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嫣红牡丹亭-第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约安排了。但是礼教垄断的荒原上,是开不出生命热烈的情花的;得不到真爱的满足与希望,杜丽娘的生命,似乎真的在荒原上枯萎了。她为思念梦中之爱而病而死,看似玄虚,底里隐藏着看不见的存在的真实,这就是“理”无“情”有。
在神话中,死亡是冒险的英雄寻找灵魂之泉常常必须付出的代价,从反面看杜丽娘之死可视为对于荒原的抛弃,自我保存之道。死亡是完全走向内在,在死亡中杜丽娘保全了她的爱情,她的感觉,她的经验。所以写真的自画像留下了美丽生命的线索与信念。死亡在这种情境下乃变成通往内在自我肯定的考验,也是从危机与困境逃遁的出口。在相对的意义下,死亡又是冒险追寻的入口。像所有的历险英雄一样,她必须进入不测的黑森林,降到地狱——黑暗的深处,与毒龙搏斗,杀死心中的恐惧,增强信心与勇气。所以她以深情通过地狱的审判,再度确认肯定梦中之爱,并且获得追寻真爱柳梦梅的自由。通过这一心理转化的杜丽娘,开始展现行动的能力。在找到柳梦梅之后,她变得主动而大胆。爱情追寻的结果,完成了性的结合,实现了爱的满足,杜丽娘终于寻找到她生活中欠缺失落的爱情,克服了生命的危机,但这还不是她历险之旅的终点。
在神话中,与心中所爱结为一体恒是一种神圣的仪式,意味着更进一步的心理与精神转化,也是杜丽娘为跨越门槛回生的必经之途。杜丽娘必须在爱情中重新复活诞生(柳梦梅开坟的象喻),从黑暗走入光明,归返曾经使她窒息而死的世界。因为获得真爱就是获得生命,爱情的本质是向阳的生机,是福赐、和谐与光明。一如多数追寻神话中复活归返的英雄,杜丽娘在寻求到爱情的圣杯之后,也必须超越欲望与恐惧,解放个人之爱的偏执,扩大自我的人性人格,从狂野的热情中化生出慈悲,将爱的福赐带回世界,为枯涸的荒原注入活力与生机,为现实创造和谐与光明。这是爱的救赎,英雄冒险的真正目的。真爱的精神不是排斥与自闭,而是接纳与开放,必须能够包容所生活的世界,这就是杜丽娘必须死而复生的意义,非如此不能成就情至的最高生命境界。它的神话意涵是青春期的内在心理转化成功,跨越成人婚姻的门槛,与对新世界的精神意识的觉醒。所以复活后的杜丽娘,显现心脑合一的成熟人格,展开由柳梦梅代理的寻父之旅,即意味着爱情寻求回归父亲所象征的社会精神秩序,创造个人与社会的二度和谐。
但死固难,生亦不易。在英雄冒险的最后这段旅程,杜丽娘还必须继续奋斗,为自我爱情争取存在的合法性。先婚后奏构成另一重崎岖,但却是英雄再度必须通过的险径,因为杜丽娘必须以自己的信心勇气独力完成理想之爱的追寻与结合,以个人的方式,而非妥协,挑战传统教条专制,赢取社会的承认,才能真正彰明至情真爱的胜利。这是另一次屠杀人类理法偏执的毒龙的象喻,唯有如此,杜丽娘的爱情历险才到达真正的终点与理想。
神话纯粹是情感的产物,是诗与梦的同源,也是人类内在共通的语言。神话使人了解自己的存在,帮助人度过生命危险,解放人的思想,在个人与社会间建筑桥梁,维持生命平衡。神话实在是人类的永恒故乡,尤其是美丽的爱情神话,更是所有人性共同的梦想。这种潜隐的永恒神话辉芒,应该就是《牡丹亭》神秘魅力的来源,叩动无数心灵的呼唤。从神话的入口阅读《牡丹亭》,的确更能契应此剧作深远的精神意义,了解“情至”高阔博厚的生命境界。
《牡丹亭》杜丽娘的故事,如汤显祖在〈题词〉中所言,是有所本的。其中有关离魂、还魂、人鬼恋等奇情异事,受到志怪文学传统莫大的影响。而最直接的渊源是来自〈杜丽娘慕色还魂〉的话本故事。不可否认,《牡丹亭》剧中的多数重要关目、主要人物、题诗与宾白,都从这篇话本采来。不过偏向志怪幻奇趣味的朴实话本只是胚芽,全靠汤显祖以“情灵”生命相灌注,以“意趣神色”相授受,才得以脱胎换骨,摇身一变为艳冠百戏的惊世杰作。
捕捉爱情神话的春影——青春版《牡丹亭》的诠释与整编捕捉爱情神话的春影(2)
汤显祖创作的《牡丹亭》展示了两个特点,一是表现穿透生死的至情生命活力,一是因此形成契应神话原型的完整模式与意涵。话本的杜丽娘故事初胚虽然已累积了若干长久以来的灵异,并无法真正显现神话的邃光。唯有经过汤显祖的至情再造,《牡丹亭》才能够将之发展提升为与神话秘义内气潜通的有意味的形式,大放异彩。这的确得力于汤显祖“情至”的观念所开拓出来的生命视境。
“情”是汤显祖的人生思想与戏剧创作的核心。汤氏在宋明理学与拟古流风当道的时代,特立独行,以情立说,强调“人生而有情”,“世总为情”,“情”才是生命的本质真源。他的“贵生”之说,就是主张在“情”的此一感性本质与价值上,尊重生命,解放人性,重视个体。而从他的“情观”推及创作,戏曲正是人情感于幽微而自然生发的啸歌与动摇,故感动人心莫过于戏曲。他之创作玉茗堂四梦,莫非“为情作使”。尤其《牡丹亭》一剧,更是真正体现他“情至”之作。所以他能洞察杜丽娘存在中的死亡,死亡中的存在,以及再生的机意。
爱情本为人类最激烈而又最精微的经验,它的深刻性会激发出生命全部的原力能量,启发人感情、心智与性格的成长。爱情的追寻,与其他人生理想的追求无异,同样足以表现崇高的人性精神,成就生命大事业。但传统礼教规范是一种偏重社会功能与服从理法权威的统一专制,个人生命与爱情全遭漠视压抑,视为洪水猛兽,青春被阉割。“存天理,去人欲”的二元对立使人的感性与理性失去生命内在的联系,造成精神失血与死亡,这才是人类最大的危机。汤显祖在当时理法称霸的现实社会,高唱“情至”的浪漫异调,深意正在于以“唯情”的生机灌溉“唯理”的危机。只有至情能够带来爱的救赎。
从《牡丹亭》神话解读透视汤显祖的情观,由杜丽娘所体现出来的情感境界,实呼应了中国文学抒情传统的内在精神。抒情美典重视个人感知生命的活动,肯定主观的内在经验之独立自足,并以内化的感性经验所形成的心境观照为美感的价值与意义。所有伟大的抒情诗人,莫不是因为他们所流露在生活感受中的个人内在情性气质与心灵的丰美而为世人赞颂。
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即被赋予强烈的个人生命感与自觉意识。她的梦里梦外,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莫非为情。她的一切活动都缘于她对自我与世界的感知以及对个人情感经验的肯定坚持。情是她的生命原力能量的核心,所以她的真情穿破梦幻,她的深情渗透地狱,她的至情征服人间。她的爱情冒险旅程,乃展现出吾情一以贯之的整体经验意义与精神风格。她的情,不是偏狭的,而是活性的。所以才有发展与成长生机。遂在自我肯定个人的情感价值之际,更能涵泳世界,扩充情感与心智的辽阔视域,成就洋溢英雄特质的生命境界。这种浓缩个人与世界于二度和谐的情感模式,形成具有内在统一性与完美的生命境界,其本身即体现了一种文化的理想,抒情美典所追求的极致之美。
作为一个剧作家,汤显祖之发现与重塑杜丽娘,正是慧眼识英雄。而杜丽娘的情至精神境界,也彰映着汤显祖的抒情灵视的慧觉与他的文化理想。汤显祖“情至”思想的特色,不在于“情”“理”对立,而是以“情”注“理”,创造人性与文化的完整和谐。《牡丹亭》在瑰丽幽奇的抒情意境中,融合了荒唐滑稽的欢快气息,诗意与谐谑,崇高与低俗的风格杂糅统一,正足以喻示汤显祖理想中的有情世界,是一种丰厚活跃的喜剧视境。
《牡丹亭》的神奇魅力,来自其内涵冥合神话秘义与抒情理想的交响。基于这种体会,《青春版》的整编,主要目的就是再现原作的此一艺术精神,以掌握爱情神话的脊骨与经营其发展的抒情节奏为首务。在语言方面,也绝不轻易改动,以完全保留本来面目为原则;有时为了剪接连贯的需要,容或略有移动修饰,也只在微许之间,并不影响原貌风格。
《牡丹亭》原作五十五出,在情节结构上,主次线分合交织,由一而二而四,逐渐再聚变为二为一,交错中脉络仍见分明。“青春版”的整编,为了配合三场演出全本故事,删为二十七出,平均分上、中、下三本。第一本从〈训女〉到〈离魂〉,除了因应情节进行的需要,增加〈言怀〉与〈虏谍〉两出过场,基本上完全保留既有《牡丹亭》一本表演版的典范与精华,敷演杜丽娘慕色而亡的情事。
第二本从〈冥判〉到〈回生〉,杜府开始分线发展,但主轴在叙述杜丽娘死后增到梦中情人柳梦梅而再生还魂的经历。这是爱情发展实现的重要阶段。第三本从〈婚走〉到〈圆驾〉,二线复合,主戏在演出杜柳新婚与寻求全家大团圆的周折过程。如此安排,上中下三本,从“爱得死去”、“爱得活来”、到“爱的完成”,终于征服世界,可说将爱情神话的主脊,凸显得非常清晰。这三层结构串联,白先勇先生美其名为“梦中情”、“人鬼情”、“人间情”,更足以彰著爱情活力出入梦幻死生的奇迹与其精神提升的进程。
在大体结构的通贯显豁之外,剧本整编还重视每一本的独立内容与效果的经营,考虑到三场都必须做到好戏连台的相关问题。如第一场戏主要是继承传统,已经过千锤百炼,自然精彩。第二场是男女主角人鬼相恋的罗曼史,也当然充满情趣。到了第三场,我们也力求精彩到底,加强新婚燕尔之情与团圆之前的曲折戏剧性,使张力在结尾高处也能凝聚不散。因此,为了达致这种效果,从部分到整体,都需要形成有机联系,使主从、轻重、浓淡、冷热、显隐、远近、高近的调配应合都显得曲线玲珑有致、气韵生动。于是,配合舞台表演,我们所做的安排与考虑有几点值得一提。
首先是增加柳梦梅的戏份,使与杜丽娘的戏份接近;故而在第二、三场中,男主角有吃重的演出,尤其将〈拾画〉设计为男游园,以与女游园相互呼应。其次是有神话仪式意义的〈离魂〉与〈回生〉都透过舞台设计加以强调,造成视觉特写的神奇效果。再次是配合灯光与身段设计,着意在〈婚走〉制造一种春江花月夜的浪漫唯美氛围,载歌载舞,庆贺新婚。接着的〈如杭〉也注重表现新婚甜蜜喜悦的情深。此外,〈冥判〉的重排,相信也足使人耳目一新。
最后,在整体的编排上,我们也注意到,潜伏的战争危机这条分线,其实是与爱情神话这条主线相对相呼的,足以自成意义,并非只为杜宝的异动服务而已。战争与爱情的相对,唤起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的联想,益加烘托出在战火阴影下人间爱情的光泽辉润,弥足珍贵。而李全夫妇的最后抉择,竟为了爱情而放弃战争,则又微妙地呼应了爱情的主线。爱情与战争在情节结构上若即若离的回荡,饶有微意,引人思味。
剧本在整个戏剧表演的活动中只是开始的起步,编剧的观念与理想,以至对于整体美学风格的视野,则有待舞台表演的体现。参与青春版《牡丹亭》的编剧工作,集体讨论往往到深夜才散,又由于牵涉到与舞台表演的互动,隔海沟通,使工作变得更加复杂难缠,好像没完没了。最后的定稿,是经过双方多次磨合的版本。由享受的观众变成幕后的制作参与者,才实际体验到戏剧表演事业背后的艰难多磨,从筹备的千头万绪到真正公演,这期间不知投入了多少人的心血与时间,真是一戏得来不易。但正如汤显祖所说的甘于“为情作使”,大家一心一意只想打造出一出梦想中的《牡丹亭》,又何怨何悔!在这种热情的召唤下,相信青春版《牡丹亭》必能将昆剧优雅、空灵、精致、洗练与沉着的特点呈现在观众面前,让大家再次醉入古典文化唯情唯美的好梦中。
本文作者现任台湾大学中文研究所教授,青春版《牡丹亭》编剧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