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讲记-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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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说,世上任何一个东西,一件事,一个人,你如果带了一个有色眼镜从不同的角度去看,你的观点见解就不同。“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肝胆在人体内部是连在一起的,都是人体一个重要部分,但是把它们分开来,从不同的角度看,肝胆就像楚国与越国一样。在春秋战国之时,楚、越两个国家互相争强争霸。相当于现代的苏联与美国,虽然都是白种人,但中间有许多的矛盾,有许多的利害关系。但相反的一面,“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站在同一立场上,换一个角度看,万物是一体的。
这两句话代表了人的见地,见解,所以世上有智慧之学,有哲学家的见解。换一句话说,人生也好,道也好,每一个人抓住了一点,自己蒙蔽了自己的智慧,看形而上的道,看形而下的万物。各有各的不同,越看越生气。如果得了道的人,从超然独立于物外的立场,用另外一只智慧的眼睛来看,天下万物都是一体,都跟我一样,没有什么分别。这个道理就是佛学所讲的,得了道的人的智能是“无分别智”。用有分别的观点来看,“肝胆楚越也”,肝胆在我们身体内同样重要,但我们把它们看成冤家。用“无分别智”来看,矛盾的东西都不矛盾,都很可爱,是统一的。
因为孔子认为常季不懂,就进一步解释另一个道理。你如果懂了这个道理,就懂得了修道,就懂得了道德。庄子在这里借用孔子的嘴巴在传道:
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孔子说,真正的修养,也是修道的功夫,“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记了眼睛的看,忘记了耳朵的听,不随声色所转,不被外界所诱惑。像许多喜欢学佛打坐的人。尽管在那里打坐,但还是被两个东西牵住了:一个是听的习惯,所以听到内在有声音呀,念念咒子呀等各种声音出来;一个是好色,虽然眼睛闭住,但要看住前面黑洞洞的,或白茫茫的。你如果能忘记声色两种外境,忘记了耳朵、眼睛的用,然后不用盘腿打坐,到社会上,张开眼睛,“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忘记了眼睛所看见的;张开耳朵,听到了声音不是声音,但又都知道。不是看不见听不见,是都看见都听见,但是同你的心里都不相干,“不知耳目之所宜”,忘记了声色耳目,“而游心乎德之和;”你的心境永远是平静的。安祥的,不因外界的声色而扰乱。你认为一个人同你很有缘,我看见就欢喜,或者,我看见就生气,你被眼睛骗了;某人骂你,你很生气,恭维你,你很高兴,你被耳朵骗了,而不能做到“德之和”。你如果忘记了这一切声色,那你的心境永远是平静、安详、快乐地游戏于这个世间。这是修道的用,不一定要你去盘腿了。
“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王骀修养到了这个境界,世界上的一切东西他都看见了,却没有看见它们的缺点,也没有看见它们的长处,他没有善恶美丑是非的分别,他看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一体的,很适意很安样很和平。王骀没有两条腿,他也忘记了自己有腿无腿,无腿也可以走路。这就是“神足通”了。庄子引用很怪,专门引用无腿的人。实际上我们盘起腿来打坐也是无腿的人,然后功夫到了,心境修养到了,也可以达到佛家讲的“神足通”。
常季这个学生很难教,上一层的谈话他不懂,孔子接着又教他,要修养到不被眼睛所骗,不被耳朵所骗,此心永远很安祥,在这很难行的人世间幸福地行去,这就是道。道的用是德,修养达到了这个境界,才是有道德的人。孔子第二层的谈话,总算把他教开悟了: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
常季说我懂了,“彼为己,以其知;”王骀是开了悟得了道的人,他见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认识了自己。注意,人活了一辈子,不知道我们人是什么?我们尽管能够想能够用,那个想是什么?当我们睡着了,那个我又是什么?这个肉体不是我,肉体是假借来用的。因为王骀悟了道,所以有智能的成就,明心见性了,“得其心,以其心。”因此他善于用自己的心。“得其常心,”他得到了自己真正的心,这个心无所在无所不在,永远不会变的。“物何为最之哉?”所以万物对于他不相干,万物不会动摇他的心。
止的人生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
庄子借用孔子的嘴说,当水流动的时候,不能反照到我们自己,当水静止澄清时,才可以做镜子用。人的心理状况永远像一股流水一样,自己的心波识浪不能停止,永远不能悟道,永远不能得道。要认识自己,必须要把心中的杂念、妄想静止,才可以明心见性。
我们知道,圣人教主都善于用水做比喻。老子讲“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拿水与物不争的善性的一面,来说明它几近于道的修为。释迦牟尼佛说“大海不容死尸”,这就是说明水性至洁,从表面上看,虽能藏垢纳污,其实它的本质,水净沙明,晶莹透剔,毕竟是至净至刚,而不为外物所污染。孔子的观水,却以它“逝者如斯夫”的前进,来说明虽是不断的过去,却具有永恒的“不舍昼夜”的勇迈古今的精神。我们若从儒、佛、道三家的代表圣哲来看水的赞语,也正好看出儒家的精进利生,道家的谦下养生,佛家的圣洁无生三面古镜,可以自照自明人生的趋向,应当何去何从;或在某一时间,某一地位如何应用一面宝镜以自照、自知、自处。所以,关于水的比喻我们要深入体会。
“唯止能止众止。”只有真达到了止的境界,定的境界,才能够停止一切的动相。所以人不能得定,心念不能像止水一样澄清,就永远没有智能,永远不能悟道,而生命之流永远不能属于你自己,你就永远无法自主,无法了脱生死。所以我们修道要了生死,要生来死去由自己把握,如禅宗许多祖师,明朝好几个理学家,都有这个本事,要走就走了,学生们跪着一哭,就回来了,过了半个月又走了,这就是生死自在。
这一篇以无腿王骀的学生人数超过孔子开始,因此常季就问,王骀何以有这样大的成就,孔子说他已经了了生死,他了生死以后,以出世的成就来处世间法:入世。所以光悟了道,功夫不到还不行,还要修止修定。佛学讲止观修定,其实老子庄子孔子早就传止观了。我们由“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这几句,知道了止的修养的重要。不但道家、佛家讲修养首先讲到一个止,儒家更注重,《大学》中先提到的“止于一”,止就是心念如何专一,这是最大的修养功夫。我们人的一切思想的混乱、烦恼痛苦都是心念不能得止,心念得止是内在的基本修养,然后外在的行为也要做到止,就是自己认定人生一个目标,一个方向,一个途径,止于某一点。譬如我要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就是止于善;我要做一个坏人,就是止于恶。人生做止于善的好人比做止于恶的坏人更难。道理就是说,善的行为就是停止掉恶,使恶的行为不发生作用,行为专止于至善,这在《大学》里讨论得很多。
庄子这里引出了孔子的话,提到了止,这是止的大要。下面讲到了止的原理与修养。
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
这是讲植物界。松树与柏树是在地上长成,一切草木中只有松柏是“温不增华,寒不改叶”。松柏之性永远是常青的,这个道理就说明了止。人生的境界,自己要找一个“常道”,我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要向哪一条路上走?就必须要有定力。所以庄子从植物讲到人:
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
古代讲“人受命于天地”,植物矿物等很多东西都受命于天,唯有人受命于天地之正气。尧、舜、禹三代人,为什么这里只提舜而不提尧、禹呢?尧、禹固然都很了不起,但他们的身世都没有舜艰苦,舜出身的家庭,父母不好,兄弟也不好,在这个不好的家庭环境中,他能够始终止定一个人生;走正路,最后能够“君临天下”,“率天下以正”,所以庄子特别提出舜来说。我们做人也要以舜为榜样。
“幸能正生,以正众生。”一个人只有自正才能“正众生”。这是这一篇重要的关键。这也是儒家自立立人之意,佛家则是自度度他,所以儒、释、道三家,这个路线是一样的。佛经上的“众生”一词,就是出自《庄子》,后来翻译佛经经常借用《庄子》中的名词。人怎样才可以做一个正人君子呢?必须能止,心境能够定,见解能够定,也就是现在讲的观念要确定,不受环境影响,一个观念永往直前。下面就提出一个理由:
夫保始之徵,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
“保始”,保持开始的动机、动念。“之征”就是后果。一个人由开始到结果,有始有终,这很难。孔子也讲过,“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我们做人做事,有时慷慨激昂答应一件事,说一句话很容易,不要过长久时间,只要过几天,自己把自己讲的那一句话,那一个动机就忘了。能做到“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讲的话一定做到,有始有终,很了不起。我们平常读这一句话没有什么,但人生经验多了,就知道很难。譬如交朋友,男女结合由朋友变为夫妻,成立了一个家庭,过不多久就发生了问题,双方决不是当初爱得要死的那样,先是可以为你死为你活,后来连半死半活都做不到,这就是久而忘平生之言。所以一个人不要轻易说一句话,更不要轻易发一个动机。
“不惧之实。”一个人不怕鬼,不怕死,都很容易,却很怕人生。由于社会环境的压力,生活久了会给人以恐惧,几乎没有一个人会对人生的途程不起恐惧。古人的诗讲“世事茫茫难自量”,前途如何,后果怎样,不知道,所以人生有很多的恐惧。要在人生路程上做到不惧,就要“实”,实际做到不惧,勇敢地在人生的路程上一直向前走。下面庄子做了一个比喻:
“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在中外的军事历史上很多,一个人发愤之后,千军万马都不怕,一人一马就冲进去了。这种人为什么呢?“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为了成功,为了胜利,当时凭着一股慷慨捐身,临死不惧的勇气,“置之死地而后生”,最后他成功了。换一句话说,一个人不顾生死在千军万马中搏杀,博得声名与成功都还容易,但在人生的路上,零刀碎剐地慢慢走,你会受不了,会起恐惧之念,在这时能不忧愁,不恐惧,不烦恼,有始有终,造就是了不起了。
这一节讲如何修止,如何修正,就是《大学》讲的“正身诚意平天下”。一个人要想求一个好的结果,不如有个好的开始,在确定了道德的途径之后,面对人生不害怕不恐怖,不管受什么挫折,对自己确定了的目的,都要有决心有勇气地一直向前走,这样的人没有不成功的。
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
前面是讲的一般人,在千军万马中,有勇气有定力,是了不起,但是,比世间成功的人更伟大的是修道之人。修道之人结果是什么?“官天地,”“官”就是管,宇宙把握在他的手里,他不受宇宙物理法则所左右,他能管理天地;“府万物,”一切物理世界不能影响他,他能容纳包容万物。“府”就是包容之意,宫府任何东西都可容纳下来。一般人被天地的法则所管束,修道之人了了生死悟道后,可以反过来管理天地;一般人受物理世界的影响,而悟了道的人可以容纳了万物。“直寓六骸,”庄子提出来的“六骸”,是四肢加上头尾。眼耳鼻舌身意,则是佛学所讲的“六根”。一般人情绪好与不好,精神好与不好,都受身体支配。有道之人不受身体支配,身体等于一个空壳子,相当于一个房子租给我们用的,所以身体是寄寓的。“象耳目,”有道之人看东西听声音,都是象征性地用一用耳目,他不被声色所左右,并没有被耳目骗了。普通人没有到达这个修养,看东西没有不被眼睛所骗的,有道之人看东西,觉得像看电视一样,这个人怎么扮演成这个样子?就哈哈一笑。这是形容有道之人的外形。
“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有道之人的智慧高得不得了,学问知识自然渊博。他为什么有那么高的学问?因为他有一个东西,庄子提出来叫“一知”,普通叫悟道,这个“一知”是生命本有的智慧,在佛学的名称叫“根本智”,一个人得了根本的智慧,宇宙万有一切学问一切事理都明白了。所以有道之人得了根本智以后,“之所知”,这是讲的差别智,也叫一切智。有了根本智就有了差别智。“而心未尝死者乎!”这个“心”了了生死,就永远没有死,不生不灭永远常在,即使肉体死了,他也没有死。那么,一个人修养到了了生死:
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有道之人活在世上是“游戏三味”,在玩的,他等到有一天选定了日子就“登假”。“假”通遐。“遐”是很远很空之意,是向上升华了,道家把人死了叫“登遐”。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帝王领袖死了,或父母死了,后人不忍说死了,就称他们为“登遐”。“登遐”这个典故出自《庄子》。一般人只看见他死了走了,不在人世间了,但是,他这种人哪里肯把人世间、物理世界放在心中呢。
庄子借了孔子之口讲了王骀的故事。庄子又用同样一个无脚的人的故事,用不同的方式来表达另一层道理。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乃无子称!”
申徒嘉给子产难堪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
“申徒”是姓,“嘉”是名。“兀者也,”申徒嘉也是没有腿的人。“郑”是郑国,“子产”是郑国的宰相。残废的申徒嘉和郑国的宰相子产都是同学,老师名叫“伯昏无人”。中国上古的名字从四个字到六个字的都有,后来才变成有固定的姓。