾知识分子不成才,卖身上床、粉墨登场而不以为耻,此真顾亭林所谓之‘亡天下’也!顾亭林说:‘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是政权的失落,‘亡天下’是道德的失落。国民党‘亡国’是他家的事,但是率二流、三流、不入流的知识分子以‘亡天下’,我却要站出来打,打它个明白。 ”
第二部分:文章李敖“特立独行”的作家天性(1)
文章李敖·自述
“特立独行”的作家天性
“这种浩然之气,就是我几十年来的一贯人格与风格。它的形成、它的正果,有着漫长的心路历程与身路历程,而我愿以回忆录和快意恩仇录来做一清算,显有施教和典范之意存焉。我坦白写出我并没有很好的天资和背景,也非天纵之圣,而是自己困学硬造出来的豪杰人物,甚至近乎圣人………至于我,显然老是做战士,无新陈代谢之可言,没有退休、没有变化,似乎该以圣人论了。套句明朝哲人的话:我做圣人,我做不到;但是圣人做我,也不过如此吧?我想,即使孔夫子在台湾,在国民党这样统治之下,做的也不会比我更多吧?……”
“这种类比,就是我自诩的根源。王安石赞美被人恶骂的冯道,说他有‘圣人行’(圣人的行为),我自诩自己就是做有‘圣人行’的豪杰。自己穷困时候,一顿顿饿饭帮助老师,此‘圣人行’也;自己富有时候,一把把钞票支援难友,此‘圣人行’也;自己坐牢时候,一篇篇文章抢救奇冤异惨的死魂灵,此‘圣人行’也,圣人做我,也不过如此吧?至于仗义声援弱小、疏财领先抗暴、出山以救苍生、入狱以谢知己、散尽收藏以助慰安妇……此‘圣人行’也,圣人做我,也不过如此吧?但我为何引起争议?为何不乖乖像圣人一样,净得嘉名?追究起来,有原因在,就是我太坦白了、太尖锐了、太凶悍了、太生不逢时了,所以虽‘圣人行’不止,却‘恶人名’不已,所以我的嘉名,没得到应得到的程度与浓度。这种不相称,不是从我开始的,早从古代的圣人墨子就遭遇到了。墨子是热心救世的人,班固说‘孔席不暖,墨突不黔’,就是说墨子住的地方,烟囱还没熏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